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话,一面又往水边指了指,轻声道:“还有这里,也很该拿帐幔围挡起来,再请母亲遣人往各院儿传个话,约束着那些小丫头子,别到处乱跑。此外,九华寺那里,咱们也捐了不少银子,母亲可以提前叫人去送个信儿,万一真从那水里捞出什么来了,也好请几位高僧过来做场法事,超渡超渡。”
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程氏一面听一面便不住点头,过后便拉着郭冰的手道:“还是我儿懂事,就依你的法子罢。我这会子心里慌得很,不大得劲儿,一会儿叫你嫂嫂陪我回去,你们几个辛苦些,替母亲招呼客人便是。”
郭冰忙应下了,叫来仆妇一桩一件地吩咐了下去,而程氏则一脸难看地走到夏氏身边,将同样面色惨白的夏氏给叫走了。
便在她们忙着安排诸事之时,陈滢已然走到了许老夫人跟前,轻声地道:“祖母,此事可能还要耽搁些时候才能处置完毕,孙女怕是要迟些回府,母亲那里,还望祖母周全周全。”
“祖母省得。”许老夫人点了点头,眼尾余光瞥见了立在人群之外的王家姐妹,面上便有了一个淡笑,似是颇为赞许:“你这两个小朋友倒是很仗义,等过几日得了闲儿,你请她们来家里玩罢。咱们园子里也开了好些花儿呢。”
陈滢闻言,怔了好一会儿后,方垂首道:“祖母明鉴。孙女晓得了。”
许老夫人确实是个老人精,一眼就看破了陈滢与王氏姐妹的把戏。
的确,方才陈滢正是命知实给王家姐妹送了信,请她们派人去府衙报案,这才引来了府衙的官吏。
人命关天、岂容儿戏?
陈滢绝不允许兴济伯府随便找个由头含糊了事,所以才会上报府衙,把事情放在明面儿上。
唯有如此,她才有机会查清真相。
“你那两个丫头呢?”许老夫人此时又问道,一面便往她身旁看了看。
陈滢知道老人家这是在问寻真与知实,便压低了声音道:“回祖母,方才我命她们办事儿去了,稍后她们就会回来。”
知实负责跑腿传话,至于寻真,陈滢却是派她打探消息去了。
水底沉尸数月,却始终无人问津,由此可知,那死者必定身份低微,有极大可能就是兴济伯府的奴仆。而若要打听仆役的消息,自然是让同为仆役的人去打听,最为合宜。
此外,陈滢还担心伯府稍后会严令底下的人封口,因此提前叫寻真去问话,以便尽可能多地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许老夫人闻言,满是皱纹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丝忧色,迟缓地道:“你那两个丫头年纪太小了,我怕她们经不得事儿,这样吧,祖母还是再给你留个人手,有她在,你这里也多条臂膀。”说着也不待陈滢答言,便点手唤来一个打扮得很利索的妈妈,道:“你留下陪着三丫头。”
那妈妈忙应是,许老夫人又低声与她说了两句话,似是吩咐她该怎么做。
便在她二人说话之际,那厢沈氏终是憋不住了,悄悄踅到了陈滢近前,眨巴着一双精光直闪的眼睛,问:“三丫头,你真要留在这儿瞧死人?”
“是的,三婶婶。”陈滢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复又解释了一句:“因侄女身负陛下重托,这种内宅里的案子侄女是要详查的,这观察尸身才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
“啊哟!”她话未说完,沈氏已经捂着鼻子夸张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也不嫌腌臜?我听说,那尸首可在水里泡了好几月呢,那不得烂透了?这又有什么好瞧的?”
