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拖长了些,闪烁的眼神飘过元嘉帝,就像是在悄悄窥探对方的心情,说话声也随之变轻:“……再者说,山东那地方当年是出过事儿的,康王的封地就在那一块儿。哀家这也是不放心。”
“母后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元嘉帝完全没有一点介意的样子,挥手笑道:“母后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朝廷里的这些能臣。当年康王手握一支军队,又是趁着我出征之时动手,尚且叫朝廷派兵击溃,何况如今天下太平?”
言至此,他重又感慨起来,叹息地道:“相较于康王,倒是西夷当年重创裴家军,委实叫人扼腕。”
见他面色微黯,分明又想起那些叫人不愉快的往事,太后娘娘深悔失言。原本不过是心疼孙儿罢了,如今却叫元嘉帝不痛快了,这却也不好。
这般想着,她忙端出张笑脸来,道:“罢了罢了,哀家这也是老糊涂了,净说这些浑话惹陛下难受。陛下便恕了哀家的罪罢。”
元嘉帝哪敢恕她的罪?且也知道太后娘娘本意并非如此,遂笑道:“母后又来寒碜儿子了,可见是有了孙子便忘了儿。”
这话惹得太后娘娘大笑起来,显是极为欢喜。
眼见得那对天家母子相谈甚欢,一直躲在树后的太子殿下便悄悄捅了捅旁边的裴恕,低笑道:“你这名字倒是比一箩筐的好话还管用。”
即便声音放得如此之低,他的语声仍旧有若春风拂树,悦耳至极。
方才他与裴恕想过来面见元嘉帝,却不意撞到太后与之面谈,于是伫足细听,此时却是不好露面儿了,遂干脆就不去打扰他们。
裴恕闻言,根本不为所动,“嘁”了一声,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道:“殿下还想不想习武?”
太子殿下闻言,一脸无奈地直摇头:“本宫不过就这么一说,你也不能整天拿这个要挟于我啊。”
裴恕停步回首,面上的笑容格外匪气:“咱们粗人不讲究那些,手里有的就得抓牢了。殿下若是再不跟上,一会儿可得多蹲一炷香的马步。”
这话立时便将太子那耀眼的俊颜给说得黯淡了,甚至让这美男子的脸上生出了苦涩。
“殿下看来是想挨罚,那敢情好。”裴恕斜起一侧唇角笑道,掉过头来,大步前行。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太子殿下似是极其无奈,叹了口气,便也跟了上去。
皇城中的柳树仍旧绿着,只是那绿影看来似有些陈旧,一阵风过,长长的枝叶在风里挥动,仿佛要挽留些什么。只是,那盛夏的光阴到底还是渐渐远了,于是,那满城的碧绿亦唯有徒然地风里婉转着、起伏着,横波流烟,若一段解不去的轻愁……
(第一卷完)
第125章 凭栏观海
微风掠过海面,那平滑的一片碧蓝如上好的丝绸,在阳光下起伏着,泛出点点金光。白羽红嘴的鸟儿绕船翩飞,偶尔发出一声啼鸣,仿若欣然于这爽朗阔远的风景。
陈滢倚坐在窗边,凝眸远眺,心神有些恍惚,只觉得,眼前一切似若梦境。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再也不敢相信,身处于封建时代的大楚朝,竟也能有凭栏望海,看天地苍茫的时日。
在上一世的古代,这于她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望着远处波平如镜的海面,陈滢的脑海中又浮起了李氏的话语:
“你舅父此番赴任,实则是提前了好些时候的,陛下有旨,着你舅父自登州府绕道济南,顺路考察民情,并陈书于上。”
说这番话时,他们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国公府,正坐在前往北直隶的马车上,李氏语罢,便又歉然地向陈滢道:“此事我与你哥哥商量过,他的意思与为娘一样,也望着能出去走动走动,离开京城。因那时候你正忙着什么案子的事儿,为娘怕分了你的心,所以就没告诉你。”
陈滢知道,这是李氏身为母亲的一点私心,怕女儿在盛京府太过招摇徒惹麻烦,所以才会瞒着陈滢,与李珩定下了出行的计划。
这是来自于亲人的关爱,陈滢就是再喜欢做侦探,也不会罔顾了去,于是当下便笑着宽慰了李氏几句,将这事儿轻轻揭过。
此际,感受着海风轻抚面庞,听海鸥短促而响亮的清唳,陈滢便想,这样其实也很好,出来走走,看一看大楚朝的大好河山,亦算不虚此生。
再退一步说,她要做的事在京城里可能还真不行,离开倒是个好办法,所谓天高皇帝远,却是省了不少麻烦。
这般想着,陈滢的眉心便又轻蹙起来。
舅父李珩分明要去济南赴任,如今却莫名其妙地绕去了与济南相距遥远的登州府,陈滢总觉得,这或许与山东的灾情有关。
在这之前,她曾偶尔听裴恕提过一句,说是山东连年欠收、流民无家可归,陛下心甚忧之。
结合这个情况来看,元嘉帝命李珩绕道灾情最重的登州府,未必便不是存了命其暗访的心思。而李珩也果如陈滢所料,这一路根本就不曾在官驿投宿,对外只自称普通士子,此番是携家眷前往济南投亲,十足一副微服私访的驾势。
