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等沈氏醒过神来再闹一场,抑或是将事情捅到许老夫人跟前,倒不如趁现在一鼓作气解决干净。
许氏淡淡地想着,提了帕子拭向唇角,心底一片安然。
冯常贵家的本就是一步暗棋,如今却被陈滢一语点破,暗棋成了明棋,那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还是早早废掉为好,也免得往后又要生事。
唯一可惜的是,这绝好的一子,到底也没派上大用场,枉她颇花了些心思收买,却是就这样失去了作用。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许氏弯了弯唇。
自来总是财帛动人心,只要有势、有钱、有心,收买人手,实是手在擒来。
至于二房么……许氏的眼角眯了起来,旋即又是一脸淡然。
这也是她一时大意,对二房不曾多加关注,才一时失了手,让个小丫头窥破了真相。
既然二房这么愿意跳出来,许氏也不介意把用在沈氏身上的招数,同样也用在二房的身上。
“提脚卖了?”被许氏一席话给惊住了的沈氏,此时终于开了口,面上隐隐又聚起了怒意,立着一双柳眉道:“我们三房再不济,也从来只有往家买人的,何时往外头卖过人去?大嫂嫂这是要让我们三房成为府里的笑柄么?”
沈氏一面说话,一面再度拿帕子在脸旁不住地扇着,心头涌起一股股的躁热。
冯常贵家的一家子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若是提脚卖了,那不就是她在变卖嫁妆么?
这个脸她可丢不起。
再者说,若是连冯常贵家的都发卖了,往后谁还愿意替她跑腿办事儿?
她再是糊涂,这个道理也是明白的。
“若是三弟妹觉着这般不好,那也容易。”许氏就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此时又适时说道,面上仍旧是一派和风细雨:“将人赶去庄子上,再重新找合用的过来顶替不就完了?三弟妹的娘家又不是只有姓冯的这一房下人,不是么?”
沈氏被她一言提醒,不由那眼睛便亮了起来,手里的帕子也停止的扇动。
这话说得也是。
冯常贵家的既然养不熟,卖又不合适,那便干脆远远地打发了,再从娘家要几房更得用的下人来,不就成了?
思及至此,沈氏心里却又生出了几分狐疑,看着许氏半真半假地道:“大嫂既然有断腕之勇,小妹也自佩服得紧。只是,大嫂直说我得改一改身上的毛病,您自个儿的毛病,可也得改了才是。您已然掌着中馈了,那些小事儿又何必要亲自操劳呢?”
这是在暗示许氏往各房安插人手之事。
许氏闻言,面无异色,淡淡地道:“三弟妹,说话前最好先过过脑子。我方才那些话,不过是给你提个可行的法子罢了,可不是认了三丫头的说辞。她走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你没瞧见?那分明就是被人逼急了,拿着这些话来埋汰人的,三弟妹连这也信?”
沈氏本就是个耳根儿软的,此刻闻言,面色微滞,而再一回想彼时情形,那心思便又有点浮动起来。
第059章 积年旧怨
“三弟妹再想一想,二房这么做,难道没有原因么?”许氏再度言道,语声中带了几许无奈:“那田契又不是我说给谁就给谁的,到底那也是老太太的产业,她老人家发了话,我们做儿媳的难道还能硬着脖子说个‘不’字儿?既然这田契由不得我做主,我们长房又做什么要陷在里头?”
沈氏垂头不语,心下却是越发觉得这话在理儿。
说到底,这十几亩水田就是二房与三房相争,与长房根本就没关系,他们也的确没必要掺乎进来。
“原本是二房的事儿,如今却被三丫头一句话,就给撂在我们长房的身上,三弟妹只管找我理论,我这儿还想叫屈呢。”许氏又道,语罢便叹了口气,闭目摇头:“论理这话也不该我来说,这府里的人哪……”
她似是无限怅惘,面上泛起点点轻愁,微蹙的眉心里尽是郁结,就仿佛看透了这世情凉薄,因而感慨万千。
沈氏见状,本就松动了的心,便又往下落了落。
这话正碰在她的心坎儿上。
若说这府里她瞧谁最不顺眼,不是许氏,更非四太太柳氏,而是常年卧病在床的二夫人李氏。
说起来,李氏的家世称得上极好,父兄都很有出息,李氏本身又是个精明的,当年陈劭没失踪前,李氏比许氏还要得老太太的欢心,甚至还有传闻说,老太太曾打算把中馈从许氏手上转交给李氏。只是机缘不巧,陈劭失踪,李氏就此一病不起,二房的风头这才矮了下去。
如今思及过往,沈氏心头便又有点拱火儿,总觉得当年若不是李氏在上头压着,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说来说去,我们都是被那起子小人给算计了。”沈氏咬着牙根儿说道,手里的帕子被她用力揉成了一团儿,恨声道:“大嫂嫂切莫伤怀,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白白叫那些小人欢喜。”
许氏“嗯”了一声,张目看向了她,笑着微微点头,心下却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只要一提起李氏,沈氏就必定跳脚。
当年沈氏嫁进国公府时,只比李氏晚了一年,可李氏进门后不久便有孕在身,过后产下一子,便是陈浚。而沈氏进门之后却是数年无出,好容易有孕,生下的又是个女儿,其后又是连生二女,这让沈氏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挫败感。
二老爷陈劭与三老爷陈勉同是庶出,可二房却却处处压了三房一头,陈劭的官儿做得比陈勉大,李氏的肚子又比沈氏争气,这便让沈氏对李氏生出了莫名的恨意。
长房与四房乃是嫡出,沈氏不能比,也比不了,可她就不服气,这二房凭什么也是样样占先?
