海上华亭——蓬莱客
时间:2019-01-05 10:45:35

  傍晚,冯恪之早早地驾车离开宪兵司令部,开到门口,等着卫兵开门之时,张秘书从后追了上来。
  冯恪之冷冷地盯着他。
  张秘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小声说:“冯长官,那边说今晚来的教师换成一位姓奚的先生。这换了人……钱还发不发……”
  “发个鬼!”
  “是!是!知道了!”
  张秘书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冯长官,还有一事……”
  冯恪之正要踩下油门,闻言,脚一停,转过脸。
  “张奎发!我说你他妈的就不会一次性把话说完?”
  “唉唉,我说!我说!我是说,现在孟小姐不来了,要是再不发钱,估计没两天,他们就都跑光了……”
  “那就取消!”
  见他又要走了,张奎发赶紧双手扒住车门。
  “还有一事!刚有个电话打来过来找冯长官,自称贵府司机老闫!”
  说完飞快后退了几步。
  “报告,全部都说完了!”
  冯恪之皱了皱眉,调转车头。
  “九公子!我有个和孟小姐有关的消息……”
  “她的事,往后别再在我跟前提!”
  “啪”的一声,冯恪之挂了电话,转身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又从外头走了回来,拿起电话。
  “到底什么事?”
  老闫盯着电话,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见他又打了回来,虽然语气听起来不大好,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看了下左右,见冯妈等人都不在近旁,压低声说:“是这样的。先前我不是用九公子你给的经费,让和孟小姐同办公室的胡太太帮我留意些孟小姐吗?后来被八小姐知道了,我就没有干了,胡太太那里,却忘了和她说。就刚才,胡太太打了个电话来,说傍晚孟小姐接到了顾翰霄先生的电话。顾先生仿佛约她见面,孟小姐接完电话就去赴约了。”
  冯恪之一愣。
  “去哪里?什么事?”
  “胡太太说,孟小姐接完顾先生的电话,随后又给周家打了一个,告诉周太太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听起来,见面的地方好像是新世界饭店。至于什么事,当时她怕被孟小姐发觉偷听,不敢靠得太近,并没听到。”
  “我想着,既然知道了,就转给九公子你,免得白花了钱可惜。胡太太可是狮子大开口,拿了大半的经费……”
  冯恪之挂了电话,终止了那头老闫肉疼似的嘀嘀咕咕。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到窗口,靠在那里,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支香烟,并未点,只是夹在指间,视线望着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窗外,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
  司令部所在的龙华属上海郊县,除了不大的一片中心地带,其余都是荒田野地,天一黑,连灯火也不大看得到。和市区,尤其是新世界饭店那一带的灯红酒绿相比,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天色愈发黑了。
  指间的烟,突然折了。
  细碎的烟丝,从破碎的卷烟纸里簌簌地落,嵌落在窗台的砖缝里。
  冯恪之低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
  包厢里,顾先生和陆先生两人谈兴豪浓,方才已喝了不少的红酒。陆先生又敬孟兰亭。孟兰亭辞不过,喝了一小杯。
  因平日从不饮酒,也不会喝,不过一杯下去,脸庞便泛出了红晕。
  见陆先生又向自己敬酒,忙婉言推辞,以茶代酒。
  顾先生看了她一眼,体贴地说:“陆先生,孟小姐既然不会喝,就不要勉强了。”
  陆先生点头称是。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些想走了,只是陆先生在,今晚这个饭局,又是顾先生为了替自己打听消息而特意设的,菜才上了一半,怎么好意思先起身告辞?
  陆先生和顾先生又喝了两杯,说方便,起身出去。
  包厢里,只剩下了顾先生和孟兰亭两人。
  侍者送入一道龙虾后,关门离去。
  顾先生仔细地用刀叉劈出龙虾肉,盛在一只小碟里,端了,起身离开原本的座位,来到孟兰亭的身边,笑道:“吃吧。这里的龙虾烹得还可以,但比不过我从前在八仙桥附近一家饭店里吃过的口味,下回孟小姐若是有空能赏脸,我再请孟小姐去尝。”
  孟兰亭怎会要他替自己剥肉?推辞,请他自己用,又说:“实在是感激顾先生和陆先生的古道热肠。晚上这顿饭,我来请。”
  “不可不可!”顾先生果断拒绝。
  “难得能请孟小姐你吃一顿饭,于我是莫大之荣幸,怎么能让孟小姐你请?”
