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爆炸力可想而知。
这几天,周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人踏破了,来打听详情的,来奉承拍马的,到从到晚,访客络绎不绝,前两天,连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也闻风而至,见周太太拒绝透露任何消息,也不配合采访,既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硬是蹲在边上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才回。
现在冯家汽车一到,很快,巷口和周家门口就引来了不少邻居的观望。
周太太已经打扮完毕,来敲孟兰亭的门。门开了,打量了现身的孟兰亭一眼。
孟兰亭第一次穿得这么正式。一袭水红色纳纱旗袍,全身绣制淡淡的水墨兰花,领口袖口,用月白色的素纺绸绣海棠纹边,配四颗錾花扣。
人本就美,一袭丽衣,华美又不失轻柔委婉,自然清秀。
周太太眼前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冯家已经来接了。”
孟兰亭看过去,见周教授带着弟弟孟若渝,也已准备好出门了。
周教授一向不喜应酬,对着慕名来访的政府官员,态度也一向冷淡,能避就避,平日总是一袭旧袍,今天却罕见地换了一袭新的长衫。
知他夫妇对自己婚事的重视,心里怎不感动。说:“谢谢伯父伯母。这些天麻烦你们了。”
周教授笑呵呵地说:“我就是在嫁女儿,有什么可麻烦的。”
周太太更是高兴。
或者说,自从得知这个堪称炸弹一样的消息之后,周家里最高兴,最忙碌的人,就是她了。
虽然心底里,原本有些为自己一直看好的奚松舟感到些许遗憾,但想到冯家条件好,九公子人也不错,收收心,也是一桩好姻缘。何况孟兰亭和他从小定亲的,真的是命定的姻缘,也就彻底放下,一心高兴了起来。
周太太催促:“快走快走,迟到就不好了。”
孟若渝也是兴高采烈的。
知道这个消息后,全家除了周太太,第二高兴的,大概就是他了。
“姐,你今天真好看!”
他还没见过冯恪之的面,但对那个原本只是活在遥远印象里,现在却突然活生生跳出来的“冯家姐夫”,有着很多的期待。
孟兰亭替弟弟整理了下衣领,笑了一笑。
“周教授,周太太,孟小姐,孟公子,车在外头了。老爷和大姑奶奶他们,都已经到了。”
老姚带着老闫进来,站在门外台阶下,恭恭敬敬地请人,脸上满是笑意。
“谢谢姚叔,闫叔。”
孟兰亭道谢。
“不敢不敢!我的本分。”
两人忙躬身。
周太太挽着孟兰亭的胳膊,带她出去。
“周太太,晚上冯家是来接吃饭的吗?”
邻居王太太等人早就围在门口,见人出来了,忙发问。
“是啊!”周太太昂首挺胸,笑容满面。
“晚上冯老爷他们也都从南京过来了,见个面,商量结婚的日子。”
众人发出一片赞叹的羡声,纷纷看着孟兰亭,争相夸她好看。
“以前冯公子头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觉得他和兰亭是天生一对,原来真的没看错!”
王太太笑说。
众人无不点头附和。
孟兰亭微微低头,跟着周太太,在周围一片艳羡和赞叹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上车,朝着冯公馆而去。
……
天还没黑,但冯公馆里大门大开,华灯耀灿,喜气洋洋。
冯老爷已经换好新衣,估摸着周家人快到了,亲自来到门口,狠狠盯了儿子一眼,随即背着手站在那里。
冯恪之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冯老爷又看了眼儿子,突然皱眉:“你这穿的不好!穿什么西装,给我换成长衫去!”
冯恪之今天换了十几套的衣服,最后才选了身上这套,银灰色的三件式西装,成熟中不失优雅,又将额发往下压了压,好遮住脑门上还没褪去疤痕的伤。
虽然对发型不是特别满意,刚才又被父亲揍了一顿,但架不住脸长得好,身材又一流,总体,自觉还是前所未有的英俊潇洒。此刻忽然被父亲嫌弃,“啊”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精心穿着,不敢不应,急忙转身要进去换掉。
“算了,回来!给我等着!”
冯老爷怕没时间了,又改了主意,喝了一声。
冯恪之赶紧又站了回来。
六点半,门房老张从外头跑了进来,喊道:“到了到了!”
