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一怔,反应过来后面上极快地闪过黑沉之色。
他与留侯对视了许久,方语气僵硬道:“留侯所言极是。”
说罢视线转向阿宓,“那你就在这好好休息,朕没回来前不准乱跑。”
这也是杜绝今日留侯把人带走的可能,平日友爱的君臣此时暗潮涌流,能察觉的也只有两人的心腹。
留侯平日敬重、纵容少帝,但一旦少帝所做之事超过了他心中的线、或不如他的意,他依然会出手干预。
在旁的宫人瑟瑟发颤,侯爷待陛下哪像是下臣对天子,分明就像老爹管儿子。
从少帝十五以后,他在留侯这儿受到的管束就少了许多,也让他几乎要忘了往日心底积压的对留侯的不快,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全然按照父皇的要求去好好待留侯。
此时他才恍然般记起往事,也记起了当初是为何会让沈慎暗地效忠自己。
少帝压抑着怒火离开,清清十分识趣得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安前观他神色,小心斟酌道:“陛下不必在意,如今侯爷不过是欺您年少,待陛下及冠……”
没说完,就被少帝狠狠一脚踹开,目光阴鸷,“朕和留侯的事,岂容你这个狗奴才说三道四。”
第44章 逼问
少帝离开后, 阿宓这儿就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窗柩终是被风吹得支撑不住,“哐”一声倒下, 惊得啁啁也警觉地抬起脑袋跟着叫了声。
留侯静静品茶,许久也不曾抬眼,阿宓手指缠了几轮袖口, 忍不住轻声开口, “谢谢侯爷。”
礼貌的小姑娘总是容易让人喜欢,留侯跟着微微笑了笑, “阿宓姑娘不必客气, 你主动使人来寻我,我岂有拒绝之理。”
阿宓不会说客套话, 只能投去感激的目光, 留侯啜了口茶水,“只是我也有几件小事想问阿宓姑娘。”
阿宓坐正了些,怀中不安分的啁啁被她按了下去, 认真道:“请问。”
她目光清澈, 全然是对待解救了自己的恩人模样,没有半点谄媚或强装镇定。在察觉到少帝对她的好感前,留侯是真的挺喜爱这小姑娘。
但也只是喜爱而已。
“上次, 阿宓姑娘曾言母亲早逝, 生父待你不好,独独宠爱妾室及庶女, 可对?”留侯神情温润, 只问出的话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阿宓不防他突然提到这事, 心绪先落了几分,带点儿疑惑地点头,“嗯。”
她没有当着留侯的面说过,但当时沈慎代她答过,约莫就是这么个意思。
“阿宓姑娘身世惹人怜惜,我亦见过不少与你遭遇相差无几的女子,但无一有阿宓姑娘这般勇气,敢独自离府,千里迢迢上京。”留侯语调仍是轻慢的,不徐不缓,“不知在京中,可有什么亲朋能够投靠?”
阿宓先惊讶地悄悄觑了一眼,顿时有了犹豫,心中明白与乔府的关系是不可随意道出的,便十分含糊地应了声。
“这亲朋已不在了吗?”留侯笑吟吟看着她,“还是,因其他缘由没有认下?”
为什么突然追究起了这件事?阿宓觉得奇怪,她倒是可以像当初应付秦书那样真假掺半地答,可隐隐又觉得,如果自己真的那样说了,面前的人一定会瞬间看穿的。
她绷着神情犹豫又为难的模样,脑袋垂下,柔顺的乌发也仿佛失去了光泽,一直被她抱着的啁啁顿时用不善凶戾的目光瞪向留侯。
沉香袅袅,氛围无来由变得凝滞。
片刻,留侯温声道:“若是有什么难处,阿宓姑娘不如同我说。还是说,我还并不值得阿宓姑娘信任——?”
“不……”阿宓轻声辩驳,“并不是。”
犹豫的话语从唇齿间并不顺畅地道出,“我……我已经不想认亲了,想、想待在大人身边。”
“哦?”正对面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灼,像是开锋的利剑,“不想认亲,却待在一位非亲非友之人的身边?”
阿宓几时见过留侯这等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时呼吸都屏住了,片刻才再度垂下眼眸,似是不知该怎么答。
留侯叹了口气。
逼问她,总觉得像在欺负不懂事的小孩儿,心中竟生出久违的丝丝愧疚感,要知道他都不知多少年没再有过这等情绪了。
以前留侯没想过探究阿宓身世,是因为觉得顶多就是个可怜又貌美的小姑娘,看起来并不聪明,最多只惹人怜爱些,容易使人亲近些,除此之外并没什么特殊。如今才觉得,分明是个来历成谜、目的也不明且相当危险的小东西。
当初,为何就同庭望一般对她另眼相看了呢?
