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二人同时将铁锅护住上身,恨不能把腿都缩进去。
他们两个是仅存的外帮人,深知赵彪命他们打头阵的含义,就是让他们做人形盾牌,此刻得知箭上淬了毒,他们越发不想白白送死。
随着尖锐的马嘶声,最前头的两骑四蹄高扬,马上二人同时紧扯缰绳。
“噗”,利刃入肉的声音突地响起,左首那身形高壮的黑衣人身体一僵。
“哧”,这是利刃自身体中抽出的声音,那壮硕黑衣人的后心处飙出去一股鲜血,身子一歪,往旁倒去。
竟是一刀毙命!
“都给老子冲!”赵彪阴着脸自尸身上抽出马刀,充血的眼球几乎突出眼眶:“退一步,死!”
语声未落,又是一刀猛劈,却是刺在那死尸的坐骑身上。
马儿吃痛不住,悲声长嘶,扬起四蹄便往前冲。
这一刻,马队前锋距离最后的防线仅有丈余,而那个弓箭手,已然不见。
“剌马!”
赵彪听见了车厢后传出的低喝。那声音似乎有几分稚嫩,可以想见说话人年纪不大。
几根木杈胡乱地刺了出来,毫无章法、力道羸弱,但仍旧毫无意外地扎上目标显眼的马身,削尖的顶端尽皆入肉。
这几股力道虽然不大,但却胜在人多,有效地阻住了马匹的去势。马儿悲鸣一声,无力地向下扑倒,庞大的身躯在惯性作用下往前冲了几步,正好压在车厢上。
“继续刺马!”陈滢疾退数步,拉开距离,挽弓搭箭,箭簇在指尖上微微轻颤。
她快要力竭了。
眼前终究不是箭靶,而是活人,且还是飞快移动的活人,这要求她必须快速有效地射出每一箭,箭与箭的间隔不仅短,且每一箭的力道都必须极大,这样才能保证箭支深深抵进人身,以使毒性更快地漫延。
这一刻,她再度觉得庆幸。
这山腹比别处潮湿些,又人迹罕至,因此多生菌类,而从侦探先生那里得来的植物学知识,让她可以断定,这种距现代千年之久的古代蘑菇,大部分都是有毒的,虽然她不能确定毒性如何,但这个结论不会错。
第175章 最后两箭
眼前放着能用的毒物而不去用,陈滢自然不会如此浪费,因此她才会请郭婉帮忙,将山谷中的蘑菇尽可能地收集起来,煮成了一大锅,再将箭尖浸泡其中,就此得到了淬毒的箭。
她没想到,这一锅毒水竟会发挥出这等奇效,从昨日到今晨四战贼匪,毙敌最多的不是火攻,而是毒箭。
陈滢抬眼往前看去。
秋风凛凛,不住地刮过她的面颊,她的发鬓被汗水湿透,一粒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她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一共射出了十七箭,手上还剩最后两支箭。
而敌方剩余的战力,目前尚不可测。
狭窄的道路在这一刻再次显示出了它的优势,马尸与车厢两者相叠,让路障变得更加难以跨越。
趁此机会,陈滢再次挽弓,一箭射中了先锋中的第二个人。
这人被身后那个首领逼迫着冲过来,似是想要纵马跨过障碍,陈滢这一箭正中他的大腿,而他的坐骑则被几个家丁的木杈刺中。
那几名家丁有男有女,皆是健壮有力、胆气较大之人。他们显然比李恭更有用些,方才就是他们及时从第一匹马身上抽出木杈,再度刺中了第二匹马。
那充当先锋的黑衣人中箭后滚鞍落马,爬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力气却在一瞬间被抽空,他中箭的腿已然无法支撑身体,颓然摔倒在地。
而倒地后的他根本无暇去管腿上箭伤,却伸手捂住了脖子,两个眼球迅速突起,喉头“格格”作响。
巨大的窒息感正向他袭来,仿佛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拼命地张大嘴,妄图汲取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脸憋得发紫,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紧握在手里的刀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
陈滢伏地一滚,冲到了这人跟前,握紧箭尾用力一拔。
“噗”,鲜血随箭支喷射而出,纵然她提前避过,肩膀上还是溅了好些。
那黑衣人已经断了气,尸体软软倒地。
直到这一刻,他仍旧维持着两手扼喉、张嘴呼吸的姿势,暴突的眼球布满红丝,舌头伸出一大截,面色是恐怖的青紫色。
“退回来!快退回来!”陈滢大声叫道,一面拼命地挥手,让李恭他们往后退。
第三道防线上已经倒下两匹马,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剩下的黑衣人以及马匹数量不多,陈滢记得射空的那几箭中,有大部分都落在了马身上。
马匹对毒物的反应与人类不同,可能还要再过数息才能显效,而只要没有了马,这道屏障便难以逾越,除非这些人自己爬上来肉搏。
冷兵器中向来便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若要长木杈发挥战斗力,就必须与敌人拉开距离,李恭他们必须做好肉搏的准备。
不过,李恭此时的反应却是十分迟钝,陈滢喊了两次他都没动,好在旁边的仆从还算尽职,几人合力拉着他退出了十余步。
