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时,陈滢便在鸣风阁里收到了消息,那魇胜之事已经全部查清了,主使者正是柳氏。
“……大夫人只将花嬷嬷家的独孙带过来走了一遭儿,那花嬷嬷便全招了,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成想这外头看着正正经经的人儿,里头竟藏着这样的坏心思。”罗妈妈坐在小杌子上,一脸愤然地说道。
此处乃是红香坞,李氏不在眼面前儿,罗妈妈说话才能这样毫无顾忌。
陈滢坐在靠窗的案边,摆弄着手里的一方柳叶形玉笔觇,面上没什么表情地问:“花嬷嬷是积年老仆了,眼皮子可不浅,四婶母是怎么说动她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她已经并不关心结果如何了,此刻问及,也只是怕李氏事后提及。若是陈滢来个一问三不知,李氏恐怕又要着急。
陈滢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李氏生病。
听了陈滢的话,罗妈妈却是面色微滞,低声道:“姑娘恕罪,那刘宝善家的话说得不全,奴婢也不好问得太详细。”
陈滢“唔”了一声,浅笑道:“妈妈今儿受惊了。为了抓出那个内奸,我不得不让大家跟着一起受惊。一会儿我给妈妈些钱,妈妈去外头置上一桌酒席,给今日受惊的各位道个恼。”
对于这些无辜者来说,今日之事算是一场无妄之灾,陈滢理应好生安抚一下。
罗妈妈应了个是,便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寻真忽地挑帘走了进来,禀道:“姑娘,刘妈妈来了。”
陈滢与罗妈妈同时一怔,旋即罗妈妈便低声道:“怕是来报信儿的。”
花在圃家的既然招出了柳氏,则事情的首尾便清楚了,刘宝善家的此时前来,想必是要就具体细节给二房一个交代。
既然她是抱着善意而来的,陈滢自不会失礼,于是亲去门前将刘宝善家的请了进来,又将罗妈妈等人皆打发出去了,那刘宝善家的便开了句玩笑:“姑娘真真伶俐,想是知道奴婢干嘛来了。”
陈滢请她坐在一张绣墩上,尽量将面部表情调整得自然些,说道:“妈妈快别夸我了,有话便请说来。”
刘宝善家的闻言,便将神色正了正,说道:“回三姑娘的话,奴婢确实是替老太太带话儿来的。”
陈滢亦端正了神色,点头道:“好的,请妈妈说罢。”
刘宝善家的便道:“老太太叫奴婢告诉三姑娘,事情的始末已经查明了。四太太确实收买了花嬷嬷,只她二人之间还拐了个弯儿,这拐弯儿的人,便是那苏姨娘。”
陈滢眉心一蹙。
三房的苏姨娘?
那不是生下了陈浔的大功臣么?
这般说来,除了对长房手下留之外,柳氏对其余两个房头儿可皆下了狠手。
见陈滢面露沉思,刘宝善家的便叹了口气,续道:“今日跟罗妈妈透话儿的时候,奴婢还不知道里头的详情,只知道四太太是牵在里头的。后老太太将事情告诉了奴婢,奴婢才知道,四太太自己其实并没出面儿,她是说动了苏姨娘出的手。”
陈滢此时已然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面上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但却并不开言,只听着对方继续说。
刘宝善家的半垂着眼睛,又说道:“姑娘是个聪明的,想也能明白那苏姨娘的小心思,四太太许了她好处,说是能叫苏姨娘的兄弟进京念书。因四太太那边儿的亲家老太爷乃是翰林院编修,苏姨娘便被四太太说动了,便悄悄地给花嬷嬷家送了不少钱。”
柳氏以读书的机会为诱饵,驱使苏姨娘出面,应该说,还是深得宅斗个精髓的,若不是陈滢一举揪出了花在圃家的,这里头弯弯绕,从外头根本就查不清。
“那花嬷嬷原先根本就看不上苏姨娘,那钱她也没收。只她是个有心的,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就被她发现了四太太也在其中。”刘宝善家的继续说道,语气也仍旧是叹惋的:“花嬷嬷交代说,她从前有一次听二夫人跟二爷说话,透出来的意思恍惚是要带着三姑娘并二爷离了国公府。花嬷嬷本是家生的奴婢,她不想跟着二夫人去外头,便想要找个好地方重新落脚。”
陈滢点了点头,面上还露出了笑容来,说道:“这也不怪她。母亲今日才告诉我这事儿,我也吃了一惊。花嬷嬷乍然听闻我们一家三口要出门,且还是一去就好几年,想来更是惊讶。她是怕我们几个走了之后,她轮不着好差事,所以就想攀一攀四婶母这根高枝儿,留条后路。”
“正是这个话。”刘宝善家的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她也是老糊涂了,凭是二夫人在或不在,这府里还有老太太呢,断不会有那等欺压下人的事。”
陈滢没说话,只目注于她,似是在等她的下文。
第124章 理清脉络
刘宝善家的也只是感慨几句罢了,此时便又道:“自知道四太太才是真正的事主后,花嬷嬷这心思就活了,等到那苏姨娘再找来时,她就点了头,且还告诉苏姨娘,叫她想法子把自己调去管大厨房。”