冯老爷最后一次用眼神警告过儿子,转个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迈步走了出去。
汽车停在门口,佣人上去打开车门。冯恪之知道那个女孩儿就要下来了,突然紧张了起来。
和她最后一次的见面,还是那个大雨瓢泼的清早。他站在雨里,眼睁睁看着她撑伞,背影消失在雨巷里。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小心撞个车,发个烧,再晕一下,醒过来,居然就能娶她了。
兴奋之余,生平第一回,就在这一刻,他竟暗暗地生出了一种羞于见人,想要临阵脱逃的感觉。
他的心跳有点加快。要不是边上有爹压着,此刻大概已经转身溜了。
冯恪之呼了一口气,跟着父亲迈步,抬眼,看到一道身影。
就在那道倩影映入眼帘的一刻,他的心跳漏下一个节拍。
那个女孩儿,她一直都是那么的美。
无论是第一次,他在积雪的街边偶遇她,她面带倦容,穿着显旧的灰扑扑的冬日大衣,还是他犯下大错的约会的那个夜晚,她一袭粉色洋装,娇俏动人,无不入他的眼,让他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但是今天,真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的盛装丽容。
她的唇边带着微笑,和身边的周太太一道,下了车,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冯恪之屏住了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迈开脚步。
“周先生!久仰大名,今日莅临寒舍,蓬荜生辉!欢迎欢迎!”
冯老爷已经走了出去,紧紧地握住了周教授的手,笑容满面,两人寒暄了起来。
身边,五姐和八姐也快步而出,去接周太太和孟兰亭等人。
冯公馆的门口,欢声笑语,气氛融洽。
“伯父好!”
孟兰亭叫了一声冯老爷。
“好,好!”
冯老爷目光慈爱地看着孟兰亭,喜笑颜开。
“过两天,就该改叫爹了。”
五姐打趣了一句。
众人都笑了,冯老爷笑声最大。
几分紧张,几分不安,几分无奈,几分暗愧,以及几分难免的羞涩。
孟兰亭抑住此刻心中那种难以言明的复杂之感,随了五姐的打趣和周围的笑声,低头不语。
“我是孟若渝。见过冯伯父和姐姐们!谢谢伯父一直以来,对我和姐姐的关照!”
孟若渝上来,朝着冯家人恭恭敬敬地鞠躬。
冯老爷急忙扶着他,打量了一眼,夸赞他眉目清明,雏凤清音,日后必有大成,安慰了他几句,见儿子还不见人,转头,眼神立刻变刀,刺了还站在那里不动的儿子一眼:“恪之,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接人?”
回个脸,又对周教授夫妇笑道:“犬子能娶兰亭,这是高兴傻了,连礼节都忘了。”
冯恪之这才回过神,急忙出来,向周教授和周太太问过好,转向孟兰亭,瞥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你来了?”
孟兰亭眼睛没看他,盯着地面,嗯了一声。
周教授笑道:“冯老不必过于自谦了。我与令郎之前也有所往来。令郎人中骐骥,必致千里。”
老冯听儿子被大教授这么夸,一下又高兴了起来,看了眼,总算觉得顺眼了点,呵呵笑道:“来,来,快进来吧!”说着引客入内。
第70章
天花板顶的水晶灯白天刚擦过一遍,光芒璀璨。灯下,人围桌满座,笑语阵阵。冯妈带着佣人端菜送汤,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
冯公馆的这间餐厅里,今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冯老爷和周教授并排坐上首位,两边是冯令仪和周太太,其余姐姐按照齿序各自分坐,最后剩下冯恪之和孟兰亭,两人被安排连坐在一起。
入座后,冯老爷看着对面联肩而坐的一双小儿女,宛如璧人,一开口,忍不住又感叹光阴似箭,当年因缘际遇,和孟家定下了亲事,中间因为自己蝇营狗苟,怠慢疏忽,险些断了红线,错失良缘。
周太太说:“冯老不要这么说,不说冯老这些年里都经历过什么,我和老周这半辈子,都是在教书事里度过的,按理说,再清净不过了,但摊上这世道,人如蝼蚁,随波沉浮,还不是身不由己,故人零落。许多当年知交同己,亲朋好友,如今早都断了往来,没了消息。冯老如今明珠复得,喜结连理,那就是最大的善好了。”
冯老爷连连点头:“是,是,太太说的是。往后兰亭就是我女儿里的女儿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周太太笑道:“冯老、夫人、还有诸位姐姐,哪位不是忙人。不过是商议婚期这种事,今天竟都从南京赶来了。这样要是还不放心,怎么我们才能放心?”