“把锅里的刀剑拿出来!”陈滢的喉咙干得要冒火,说话的声音粗嘎得不像她自己发出来的,而就在说话的同时,她的视线仍在不住扫视那几名下人,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李恭可算是此行最重要的男丁,为保证他的人身安全,陈滢在他身边安排的都是安全系数较高的下人,至于那些安全指数低的家丁,则尽皆被陈滢派去做不紧要的工作去了。
李恭此时浑身是血,直挺挺地站着,还是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动作,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似还残留着那死尸满面青紫的模样。
他蓦地弯下腰,大声干呕起来。
陈滢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身体酸软僵硬,高频率高强度的射击让她手臂抽筋,身上又是血又是汗。
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吐。
侦探先生给了她无数见证死尸的经验,这让她的神经较之常人强悍得多。
敌人似乎暂停了攻势,趁着这难得的空隙,陈滢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从锅里捞出一把长剑插在腰间,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旋即手脚并用攀上一旁的大山石,凝目观望。
毒箭的效用十分惊人,敌方损失惨重,马匹尽数中毒倒地,此刻能站着的只有六人,而这六人尽皆伏身于车厢之下,以此做为掩体。那个头领模样的男子似是有些迟疑,旁边正有个精瘦的黑衣人在急急地向他说着什么,也许是在商量对策。
陈滢观察了片刻,咧开嘴,发出了“嗬嗬”的奇怪笑声。
她只剩下了两支箭。
敌人存活六个。
已经没有斗智的空间了
除了硬拼,再无别路可走。哪一方有勇气拿命去赌,哪一方的胜算就更大。
陈滢大口地呼吸着。
秋风冷冽,携来深山中才会有的草木腥气,当然还有血腥与焦尸的味道,这让她混乱的头脑略为清醒。
她转首回望,身后的空地上站满了惶惶不安的人,大多数都是女子,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少年。
那是何缜、何纶以及韩珣。
此刻,何家二子皆是小脸儿煞白,害怕地躲在黄氏身后,只露出眼睛来往外瞧,唯有韩珣一脸地跃跃欲试,却被两个姐姐左右挟持着,不得动弹。
“做好准备。”
陈滢对倪氏说道,复又向郭婉点了点头。
她二人手拿武器,带领一干仆妇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神情间有慌乱,亦有绝决。
“我们会的。”郭婉说道,一面轻轻咳嗽了几声。
陈滢有些担忧地往远处看去。
母亲李氏已经起来了,不过还是力弱,不能久站,这时候正被紫绮、寻真她们护在当中。当陈滢看过去时,李氏也正在看她,苍白的脸上绽起一朵笑容,对她点了点头,以口型比出“放心”二字。
陈滢蓦地有些心酸。
李氏总是很怕拖她后腿,在盛京时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陈滢忽然对自己有些唾弃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借用这具身体的事实。
尽好义务、守护亲人,这是此生此世她不可逃避的责任。
第176章 攻心为上
陈滢向李氏笑了笑,跃下石块,走到路口中央,挽起了长弓。
两支羽箭安静地躺在她的指间,箭尖稳稳指向正前方,不复方才的轻颤。
“我手里还有箭。”她再度开了口。
四下悄然,这安静的语声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她最后说道,挺直身体,两眼直视着前方。
李恭呆呆地看着她。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他从老师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如此强大的信念与勇气。
眼前的少女仿佛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表妹,可他又觉得那种气息很是熟悉,就如同他无数次站在老师身边聆听教诲一样。
愣怔片刻后,李恭蓦地弯下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长树杈,复又学着陈滢的样子,从锅子里挑了把长刀别在腰间,随后大步走到了陈滢身前。
“表妹负责远攻,我们负责近击。”他举起木杈,回头对陈滢一笑,温润的脸上笑容清和,眼神明亮且坚定。
那几名家丁此时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拿起长木杈与兵器。不消多时,最后一道防线之后,便立起了一面人墙。
由一些毫无武技的人组成的人墙。
其中甚至可能还包括一名陈滢没有分辨出来的内奸。
“大表哥,站到我身边来。”陈滢说道,视线紧紧锁定前方。