这话陈滢没法接,只得沉默。
许氏此时也走了过来,轻轻拉了她的手,清丽的脸上是一派和婉与忧虑,轻声叮嘱地道:“三丫头,你凡事小心些。”
许老夫人怕是不会叫长辈留下了,兴济伯府这地方太敏(啊)感,国公府应该会尽可能地置身事外,以显示其并非背后推手。
陈滢明白许老夫人的意思,亦认为她的处置没有问题。
她举眸往许氏身后扫了一眼,便有些担心地问:“大姐姐她们呢?方才我便没瞧见她们。”
许氏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旋即便掩饰地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和声道:“她们几个游湖的时候吹了风,回来后都说头疼,我便叫她们先去车上歇着了。”
陈漌正在议亲的关键时期,的确不宜惹上闲话或闲事。
第078章 一群小吏
“罢了,三郎媳妇,你们两个都回来罢。”大约是怕沈氏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许老夫人此时便出声唤道。
这一声唤,立时便让沈氏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变得正常了些。
“老太太在叫了,你小心着些罢。”许氏柔声说道,拍了拍陈滢的手,便与沈氏相携而去。
许老夫人招手唤陈滢近前,慈声道:“祖母会留张车子等你。你也别耽搁太久,免得你母亲惦记。”
这是在提醒陈滢适可而止。
陈滢只希望尽快接触案件,闻言便应下了,许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许氏她们告辞了。
此时,贺客们也已尽皆离开,郭冰姐妹一面送客,一面又将刘氏母女送去客院安置。
说起来,郭冰做事可比她母亲大方得多,命人厚厚地备了礼,以向刘家赔罪。此外,这位郭家大姑娘又叫来大批仆妇,临时扎起青幔,将岸边给围挡了起来,同时约束府中女眷,以免被外人冲撞了去。
虽然诸事极繁,郭氏姐妹齐心合力,却也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妥当,随后她们便带着人离开了,临去前只象征性地跟陈滢打了个招呼,说是“去去就来”。
陈滢知道,郭冰这一走,肯定是不会再出现的了。
今天丢了这么大的脸,郭家女眷心中必是恨极,如今单留下陈滢一个女子在岸边,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报复。
隔着幂篱上垂落的薄纱,陈滢看向空落落的水岸,心情却并不算太糟。
无人打扰,她倒还觉得自在些,总比她在这里做事,旁边总有人问东问西来得好。
府衙的人来得有些迟。
陈滢颇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了这群穿着绿油油的官服的男子。
只是,奇怪的是,他们是单独来的,并没有郭家的人作陪,也没有官员带队。
就只来了一群小吏。
按理说,就算兴济伯本人不来,世子爷无论如何也该露个面儿,说两句场面话,跟陈滢打个招呼。
可是,不仅郭家的人一个不在,那带队的官员想必也是被郭家人绊住了,竟也不曾露脸儿,来的皆是些不入流的杂吏。
这是摆明了要给陈滢一个下马威。
陈滢见状,尚未如何,许老夫人单独留下的那位管事妈妈,却已经沉下了脸。
这些小吏知道些什么?
就算陈滢拿出那块御赐金牌,他们可能也未必识得。而一旦双方起了争执,陈滢一个姑娘家,现就吃不了的亏。
思及至此,那管事妈妈便半侧着身子,向陈滢做了个手势,请她留在原地,旋即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大大的名帖儿,提声道:“国公府三姑娘在此,几位还请留步。”
那群小吏见水边站着个戴幂篱的女子,也自觉得奇怪,以为陈滢是郭家的哪位女眷,如今骤闻国公府三字,几个人就都变了脸。
其中一个看着白胖的小吏,似是众人之首,此时便越众而出,甚是客气地拱手道:“在下朱继明,这位妈妈有礼。”
那管事妈妈点点头,也不答话,只将名帖往前一送。
朱继明忙双手接过,仔细观瞧,却见那帖子不只是烫金的,上头还压着极精致繁复的花纹,而帖子的正中,明晃晃地钤着一方大印,正是国公爷的私印。
即便朱继明并不曾亲眼见过国公爷的名帖儿,但他的眼睛又没瞎,眼前几人一身富贵,正是高门豪奴的作派,可见这帖子不假。
望着那鲜红的“成国公陈”四个字,朱继明只觉得手心发烫,那帖儿便有点拿不稳,总像是要往下掉。
这真是一脚踢到了铁板。
他们几个不过是办个闲差,怎么竟撞上了国公府?
还好这位管事妈妈提前说了一声儿,若不然,万一他们方才有什么不敬,那不是找死呢么?
“还回来罢。”那管事妈妈冷冷地说了一句,单手朝前,掌心向上。
朱继明立时“哎”了一声,恭恭敬敬地便将那名帖儿又还了回去,随后擦着额头的汗,连声道:“我们来得唐突了,唐突了,失敬,失敬。”
那管事妈妈“嗯”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陈滢身前,故意用着很大的声音道:“三姑娘,一会子您要查什么,怎么查,只管吩咐奴婢,奴婢会转告他们的。”
陈滢隔着幂篱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的好意,说道:“我知道了。”
那群小吏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个个儿都是一脸的古怪与茫然,不明白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又是何意?