由盛京城坐马车抵达蓟州,再由蓟州转道塘沽,即可买船入海。
大楚朝的海运比陈滢想象中发达一些,塘沽便是国内最大的内海港口,自塘沽乘海船至登州府,这是一条捷径,消耗在路程上的时间比走陆路短了三分之一。
看得出来,这条路线是李珩精心选定的,不仅快,且风险系数也极低。盛京府所在地的治安情况自然不会差,北直隶则是大楚最大的行省,地处要冲、物产丰富,且建有一所宏伟的避暑行宫,自然治安也是好的,而山东行省亦是民风淳朴,虽因灾情导致每年欠收,元嘉帝对百姓倒是极为体恤,每年都有大量钱物运往山东,倒也没生出民乱来,亦不曾听闻有海盗出没,是故这一路称得上顺当。
“姑娘,您也别总在这风口里呆着,这海上可不是闹着顽的,若是染了头风就不好了。”见陈滢又靠在窗边看海,寻真便轻声劝道,上前将那精巧的支摘圆窗给闭拢了些。
此次离京,寻真、知实皆跟着出来了,冯妈妈也一并在列,倒是罗妈妈被留在了国公府,李氏命她好生看家,又给她留了济南府的地址,着她有事便往李家送信。
陈滢便起身离开窗边,问寻真:“母亲和哥哥都在何处?”
寻真便道:“夫人正在后头舱房和舅太太说话呢,二爷约了两位表少爷钓鱼,如今皆在船头。”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吃吃地道:“也不知这船走在海里头,怎生就能钓上鱼来?二爷他们兴兴头头地,底下的人又跟着凑热闹,还有几个积年老船工帮着准备家伙什,二爷还说钓了鱼上来大伙儿中午要加菜呢。”
李珩为官多年,人面颇广,竟与大楚朝号称第一富商的“宝龙号”东家颇熟,这宝龙号旗下亦买得有出海的楼船,他们这一行人此次便是乘坐了宝龙号的船,那船老大并一应船工对陈滢他们格外客气,变着法儿地讨陈浚等几位公子哥儿的欢心,想来是提前得到了叮嘱。
路上有人照应自然是好事,再者说,陈浚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京城,更兼天性跳脱,乍一见这辽阔的大海,怎么可能不激动、不兴奋?他没说跳到海里嬉水就不错了,钓个鱼委实不算什么。
“那些船工既然说能钓上鱼来,想必是可以的。”陈滢笑着说道,信手整理着案上摊放的书,知实在旁见了,便走过来替了她的手,轻声地道:“婢子来罢,姑娘且歇歇。”
寻真还在想着那海钓的事情,此时面上便露出了向往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道:“那海里头的鱼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儿,肥美不肥美?刺多不多?”
这话说得陈滢直笑,知实便卷起本书去敲她的头,嗔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镇日里就想着吃,府里莲花池的鱼你见一回馋一回,这海里的东西也是能乱吃的?”
主仆几个正自说笑,忽闻外头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声线:“表姐在么?”
听得此声,知实并寻真皆噤声,寻真当先走到门边儿,挑帘向外张了张,便笑道:“表姑娘来了,快请进,姑娘在屋里呢。”说着便侧身将来人让进舱中。
来访之人正是陈滢的表妹李惜。
李珩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李恭今年十六岁,次子李恪十四岁,女儿李惜今年十三岁,只比陈滢小了两个月。
许是受环境的影响,又或者是身教胜于言教,李珩自己读书做官皆勤勉谨持,却也不乏变通之处,他的几个孩子便也都出落得很不错,尤其是李恭,自幼便聪颖异常,八岁那年在一次春宴上被大儒柳公弼一眼相中,遂拜入其门下就读,十三岁便高中了秀才。
第126章 李家兄妹
因打算参加明年的秋闱,柳先生命李恭暂且放下书本,去外地游学一番,长长见识,恰好李珩调任济南府,于是李恭便也跟着“长子服其劳”,他们这一路的吃喝住宿,皆是李恭带着管事预先安排的。
至于次子李恪,有那么样一个天才般的哥哥压在上头,他便显得平凡了许多。不过他生性豁达,为人有豪侠气,急公好义,大具孟尝之风,与兄长李恭一文一武,倒也相得益彰。
李惜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儿家,委实是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的,由此便作养出了一副娇憨的性子,陈滢每每看见她,便总会想起红楼梦里的两个人物——湘云与香菱。
既有湘云之明洁爽快,又有香菱的执著憨顽,这种微带矛盾的脾性,倒是与盛京城那些千篇一律的贵女们不一样。
“我还当表姐也去前头钓鱼去了呢,不想表姐竟老实呆在屋里。”李惜此时已经笑着走了进来,连个丫鬟也没带,进屋后左右望望,便又掩袖道:“表姐的功课想是做完了。”
陈滢错眼看去,便见李惜今儿穿了件遍地锦葱绿衫儿,下着藕白色的密裥裙,裙缘上绣满了大大小小的折枝菊,发上亦插戴着应了秋景儿的团菊碧玉簪子,却是将她那张平凡的面容亦衬出几分清秀来。