她一面说话一面摇头,显是觉得花在圃家的委实太贪心了。
原本在二房做个头等管事嬷嬷,那已经是很体面的差事了,可她却还不足,竟还妄想着要去做大厨房的管事。
那可是个肥差,不是谁都能干的,花在圃家的这是瞅准了柳氏在后头,于是狮子大开口。
“所谓富贵险中求,花嬷嬷做下这么一件极险之事,自是要将筹码开得足足的才划算。”陈滢对此倒是表示理解,说出来的话也很通情达理。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古怪的话,刘宝善家的几乎以为陈滢这是在为花在圃家的求情了。
陈滢自然不是为她讨情,她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刘宝善家的此时便又道:“那纸人儿是趁着二房大清扫之时,花嬷嬷亲手搁在纸匣子里的。她说她搁东西的时候特意把小丫头子都调开了,周遭并无人瞧见。她还说,按她们原先的打算,确实是要请老太太下令看大字,再由她调唆个小丫头子,将那纸匣子捧到老太太跟前。”
说到这里,她略略停顿了片刻,又道:“老太太还要奴婢转告姑娘,大夫人是因听了大姑娘的话,才兴起了检查大字的念头,而大姑娘却是在外头参加诗会的时候,听那谢家姐妹提起过这事儿,后又被四太太夸字写得好,所以才向大夫人说起了此事。”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谢家姐妹与柳氏一外一内,分两头儿去撺掇陈漌,这是算准了长房一定会上钩。
柳氏确实是个聪明人。
“花嬷嬷还交代了一件小事儿。”刘宝善家的此时又道,面上的神情有点不大好看:“太子殿下登门那天,大姑娘与三姑娘在一块儿说体己话,结果却被四太太正巧听见了。四太太便将这话儿透给了苏姨娘,苏姨娘便暗拿手段,最后把这消息捅到了老太太跟前儿。”
陈滢恍然大悟。
怪不得陈漌会挨罚呢,原来竟也是柳氏做的手脚。
到得此处,脉络已经完全清楚了。
柳氏果然是个厉害角色,谋算人心很有几分手段,且前因后果安排得很顺畅。陈漌挨罚,让长房与二房险些撕破脸;再加上之前的水田之争,二房与三房的矛盾也摆在明面儿上。
有了这两个前提,陈滢书房中检出魇胜之物,则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会放在长房与三房上头。如果不是今日凑巧被陈滢提前窥破,这一局,可能还真就被柳氏做成了。
见陈滢始终面无表情,刘宝善家的心下倒有些惴惴,停了片刻后,便又陪笑道:“老太太叫奴婢传的话儿就是这些,姑娘想是听明白了。”
陈滢立时颔首:“我听明白了。妈妈辛苦。”
刘宝善家的连道不敢,便起身告辞了。
陈滢又在红香坞里独坐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正房。
李氏正张罗着小丫头收衣裳呢,见陈滢来了,便笑着招手道:“正好你来了,有个人给你见见。”说着便挑帘进了屋。
陈滢不明所以,随在她身后也进了屋,进屋后便发现屋中还有一人,且还是熟人。
原来是此前陪陈滢在兴济伯府验尸的冯妈妈。
“奴婢给姑娘请安。”冯妈妈上前给陈滢福了福身。
陈滢半侧着身体避开了,笑问:“妈妈如何会在此处?”
冯妈妈没说话,一旁的李氏便道:“这是老太太才分派过来的,往后,冯妈妈便顶了花嬷嬷的缺。”
这是许老夫人的安排,陈滢自然不会有异议,再者说,这冯妈妈她也接触过,人还不错,又会几手拳脚,倒是比花在圃家的强些。
随着冯妈妈的到来,李氏带同一双儿女前往济南府的事情,就此便过了明路,这冯妈妈便是许老夫人的意思,她会跟着他们同去济南。
接下来的数日,二房从上到下俱皆忙得人仰马翻,光是箱笼就收拾了两、三天。李氏想要趁着天气还暖和、水路不曾上冻的时日早些动身,陈滢对此自是举双手赞成。
能够离开国公府、离开这叫人窒息的盛京贵族圈,去外头看一看大好河山,她比谁都高兴,是故收拾东西十分勤快,连弓箭、沙袋和铁块都带上了。
见此情景,令得李氏自是无比感叹,深觉她这一次带着儿女同行,还真是对了。
几乎与此同时,位于盛京城东南角的皇城之中,也正经历着一场不大不小的忙乱。
宫人们进进出出搬运用物,阳光白亮,照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汗浸浸地。
“哀家还是觉着,宸儿这时候离宫,怕是不大妥当的。”半坡斋门前的石案旁,萧太后拢袖而立,一脸担忧地看着宫人们做事,描得长长的黛眉都快拧成疙瘩了。
元嘉帝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胳膊,温和地道:“母后放心便是,太子又不是一个人走,还有好些侍卫……”
“侍卫能顶个什么用哪?万一真有个什么好歹,哀家可得怎么活着?”此时的萧太后,已经完全化身成为担心孙子的老祖母,再也没了从前的高高在上,说话声居然有点发颤:“这宫里的孩子本来就不多,陛下又不肯多生几个,哀家能不担心么?”