  “倘若孟小姐相信我顾某人,拿我当朋友看,再考虑一番我先前的提议,如何?”
  他就势坐到了孟兰亭的边上,望着她,笑道。
  先前之大校庆过后,有段时日,顾先生频频地约孟兰亭,游说她去演电影,做自己下一部戏的女主角。
  “我看人,从不会看错。如今有名的那位苏小姐,从前就是演了我的电影而被人熟知,名利双收。孟小姐,你的条件太好了,真的非常适合。只要你来,你一定会比苏小姐更受大众欢迎追捧。”
  “等有了名气,对于找弟弟一事,想必也更有帮助。”
  顾先生含笑看着孟兰亭,人靠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碰到孟兰亭的胳膊了。
  孟兰亭早觉察到他的举动和开始有些不同了,陆先生去了这么久,又不见回来,心里有些打鼓,脸上依然勉强保持着微笑,往侧旁移了些,说:“谢谢顾先生帮我找弟弟,但我真的无意于此,这也不适合我,还请顾先生谅解……”
  “孟小姐多虑了,我怎会介意。借着今晚这机会,我也大胆向孟小姐你表白。其实当初在报馆里,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对你一见倾心了。帮你找弟弟,也完全是出于心甘情愿,并无半点邀功之念,孟小姐你不要有顾虑。你放心,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他轻轻地握住了孟兰亭的手。
  孟兰亭吃了一惊,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抱歉,我先走了。今晚谢谢顾先生了。”
  她朝包厢的门走去,走了几步,被顾先生追上拦下了。
  “孟小姐!我是真的对你倾慕不已,请你相信我的真心,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追求你——”
  孟兰亭又气又窘:“顾先生,你醉了!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该走了!”
  “孟小姐,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我的心它更是如此!你听,它正在为你砰砰而动……”
  顾先生脸膛通红,极是动情。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冯恪之出现在了门口。
  “冯恪之!你怎么来了?”
  孟兰亭吃了一惊。
  顾先生回头:“咦,冯公子——”
  冯恪之一语不发,大步而入。
  “砰”的一声。
  一拳,击在了顾先生的脸上。
  顾先生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仰去,身体先是撞翻了身后的一条椅子,接着又撞到了那张红木旋转圆桌之上。
  桌面被巨大的冲击力给撞得跳了起来,只听一阵稀里哗啦,杯盘碗碟,全部砸落在了地上。
  孟兰亭转头,见满地狼藉,顾先生仰面倒地,满脸血糊糊的,血还在从鼻孔里不住地往外冒,又惊又怒,转向冯恪之:“你在干什么?”
  冯恪之松开了自己那只手背布满青筋的拳,阴沉着脸,一把抓住孟兰亭的手,带着就往外而去。
  顾先生终于缓了些过来,呻吟着,吐掉嘴里被打掉的两颗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桌面,指着冯恪之的背影。
  “冯公子,我好心好意,帮孟小姐寻人,你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打人?”
  “朗朗青天,你冯家再有权有势,我不信上海就没有讲道理的地方!”
  “你给我松开!”
  孟兰亭奋力挣扎。
  冯恪之松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人的鬼话吧?”
  他转头,冲门外喝了一声:“滚进来!”
  刚才那个去方便就没回来的陆先生,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看见孟兰亭,啪啪啪,先用力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噗通一声下跪。
  “孟小姐,我该死!我骗了你!”