留侯面色平淡地细思这个问题,并且能够感觉到,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也依然不想真正伤害她。
放在往日,以自己宁错杀不放过的性格,是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潜在的威胁的。
她究竟有何特别呢?
晨光恍恍,阿宓能够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压迫性的视线昙花一现,在叹气后就恢复平和了,但她却总隐隐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正不知所措的她,被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下巴,其主人像在认真端详她的五官和神态。
阿宓的肌肤细洁如瓷,触感犹如上好的丝绸,这是寻常贫苦人家养不出来的。正应了当初沈慎交待的话儿,她生于小富之户,纵然不受重视,也无需自己干什么粗活。不过,还有另一种身份也会被养得如此娇妍清丽,那便是清清楚楚那样的出身。
但——留侯自认识人的眼力也有些,眼前小姑娘的气质与神情实在不像一个瘦马该有,她甚至都不懂该如何在男子面前呈现自己最美的仪容,在被男子这样冒然接触后只会绷紧身体,毫无趣味。
便是当初性情倔强的楚楚,在经他调|教后也充分展现出了应有的风情,这是眼前人绝不会具备的。
如果不是这张脸足以让人忽视其他,那么阿宓充其量只是个稚嫩又傻气的姑娘。
留侯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收回手继续若无其事地喝茶,快要离开时才道:“阿宓姑娘这几日就好好休息,不必担忧,庭望回来前,陛下不会再来打搅。”
唯有留侯有底气能说出这话,伺候的宫女虽因话中潜藏的含义胆战心惊了会儿,也着实松了口气。
陛下不来,确实能轻快许多。
无意识抚着怀里的鹰脑袋,阿宓总觉得留侯临走前望自己的一眼很奇怪。有点儿像当初她在显王府的时候那位管事的眼神,但又比那人要温和许多。
不管如何,有了留侯的保证,阿宓终于不至像昨夜那样战战兢兢了,她也有了见秦书等人的自由。
秦书见了她同样大松气,“原来洛姑娘在陛下这儿,一日多找不到人,我们还正准备传信给都督。”
阿宓奇怪,“不是大人让陛下把我带到这儿的吗?”
“唔……”秦书犹疑了下,“大概是?都督未和我们交待过,不过……陛下能这么说,应该就是都督所求吧。”
他内心里疑惑并不少,可阿宓明显不安,便觉得还是不要如实说以免让小姑娘担忧了。
回头秦书左思右想,觉得以都督对阿宓的重视,还是得把此事说一声才是,便动用了信鸽,上书了这两日行宫的事,在末尾再稍稍添了几句陛下待洛姑娘可能有异等话。
沈慎离得不算远,就在二三百里外,信鸽只飞了三四个时辰便到了。
正下方一群人正谄媚稽首,属下拿了信入厅,沈慎目光淡淡地扫过诸人,拆开信封。
他阅字速度极快,基本可一目十行,也正因此,在看到最后几句时他神色分明沉了些,却又因自制能力而飞快恢复平淡。来回的瞬间,目光便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大人。”下面的人忍不住道,“不知侯爷的意思是?”
留侯的意思是把这些人都暗地里处置了。
沈慎敛眸思索了会儿,“把交待的东西都留下,自行离去吧。”
问话的人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是,是,谢大人。”
属下动了动唇,不解地看向沈慎,“大人,来之前侯爷分明……”
话语被沈慎抬起的手止住,“我另有决断。”
“是。”留侯的名声固然有威慑力,但他们效忠的人终归还是都督,此人便不再问。
沈慎已下了决定,半个时辰后即打道回行宫。
第45章 惊闻
大人离开的第一日、大人离开的第二日、大人离开的……阿宓扯着花瓣数数, 她口中喃喃一句,啁啁就跟着叫一声,叫到后面, 两人竟像在和曲儿般,惹得宫女掩唇笑起来。
“姑娘,这附近的花儿都要被啁啁摘完了。”
原来阿宓脚边堆了积成山的花儿, 全是啁啁见她喜欢扯花瓣, 就亲自去一个个折断叼来的。
它身子在平地看着笨重极了, 叼花的模样倒十分可爱。如今两个宫女也能大着胆子主动给它喂食了,虽然十次中这只鹰能赏一两次面子已算不错。
阿宓恹恹瞧了眼, 越发没精神的模样便犹如这些失去了根茎和阳光照拂的花儿, 总让人觉得无需多久就会完全蔫下去。
“我还不可以见翠姨吗?”她忽然轻声问了句。
“陛下不允。”宫女为难, 从阿宓姑娘那日与秦大人等说过话被陛下知晓后, 陛下就下令不让阿宓姑娘外出,也不让外间人接触她了。
算来,阿宓姑娘最近这三日都只能对着她们二人和啁啁这只鹰,处在这逼仄的一院,即使风景再美, 也难免失落。