她话讲得好,众人一下都笑了起来,气氛愈发得好。
大约是体谅这一双小儿女的羞涩,或者就当他们是小孩,接下来,冯老爷和周教授谈笑风生,其余人间或插话几句,大人们只顾自己说话,也没人多留意他两个人了。
冯恪之一声不吭,不时地偷偷地瞄一眼身边的女孩。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夹了几筷面前的菜,没怎么吃东西,有心想替她夹,又留意到她的眼神都没往自己这边飘来过,有点不敢。
又一道菜上来了。
一旁的冯令美说:“小九,别只顾自己吃,帮兰亭夹菜啊!”
冯恪之急忙起身,夹了只肥鸡腿,送到了孟兰亭面前的碟子里,小声地说:“你多吃点。”
孟兰亭知道他这一下,招来了边上人的注目。
低低地道了声谢,低头咬了一口。
几个看着的姐姐,相互对望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意。
起了个头,接着就方便了。
一顿饭吃下来,冯恪之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替孟兰亭夹菜。
上来一道,就往她碟子里夹。
菜堆得很快就成了小山。
即将到来的这个婚,于孟兰亭而言,远不是“桃李琼华,永以为好”的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在大雨的那个清晨,她挣脱掉从后追上来抓住自己的手的冯恪之,回头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和他从此将会再无瓜葛,各行其道了。
不是不心动。
而是那点心动,还远不足以能让她随心所欲,跟着身后的那个挽留自己的浪子去豪赌。
会难过,会伤心,说不定很久的以后,想起这段往事,也会感到些许的遗憾。
但都没关系,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只要重新步回自己的生活正轨,那些曾在她十九岁时,因为一个她此前从没经历过的张狂的年轻男人而有过的所有怦然心动、甜蜜、难过、伤心或者日后的遗憾,迟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地抹平。
时间是最好的愈合剂。
她还是原来的孟兰亭。
但是没有想到,才一个转身,人生的方向就突然拐道,如此的叫人猝不及防。
和冯令仪那天的会面过后,孟兰亭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之债。
冯令仪双目如炬,显然已经洞悉了一切。
以她的地位,若是有心要知道什么,又怎么可能被隐瞒。
自己的弟弟的事,甚至那夜自己和她弟弟在饭店里的事,她都知道了。
孟兰亭曾告诉自己,那一夜,她半是由心,半是还债,已经尽己所能地偿还了。
直到那一刻,才叫她知道,也是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其实,那是远远不够的。
救命之恩,救的还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只要对方说,还不够,这样的恩,就永远也是还不清的。
就凭那一夜,怎么可能?
就算没有那几分隐晦却又无处不在的威胁,冯令仪提的建议,给的条件,许的承诺,以及,那一句高高在上的挟恩而来的完全不容人拒绝的“任务”之辞,就令她彻底失去了摇头的权利。
就在今夜,凭了一种本能的直觉,孟兰亭又觉得饭店那晚上的事,冯家人似乎也都知道了。
她坐立不安,羞惭不已。
这样的一顿饭,怎么可能还吃得下?
默默地吃了冯恪之不断夹到自己面前的菜,很快就吃撑了。
冯妈又上了一道菜。
见他又起身要替自己夹。
那么多的菜,放碗里剩着不好看。
她心里一烦,管不住腿,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冯恪之一愣,看着她。
“你自己吃吧。我饱了。”
孟兰亭低声说,微笑。
冯恪之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把夹来的菜放到自己的碗里,慢慢地坐了回去。
自然,桌上的其余人,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俩的这个小动作。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正在商量的事给吸引了。
冯老爷和周教授夫妇正在商量婚期,最后决定把日子定在两周后。
虽然还是很仓促,但紧着些,应该是能准备妥当的。
又说明天就在几家大报上,同时发布结婚通告,告知社会。
气氛热烈。
孟兰亭低头,咽下碟里的最后一口菜,抬起头,见众人看着自己。
“兰亭,你觉着怎么样?你放心,时间虽然紧了点,但刚才夫人和我商量,说你亲族的人,到时候也都通知,把他们全部接过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周太太笑眯眯地说。
“一切听大人的安排。伯母和大姐费心了。”
孟兰亭说。
“好,好。”
冯老爷喜笑颜开。
“那就这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