  “从前我确实是和令弟同住过一个舱房,但我常和人打牌,令弟常看书,和他并没说过几句话,更不知道他下船后去了哪里……”
  他指着顾先生。
  “是他!我和他以前就认识的,是他找我,给了我一些钱,叫我对你说那些话……”
  孟兰亭呆住了。
  “他表面风光,其实欠了一大笔赌债,利滚利,之前的片酬根本不够还债!他想追求孟小姐你,也看中了孟小姐你的家世,想让你演他的电影,到时候用你做广告,肯定赚一大笔钱……”
  “是我该死!孟小姐你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破灭了。
  孟兰亭只觉浑身血液都冷了,慢慢地转头,看向顾先生。
  顾先生早已经没了方才义正言辞的模样,蜷在地上,用袖子挡住脸,含含糊糊地求饶:“冯公子,求你饶了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孟小姐……求你看在先前交情的份上,帮我求个情……”
  冯恪之目露凶光,上去,一脚踹在顾先生的头上。
  顾先生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冯恪之转身,攥住还僵在那里的孟兰亭的手,冷冷地说了句:“跟我回去!”带着她出了包厢,朝着大厅门口大步而去。
  门外走廊上,已经聚了许多闻声而来的客人,正往这边张望,低声议论纷纷。
  来这里吃饭的人,谁不认识冯恪之?
  见他面布阴云,手里攥了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小姐从包厢里出来,齐齐噤声。
  饭店经理满头的汗,刚才想进去,又不敢,只能不住地恳求客人全都回去,不要再看。忽见冯恪之出来,忙露出笑脸,转身迎上。
  “冯公子……”
  “人是我打的,警察找,找我!”
  冯恪之说完,带着孟兰亭,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出了饭店的大门。
 
 
第53章 
  冯恪之的车就横在饭店的大门口,连车门都开着,钥匙还插在上头。边上围了些看客,正朝饭店大堂的方向探头探脑,见他出来了,急忙散开。
  他攥着孟兰亭的手,到了车前松开,打开后车门,沉着脸说:“上去!”
  “我自己回吧……”
  孟兰亭低低地说,声音有点颤抖。
  话音未落,人就被冯恪之一把给推进了车里,砰地关了车门,随后自己也上去了,在身后道道目光注视之下,疾驰而去。
  孟兰亭蜷在后座的一个角落里,目光茫然地看着车窗外街道旁那一划而过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整个人的情绪,还没有从刚才那种水火两重天般的大起大落里恢复过来。
  本以为寻找弟弟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哪怕还不确定,但知道了他的去向,多少已经如同见了曙光。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快,竟以这样的方式告破灭了。
  先前之大校庆,排演舞台剧的时候,她就感觉到顾先生有意追求自己,也数次提过希望她能参演电影的想法,后来电话中也游说过数次,均被她婉拒。
  因为顾先生风度翩翩,名誉一向也很好,虽然孟兰亭对他在演出那晚结束后,未经自己点头就高调宣扬她家世的做法感到有些不悦,但也没想别的,只以为他是当时情绪高昂所致,一时之言罢了。
  现在想,那时他想必是故意为之了。
  弟弟不见了下落,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因为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那种难过的感觉,也犹如瓶中浑水里的泥沙,渐渐沉淀下去。
  想起来,也不至于太过尖锐。
  但是今夜,情绪犹如从高处骤然跌到谷底,浑水瓶子翻江倒海。
  弟弟,他到底去了哪里?
  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倘若已经没了,他的尸骨又在何处?
  他不过十九岁而已。想到此刻,他或许孤单单一人不知卧于他乡何处,那种感觉,犹如变成钝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
  冯恪之车开得很快,在马路上七折八拐,很快离开闹市,上了一条行人稀落些的路。
  “晚上谢谢你了。麻烦尽快送我回——”
  孟兰亭慢慢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低低地说。
  “嘎吱”一声,汽车猛地打了个拐,停在了路边。
  孟兰亭被惯性带着,人朝前扑了过去。
  “孟兰亭,你是猪吗?”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叫你去,你就敢去?”
  孟兰亭人扑在了前排座位的椅背上,双手扶住了,慢慢地坐了回去,抬起头,见冯恪之已经转过头,正冲着自己厉声呵斥。
  他一脸的怒容,两只眼睛仿佛冒火,神色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凶恶。
  孟兰亭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比去年底两人初次在街头遇到,自己因为不愿卖他头发惹怒了他时的模样还要吓人。
  她不禁瑟缩了下,迟疑了下,小声地解释:“……我出来前,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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