这种处境对阿宓来说并不陌生, 精美的院落正如当初的别庄, 伺候的人无不体贴周到, 似乎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只是不让她出去罢了。
以前关着她的是公子, 如今是陛下。
“姑娘也别太介怀, 陛下都是为您安危着想。”宫女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儿,阿宓整日无精打采,她们看着也不好受。
在隐隐变得沉郁的氛围中,安前遣人来了。
小内侍喜道:“陛下今夜开宴,请各位大人及家眷在含光殿一聚,特意吩咐请洛姑娘同去。”
语罢让人呈上赏赐,“这是陛下赐给洛姑娘的衣裙首饰,你二人务必要为洛姑娘精心妆扮,酉时正将有人来接。”
待人离开了,两个宫女喜道:“这是陛下到行宫后首次开宴,定会有许多好玩儿的,姑娘不必闷着了。”
阿宓却没什么反应,素日柔软的神色也很是冷淡,像极了她与沈慎初见时沈慎的神情。
宫女两对视一眼,心想还是个孩子,恐怕在拗气儿呢,等去了宴会应该要好些。
她们掀开那盘上的红布,不受控制地露出讶异神色,这是宫里特有的衣裳。宫中只有两种女子,一是服侍陛下的宫人,二为后宫嫔妃,洛姑娘自然不可能是宫女,那陛下……这是何意呢?
二人目光闪烁不定地帮阿宓打扮好,注意到裙摆特有的花纹时更是垂眸敛目,只作什么都不知。
人需衣装,宫装与名贵的首饰全套衬托下,使阿宓也有了几分清贵之气,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流露的平淡更像是高位者的睥睨,无来由多出些拒人于外的气势。
少帝见之先是一惊,阿宓这模样可着实给了他惊喜,随后大笑道:“不错,朕的眼光还从未出过错。”
明明是第一次给女子选衣着,他也能说得如此大言不惭。
“都布置好了吗?”少帝睨了眼安前。
“好了,各位大人也都已基本到了。”
少帝颔首,又皱眉想了会儿,“把座位再调下,让她离朕更近些。”
安前冷汗涔涔,心道那位置已经够近了,本来就不合规制十分惹人注目,再调就到了陛下身旁,那岂不就是后位?
他十分为难道:“陛下,这个……”
“罢了罢了!”不想听他辩解的少帝挥手,“这么点小事都推三倒四,朕要你何用?大不了到时让她一起坐在朕的位上。”
安前都要给他跪下了,龙椅那也是能随便分享的吗?可是这几日神仙粉不够,量少了许多,陛下本就时刻处在喜怒不定的状态,他可不敢去捋虎须。
把阿宓的位置堂而皇之地放到身边甚至想更近些,当然不是少帝临时起意。准确来说,他这纯粹是特意做给留侯看的。
少帝自然想得到留侯为何会因阿宓的事而管束他,无非是不想他因此事与沈慎生出罅隙罢了。
可少帝是何人,他是少年天子,向来顺风顺水,留侯可以压住他一时,但压不了已经逐渐长成的他一世。纵然当场听了留侯的话,可少帝事后越想心气越难平,他想要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人,难道还得他人允了不成?
本来想留阿宓的想法也只在脑中不经意地闪过那么几次,被留侯这么一激,反倒让他下了决心。
这种出身,又正是在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留侯向来对少帝纵容,突然被这么一冷,也难免少帝生出逆反之心,特意和留侯对着干。
阿宓与少帝一步之隔,在他身后跟着慢慢步进含光殿,随之而来的,是殿内愈来愈低的窃窃交谈声。
她无疑成了殿中除少帝外最受关注的人。
她在京中是生面孔,没有几人识得,也就让众人很是好奇。这位明显不是宫女,陛下带着,莫不是终于开窍,想要选妃了?
少年年过十七而至今未通人事,这放在寻常府邸几乎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他对此道没什么兴趣,最初留侯往龙床上送人他也不拒绝,却整夜拉着人玩什么游戏,若女子撑不住打了瞌睡还得被他罚板子。
千娇百媚的美人被这样对待,人人都道少帝孩子心性没长大,不懂得女人的好。索性少帝还没及冠,何况前朝的事大臣们都没劝完,又哪有那么多心思管这内围之事,便没有过多劝谏。
是以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少帝这般对待一个女子,还是个颜色极好的小姑娘。
“侯爷……”其余人悄声议论中,留侯心腹小心出声。
“呵”留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一派平静地看着二人从自己面前经过,阿宓微微拖地的裙摆逶迤而过,他便顺势瞥了眼那精致的云纹,摩挲扳指的动作快了些,“陛下临时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