说到这里,她终是红了眼眶,哀哀地看向了元嘉帝,求恳地道:“陛下就留下宸儿在宫里呆着,在哀家跟前儿尽尽孝,不好么?”
元嘉帝也知道她心疼太子,只是,此乃朝堂之事,并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就能取消的事。
他温和地笑了笑,扶着萧太后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自己亦在对面坐下,亲手向那玉盏中斟好茶水,递给萧太后,语声柔和:“母后,不是儿不肯叫太子留下,而是儿子知晓,掌天下、理江山,只坐在皇城里,那是办不到的。”
第125章 何以夏末
言至此节,元嘉帝似是有些感怀,举首四顾,面色慨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听来容易得很,只是,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我却越发觉得,所谓君王,他能够掌理的地界到底有多大,委实值得商榷。”
这话说得极深,太后娘娘显然跟不上他的思路,神情便有些怔忡。
元嘉帝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目视远处出着神,半晌后,方才蓦地醒转过来,笑道:“母后见谅,我这是想起了当年带兵打仗的日子,有一点感慨。”
这话萧太后却是听懂了,遂也跟着一笑:“陛下那时候跑去跟北疆人打仗,倒是胜了好几场,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儿。陛下乃真龙天子,那些魑魅魍魉根本近不得身,这是陛下洪福齐天。”
元嘉帝闻言,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什么真龙天子?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打仗很容易,就是个傻小子罢了。”语罢他便站了起来,在石案边缓缓地踱着步,说道:“不过,也幸得有了那段日子,才能叫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望皇城。”
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仿佛是在用眼神丈量着这片空地,神情感慨、语声空寥:“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皇命圣谕,在皇城之内是一个样儿,出了盛京城又是一个样,若是再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就又能化出别的样子来。”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负手望向高阔的天际,续道:“自践祚之后,我时常会想,身为皇帝、居于深宫,该如何才能够掌理那皇城之外、京城之内的天下;又该如何掌理京城之外、千里之内的天下?还有那千里之外、万里之内的天下,又该如何掌理?”
言至此,他便摇摇头,面上又划过了自嘲的神情:“这实是一门极深奥的学问,直到如今,我尚有些不明就里。”
说这番话时,他平凡的脸上不见起伏,唯一双眸子蕴着光华,有若宝石般熠熠生辉。
萧太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元嘉帝。
显然,她又一次没有跟上对方的思路。
半晌后,她方才字斟句酌地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坐在这皇城里,那普天之下的百姓也都会听陛下的,更别说那些大臣们了。陛下又何必想那么多?”
元嘉帝摇摇头,却也没有继续就此前的思路展开话题,而是转首向萧太后一笑,温和地道:“母后,我其实极是怀念那段在北疆打仗的日子,若是没有那些时日的锤炼,我也不会有今天。太子此番外出巡视,我是希望他能离开皇宫、离开盛京,从远处瞧一瞧太极殿、瞧一瞧皇命与圣谕,瞧一瞧这大楚的江山。这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的态度很温和,但这番话却坐实了太子出行的计划。萧太后自知难以说服这个大楚朝的天子,于是便又哀怨起来,闷闷地道:“罢了,哀家知道说不动陛下。哀家这就走。”
说着已是站起身来,赌气就要离开。
元嘉帝知道她这是恼了,忙上前道:“母后也别恼,我这回准备得很充分,不仅派了五队侍卫,更叫那裴恕也跟着一起去。”
这话一出,萧太后立时神情一松,回身道:“此话当真?”
“母后莫非忘了,君无戏言?”元嘉帝好脾气地笑道,扶着萧太后重新坐下,说道:“那裴恕自小便在江湖上混,倒叫他混出几分了名堂,那裴家军也在他的带领下渐有起色。此番他会领着裴家军近百精锐护卫太子,定是无事的。”
萧太后回嗔作喜,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说着她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蹙了眉心,半是解释、半是担忧地道:“不是哀家不肯相信那些侍卫,实是这些宫里的侍卫到底不如那些战场上杀出来的兵卒。再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