这股子火一直压在沈氏心头,直到陈劭失踪,恨意才有所消减,但却不曾从根本上除去。
见沈氏已然被说得意动,许氏免不了打起精神,细细地将这其中利害说予她听,两个人在抱厦里直坐了大半个下午,沈氏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水鉴轩里发生的这一切,陈滢自然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
那十几亩水田是国公爷与许老夫人在多年前购置的,在两老都还健在的情况下,那就是属于他们的私人财产,他们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想给谁就给谁,陈滢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此置喙。
至晚李氏就听说了这事儿,却也只是听听就罢。
她很相信自己的女儿,知道陈滢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将事处理好,根本无须她废心。
三日后,宫中再度来人,送来了元嘉帝的赏赐:
一面“神探”金牌,外加一句陛下口谕,着陈滢再遇案件,可“酌情查探,及时上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务实,让陈滢颇生出了一种“吾道不孤”的感觉。
她这里万事圆满,可是,在看到那金牌上明晃晃的“神探”二字后,国公爷的脸却是当场就黑了。
他万万没想到,之前答应得好好的陈滢,居然干出了这种阳奉阴违之事。
这胆子也未免大得能捅破了天。
宣旨的太监一走,国公爷便再顾不得摆出祖父的谱儿,直接便将陈滢拎进书房,关起门来训话。
见此情形,包括许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以为,三姑娘这回准定是要倒霉了。
辞出明远堂之时,许氏的眉心几乎笼出了一层薄烟,当着满院子下人的面儿,她忧心忡忡地吩咐杨妈妈:“妈妈叫人远远地看着三姑娘罢,不论前头有什么事儿,即刻来报。我便在这儿候着,若实在无法了,少不得还要我亲自请了老太太出面。”
这话越发坐实了陈滢要受重罚,众人莫不心惊,私下里对许氏则是交口称赞,道她实是个好心的伯母,对侄女比李氏这个亲娘还要厚。
可是,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是,杨妈妈派去的人手,始终无一字回报。而当书房大门再度敞开时,国公爷居然是笑呵呵地走出来的,且用着一种非常慈和的语气,叫来大管事刘宝善,命他“好生送三丫头回去”。
其后,三姑娘陈滢一脸平静,高举着那块古怪的金牌,如同得胜还朝的大将军一般,从书房一直走回到了鸣风阁,所过之处,一片倒地跪拜之声。
次日,许氏便收到了国公爷叫刘宝善捎来的一句口信,口信中言道:“往后三姑娘若要外出,不必再报前头管事,直接叫马房备车便是。再,三姑娘往后每隔五日便要去前头骑马,叫人好生跟着,再找个女武师教一教。”
许氏听了这话,自是又有一番思量,从此后对二房诸事越发“上心”,二房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
四月末的时候,许老夫人终是静修完毕,离开了佛堂。
她老人家回到明远堂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许氏并沈氏皆叫了过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再过一日,那水田的田契,便由杨妈妈亲自送到了鸣风阁。
第060章 海棠闲话
因时气好了些,那几日李氏的身子不再像往日疲惫,便在明间儿里亲自接待了杨妈妈,又是赏座儿又是赏茶,态度十分客气,过后还赏了她两个银笔锭儿,只说让她家小孙子拿着玩儿。
杨妈妈笑着谢了,复又状似无意地提及,说那沈氏得了许老夫人的一整套赤金镶红宝石首饰。
“怪道她不闹了呢,原来也得了好处。”打发走杨妈妈后,李氏便笑着向陈滢如是说道。
说这话时,她与陈滢正坐在红香坞的海棠树下乘凉。
湘妃竹的小榻放在石桌旁边,桌上摆了四只青瓷莲叶碟,一碟子糖渍桃仁儿、一碟子盐津梅肉、一碟子新鲜莲子、一碟子才切的香瓜,另还有清茶两盏,母女二人相对而座,倒也惬意。