方才那一轮连射时,她不是没考虑过可能来自于身后的攻击,所以她一直把匕首放在手边,也是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
现在,他们这一方已到穷途末路,如果她是内奸,一定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李恭此时还是跟着自己比较安全。
李恭有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走了过来,站在了陈滢身边。
“请大表哥为我护个法。”陈滢笑了笑,以一种较为轻松的语气说道。
李恭是个一点就透的,马上便知晓陈滢之意,一时间既感动,又觉得有点怪异。
身为男子,此时却需要女子来保护,那种感觉,委实难以名状。
陈滢没再去关注他,而是目视前方,执箭的手十分稳定。
被逼上绝路的紧迫感,反倒促使她平静了下来。
我刚才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也太过武断。
她快速分析着形势,如是想道,那双如水的眼眸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澈。
其实,还可以再试一试用计的,毕竟这是我最擅长的部分,在此刻的条件下,再怎样不可靠的尝试都不为过。
她继续想道,嘴角再度拧去了一旁。
“抬两只箱子过来。”她平静地吩咐了一声。
这要求突兀而又怪异,身后众人都怔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有几名仆妇往前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左右张望,不知所措。
唯一给出反应的人,是郭婉。
她想也没想,立刻招手唤来几名健妇,吩咐她们照做。
“两只木箱,叠起来放,就放在这路口。”陈滢像是早就知道郭婉会配合她,此时继续提出要求,两眼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前方。
这不是多难的事,木箱很快便叠放好了,一个胆大些的韩家仆妇上前,用很敬畏的声音轻声道:“陈三姑娘,好了。”
陈滢点点头,迅速收弓,转身便踩上了木箱,直身站身,双足与肩齐平,复又张起长弓。
这是她第二次站在制高点。
也是她第二次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眼前。
赵彪等人已经看见她了。
事实上,当陈滢的身影忽然冒出来的时候,他们便同时做出了一个动作:伏低身子,寻找马尸或其他掩体。
弓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箭上淬了剧毒,中者必死。
人总是惜命的。
在突发事件下,人总是会本能地趋利避害,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
陈滢嘴角那个怪异的弧度,又加深了一些。
赵彪等人的举动,无异于宣告着人类本性在危险面前的作用有多强悍,而她由此亦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活下来的贼匪中,或许真有运气逆天的存在,每每躲过她的毒箭,但更大程度恐怕是因为——他们没那么拼命。
悍不畏死者往往死得最快,幸存下来的,大多是聪明人。
“你们有六个人,而我,只剩下了最后两支箭。”陈滢突兀地开了口。
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道中,防线内外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似是对她这样把底牌亮给对手的举动而感到不可思议,黄氏的表情甚至堪称绝望,显然认为陈滢已经疯了。
而山谷外的赵彪与老九则对视一眼,目中同时迸出疑惑。
弓箭手的箭袋确实空了,但也不能保证对方说的就是实话。
赵彪微眯双眼,仔细打量着陈滢,却并有没注意到,当他转头时,老九眼里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阴霾。
“我就站在这里,你们应该能发现我没撒谎。”陈滢再度说道,语气仍旧如方才一样淡然:“换言之,你们当中,会有四个幸运儿得以活命。”
即使脸上满是血与灰,叫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可她那种满不在乎的语调仿佛在高调宣布着她此刻的放松,或者说是有恃无恐。
“要不,你们就来赌一赌?赌谁的命更好,怎么样?”陈滢的声音越加低沉,因而也就越加有了一种诱惑的意味:“只要再死上两个人,剩下的那四个人就能把我们这么多人一网打尽,进而平分厚赏。”
她说到这里有了一个停顿,仿佛在在留出充分的时间供黑衣人思考,语声中甚至还含着几分调侃:“想一想,我杀掉那么多人,难道不是在帮你们的忙?死的人越多,分钱的人就越少,而你们拿到手的就越多,这道理你们不会不懂。你们是不是该感谢我?”
黑衣人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