陈滢拍了拍那个管事妈妈,请她站去一旁,旋即上前几步,举起了那面御赐的金牌,朗声道:“此乃御赐金牌,我奉君命在此查案。请诸位多加配合。”
当这面闪烁着刺目光芒的金牌,出现在众小吏眼前时,奇迹发生了。
他们的脸上,居然同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来您就是那位神探三姑娘啊!”朱继明立时便说道,旋即又赶忙闭紧了嘴巴,偷偷瞅了瞅那个面色肃杀的管事妈妈。
旁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出来了,这位管事妈妈怕是会武,一行一止之矫健敏捷,大异于常人。
“陈三姑娘见谅。”朱继明拱了拱手,笑容既古怪、又讨好,还混杂着那么一丝丝的不以为然,道:“那报案的只说是兴济伯府死了人,并没报上姑娘的名号,我等并不知晓姑娘在此查案,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态度尚算客气,不过,他的表情却证明,他与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陈滢这是在闹着玩儿,是娇娇贵女瞎胡闹。
陈滢倒也不以为意,更不欲与他们多废唇舌,张口便道:“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有位刘大姑娘落了水,落水的位置就在前头小湖的中心位置,离岸约有……”三言两语间却是直奔主题,将事发经过说了一遍,直说到发现了死人毛发才停下。
略顿了片刻,她便又道:“因这头发上还粘有些许皮肤,故我认为这湖下头必有沉尸,这才请人帮忙报案。还请诸位先行打捞尸首,再进行勘验。”
第079章 大楚之律
陈滢话音落地,这几名官吏的面色,便显得越发地古怪起来。
这事情的始末,他们自然是早就知道了,可时此刻听了陈滢煞有介事的描述,他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大户人家里头,哪年不死几个下人?举凡那池塘与枯井,皆是让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消失的好地方。
虽然大楚律例有明文规定,不许对奴仆私下动刑,更不许随意杀奴。但是,这律例归律例,该死的人也照样会死。
这些奴才本就是卖了身的,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主子手里,就算家中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又怎么敢去府衙报案?而只要无人报案,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跑进这些贵人府里去查死掉的奴才?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么?
可现如今,这位据称是得了元嘉帝金口认定的少女“神探”,却一本正经地把个破案子给摆上了台面儿,这就叫人有点儿为难了。
朱继明转了转眼珠,便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哈哈哈,姑娘真真火眼金睛,果然不愧神探之名,竟是一眼就瞧出那不是水草而是头发,真真厉害。在下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先是拍了一通马屁,旋即他便又是一脸作难地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道:“姑娘既是叫人报了案,那便是死要见尸了,我等自然也会恪尽职守,将那尸首打捞而出。只是么……捞尸这种事情,委实腌臜得很,要不……姑娘还是先请回府如何?等案子有了进展,我等必派人报予姑娘知晓。”
说这话时,朱继明这心里委实有点发虚。
今日带着他们过来的,是才上任的盛京府府丞——谢绍。
这位谢大人出身世家,为人更是八面玲珑,才上任半年,就把京里的各门各户给摸透了。
今日登门,他与兴济伯相谈甚欢,方才伯爷拿出了几件祖上收藏的字画,与谢绍共赏,两个人现在还在书房坐着,他们几个便是被谢绍遣出来办差的。
朱继明算是个能吏,也很会看风向做事。他总觉得,他们谢大人的意思应该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没想到,这中间却多了个国公府。
朱继明很想挠头。
他就是个在底下办差的,现如今这情形,他也只能揣摩着上官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至于能走到哪一步,那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
当然,若是能够把这位神探姑娘给糊弄过去,过后再马马虎虎地用“投湖自尽”结案,则此事应该就圆满了。
“诸位,你们不会以‘投湖自尽’这种说辞,来随便地了结一桩命案吧?”一道非常干净的语声响了起来。
朱继明的眉头不禁跳了跳。
说话的,居然正是那位古怪的陈三姑娘。
她是怎么知道的?
朱继明心下暗惊,面上却还是堆了浓浓的笑,躬身道:“哎哟,陈三姑娘这话在下可不敢认。这尸首还没捞出来呢,怎么就能说结案?那也太不像话了。”说着他便回头看向了几位同僚,笑道:“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小吏齐齐点头,表示他们绝不可能随便结案,每个人都是一脸地郑重。
“如此便好。”陈滢拧了拧嘴角。
纵然幂篱遮住了她的脸,可她还是出于惯性作出了微笑的表情:“我还怕你们会随便结案呢,若真是如此,我也只能如实禀报陛下了。”
朱继明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余下的几名小吏亦是笑容一滞。
禀报陛下?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陛下在赐下金牌时,还颁有一道口谕,着我若遇案件,一,要查明真相,二,要如实上报。”陈滢就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说道:“也就是说,从方才开始,诸位的一举一动,我都会详细记录,如实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