“那头面怕也值个百八十两的,倒是与那水田差相仿佛。”李氏吃着茶,闲闲地道。
陈滢便拣了一粒桃仁丢进口中,笑道:“三婶婶是个简单的人,祖母这是投其所好。”
李氏便伸出一根葱管般的手指,向陈滢额上轻轻一点,笑道:“你倒为人说好话。”
“这应该不算是好话。”陈滢看着她道,清澈的眼中似有水波流转:“我只是客观地说出我的看法而已。心思简单之人,未必就会是好人,这完全是两码事。有时候,越是心思简单的人,做出来的事便越可怕。”
心思简单的人,往往便不擅权衡,而不擅权衡的后果就是冲动。
激情犯罪,这可是极易造成恶性后果的一种犯罪形式。
李氏自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面上的笑容格外温柔,探手轻轻摸了摸陈滢的头发,道:“我们阿蛮长大了,懂得看人了。”
陈滢便向她笑了笑。
只有在李氏并陈浚的面前,她才会不自觉地有这种真正的笑意,而每当她面对外人时,她便只能调动脸部肌肉,做出“笑”这个动作,于是那笑就格外古怪。
母女二人慢慢地说着话儿,不一时罗妈妈走来,将陈滢请了去,却原来是二房新裁的衣裳到了,又有许老夫人赏的几件头面,需要陈滢去前头过目。
陈滢去后,李氏便独自坐在树下闭目养神,忽尔便闻有小丫鬟轻声禀报:“二爷回来了。”
李氏张开眼睛,笑道:“我倒一时忘了,今日正逢他休沐。”又忙忙道:“快把那井水里的西瓜提起来,二爷最爱个凉。”
国子监每月皆有两日的假,今日恰适假期。
陈浚很快便过来请安,李氏命他坐了,那西瓜也送了上来,陈浚吃了两片,再要吃时,李氏却不让了,怕他坏了肚子,只叫人沏了温温的茶来喝。
母子在树下说了几句话,李氏便挥退了从人,转首看向陈浚,目中似隐着些情绪。
陈浚不如陈滢细心,对此却是一无所觉,仍旧在那里吃茶。
静了些时候,李氏蓦地便道:“浚儿,你说……若是我们离开国公府,可好?”
陈浚一愣。
离开国公府?
此话怎讲?
莫非……
他蓦地抬头望向李氏,面上有着明显的震惊。
李氏见了,忙笑着道:“你也别多想,我不是说真的离开,只是……想要去外头住段日子。”
陈浚醒悟了过来,心头一松,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还当怎么着了呢,原是此事。这又有什么?去外头住便住去,总在一个地方呆着,也确实是闷。”
李氏微蹙了眉心,将声音放轻了些,道:“我的意思不是去外头小住,而是……去外地,离开京城,到别的地方,长久地住上几年。”
陈浚怔了怔,旋即便问:“母亲何出此言?”
李氏分明就是有了什么打算,否则也不会突然说出这些来。
“我也就不过这么一说罢了。”李氏似是并不想往细里说,将手摆了几摆,笑道:“还是没影的事儿呢,只是我心里有这么个想头。”
陈浚略略颔首沉吟了片刻,便抬起头来展颜一笑,道:“如此也好。恰好国子监我也呆腻了,去外头游学却也不错。”
这回却是轮到李氏讶然了,问他道:“国子监准你们游学?”
“自是准的。”陈浚一脸笃定,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玩笑地道:“行万里路,方为昂藏七尺之男儿。”
这话引得李氏笑了起来,正欲再说,瞥眼却见那门缝里忽地闪过一个人影,忙止住话头,提声问:“外头是谁?”
她话音还没落,那门就被人推开了,却原来是花在圃家的走了来,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子,李氏便笑:“哟,花嬷嬷来了,有事么?”
花在圃家的忙陪笑道:“厨下送了两样新鲜点心,姑娘叫给夫人送些尝尝。”说着便从那小丫头手上接过食盒,启盖给李氏观瞧,那里头果真是两碟子精致点心,还冒着热气儿呢,显是新做的。
有了这么件事儿,这个话题就此搁下,李氏留下了点心,仍旧与陈浚闲闲说话,在此略过不提。
水田之事告一段落,时序便也转至了五月。
五月被称为恶月。依大楚民俗,这个月是不作兴宴饮取乐的,因此,国公府便也过得相对平静,端午节时,只简单地阖家小聚了一次,过后所有人便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就连陈浚也是一放假就回家,绝不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