“我的功课早做完了,倒是表妹你,如何现在才来?莫不是才起床不成?”离京越远,陈滢眼前的世界便越是开阔,如今也有心情开开玩笑了。
李惜被她说得红了脸,看了看一旁立着的寻真并知实,小声儿地道:“表姐可别笑话儿我,委实我起得也不算太迟,嬷嬷说我前些时候晕船没睡好,叫我多补补。”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从那袖子里掏出几张大字来,放在了陈滢面前,满脸期盼地道:“表姐瞧瞧,这是我昨儿写得的。”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陈滢微觉不解,向那纸上望去,却见上头写着一首前人的诗,这也就罢了,唯独那字迹,怎么看都有点歪歪扭扭的。
“我见表姐悬着铁块儿写字,就叫嬷嬷也给我缝了两个小沙袋儿,已经练了好几日了。”李惜笑眯眯地说道,又从袖笼里翻出两个很精致的锦囊来,也放在了案上:“我请嬷嬷多缝了两只香囊,往后表姐练大字,就将那铁块儿装在这里头,手腕子就不会磨得疼了。”
看着那绣有精致兰草纹的锦囊,陈滢有点哭笑不得。
写个大字而已,又不是要送礼,用这么精致的锦囊装铁块儿,那也太讲究了。
她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已然到了口边,可是,一触及李惜那双黑黝黝地小狗儿似的眼睛,那些话语便又散了去,只伸过手去,将那锦囊拾起来细细端详着,赞道:“好个精致的物件儿,这绣工比我们家女夫子的手艺还更胜一筹。”
李惜原本还有些担心,怕陈滢不肯收,如今见她拿了,立时便笑弯了眼睛,喜孜孜地道:“表姐这话说得正是。钱嬷嬷原是姑苏最好的绣娘,如今虽年岁大了,这些活计却一点儿没落下。”
陈滢向她一笑,命寻真将锦囊收了,道:“那就多谢表妹了,我会好生用着的。”
李惜连连摇手,笑道:“表姐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子姐妹,表姐这样儿就太生分了。”说着她便站了起来,也不问陈滢的意思,拉了她就往外走,口中道:“表姐快些随我来,我们去瞧瞧大哥哥他们在做什么。原先我还怕你没空儿呢,如今可好,咱们两个一起去。”
说这话时,她的眉眼间尽是雀跃,还有一点点狡计得逞的得意,却并不叫人生厌,反倒有几分可爱。
陈滢立时了然,便故意板脸道:“好啊,原来这香囊不过是个由头,你这是想拉人陪你出去顽,又怕舅母责怪,便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李惜歪着脑袋抿嘴儿一笑,眨巴着眼睛道:“我这是怕表姐闷出病来,特意叫你去外头走走,表姐可别想歪了去。”
这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却偏偏自己要装傻,还望着别人与她一样装傻,陈滢越发觉得李惜这样子很招人疼,心下对那个海钓也有些好奇,便也由得她拉着出了门。
门外早就候着一堆妈妈丫头,见她们出来了,便自动自觉地将幂篱替她们拢上了,寻真与知实也皆跟了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船头。
陈浚并李恭等人果然正笔直地坐在船头处,每个人手里一杆长竿,竟是真的在垂钓。
“大哥哥,你们这么着能钓着鱼么?”李惜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这时候早就丢了陈滢,跑去了李恭的身边,引颈向那海中观瞧。
李恭怕她掉下去,一只手稳稳地拉住她,转首对她笑了笑,温声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复又向陈滢点头:“表妹也来了。”
陈滢在幂篱下回了她一个笑,那边的陈浚回头瞥了瞥陈滢,便作势摇头叹气:“这么大的风你也过来,这要吹坏了,母亲又得着急。”
“我的身子骨怕是比哥哥还强些。”陈滢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句,立时惹来陈浚的一个眼刀。
他兄妹二人说话自来如此,李家兄妹如今也习惯了,那李惜掩了口直笑,李恪则大力拍了拍陈浚的肩膀,挤眼儿道:“表哥莫急,等到了地方,小弟我找几个武师来教哥哥习武,保管练得你跟我一样壮壮的。”说着还将胸脯挺了挺,一副“我很强壮”的模样。
陈浚立时将肩膀大力一耸,把他的手给耸了下去,撇嘴道:“就你那三脚猫的本事,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听了这话,李恪却也不以为意,顺势单手撑在身后,扬着脑袋,得意洋洋地道:“小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身子骨强健,打小儿就没得过什么头疼脑热的,连药是什么味儿都没尝过。这一点你们谁也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