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怪——川澜
时间:2019-01-07 10:23:46

 
    然而跟哥哥的缠绵尾音同步响起的,还有背后的木头门板上,由外传进的和缓敲击声。
 
    有人在敲门。
 
    桑瑜率先惊醒过来,一把捂住嘴拼命调整语气,用眼神示意蓝钦快快有所应对。
 
    蓝钦被两个字烧得发懵,老老实实靠在一边不动。
 
    桑瑜深深吸气,悄悄跑去床边,装出迷糊的声音,“妈?”
 
    “是我,”门外,徐静娴压低音量,“小鱼,妈睡不着,有几句重要的话想和你谈谈。”
 
    桑瑜急得气喘,跟蓝钦隔空对视,捏着鼻子懒懒喊:“明天谈好不好?我困了,你还病着也要早休息。”
 
    徐静娴坚持,“就几句,我进来了啊。”
 
    桑瑜吓呆。
 
    她家小醋缸正在墙边脸红红的立着,妈妈这一进来岂不是现场捉……那什么!
 
    上回买内裤的事,妈妈受的刺激不小了,这要是亲眼目睹她跟钦钦衣衫不整面红耳赤,保守如她还不得晕过去。
 
    “等,等一下!我没穿衣服!”桑瑜赶紧争取时间,挥手让蓝钦来她身边,急匆匆满屋寻找能把小醋缸藏起来的空间。
 
    卧室就这么大,她住了多年太熟悉了。
 
    不带浴室,窗帘薄薄一层布,床下是实心的,唯有……
 
    桑瑜跟蓝钦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了墙边的四开门衣柜上。
 
    蓝钦眸光湿软,控诉地望向桑瑜。
 
    他是名正言顺的!
 
    桑瑜双手合十,央求地亲亲他,小小声说:“知道你是名正言顺的,但妈妈不是守旧嘛,刺激大了不好,钦钦乖啊——就一小会儿!我尽快把妈妈哄走,马上救你出来!”
 
    她一边扬声喊着“马上马上”,一边拉开衣柜门,迷蒙中看不清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只记得这扇中间没隔板,衣服也不多,藏他没问题。
 
    蓝钦好不容易知晓妈妈对他没有不满,哪能真的刺激她,虽然可怜巴巴,但还是乖乖进衣柜蜷了下去,抱住膝盖缩在角落,异瞳剔透清亮,仰头望着桑瑜。
 
    桑瑜却挪不动步了。
 
    当初那个午夜,从休息室柜子里跌出的小妖精重回眼前,如今已经为她所有。
 
    徐静娴久等不到女儿开门,主动推开,“穿好了吧?”
 
    桑瑜还在衣柜边,争分夺秒俯下身扣住蓝钦的后脑,在他淡色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接着飞快直起身,胸腔里轰乱着关上门,留出一条缝隙给他透光呼吸。
 
    “妈——”
 
    徐静娴看着女儿睡裙歪扭,摇头,“这么长时间还没穿整齐。”
 
    她神色复杂,顿了顿开口,“妈是想跟你聊聊你爸的事,你跟钦钦关系走到这一步,有些问题不能总回避,你得对他坦白。”
 
    蓝钦蜷在黑乎乎的衣柜里,唇上的温度愈烧愈热,以至于一时没有听清徐静娴的话。
 
    他低喘着向后靠,腰际意外硌到一个大盒子。
 
    蓝钦摸索着把盒子拿到怀里,盒盖不稳,险些错位掉落,他一把扶住,身体随着动作前倾,柜门缝隙间透出的那一线光芒,不偏不倚打在了盒子中间,照亮里面的东西。
 
    层层叠叠放置整齐,满到几乎溢出的……
 
    信件?!
 
    蓝钦模糊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骤然急促。
 
    借着晕黄的亮,他目不转睛盯着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右下角那行熟悉刻骨的打印字,清晰无误闯进他的眼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数不清过去多久,他才手腕颤抖着,试探地用指尖轻轻触摸。
 
    触摸他以为早已被桑瑜忽略或遗忘的……
 
    曾经属于他跟她的,整整三年。
 
 第58章 妖怪·58
 
    衣柜算不上宽敞, 悬挂的裙子在黑暗里影影绰绰,黏稠空气中浮着属于桑瑜的浅香, 混杂着泛黄信件散发出的陈旧涩意,从头到脚包裹住蓝钦。
 
    衣柜外面, 床板的偶尔吱呀,衣料轻柔的摩擦,以及低低缓缓的说话声响动不断, 但蓝钦听不真切。
 
    他所有的感官都固定在怀中的这个大盒子里,满耳尽是轰鸣心跳。
 
    在临江高层的工作间, 他放置上锁笔记本的那个抽屉下面,柜子里也有一个相同用途的木箱, 比它更大更满,珍宝一样摆在最深处。
 
    里面如珠似玉珍藏的,是桑瑜十五岁到十八岁的三年里,写给他的所有信。
 
    加在一起, 九百六十封。
 
    每一封, 他都在数不尽的孤单日子里拿出来一遍遍地翻看,垂死病人饥渴地汲取着唯一的养料那样, 贪婪又无望的,把所有内容倒背如流。
 
    直到后来翻得太勤,薄薄纸张相继碎了边角,他才惊慌地把信收起, 不敢再碰, 放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锁着, 唯恐失去。
 
    桑瑜十五岁时,他十七,大火烧伤后的第二年,漫长治疗进行到后期,他的意志力几乎为零。
 
    对任何人和事没有反应,也没有力气抵抗,任由奶奶把他拖到一个又一个检查仪器上,随便各种管子伸进喉咙和胃里,他瘦到皮包骨,不吃不喝,也不交流。
 
    活着等于死了。
 
    他每天昏睡多,清醒少,醒来也不愿睁眼,浑浑噩噩寻找着能尽快结束折磨的机会,不想再把这种卑劣的人生拖延更长。
 
    讽刺的是,病房里一群以往恨不能把他除之后快的蓝家人,反过来个个痛心泪流,想尽办法阻止他自杀,唯恐他们一辈子卸不掉良心上的重担。
 
    在他离成功最近的那次之后,自觉罪孽最深的蓝景程情绪崩溃,硬是把他从病床上架起来,不顾众人反对,低吼着:“我带他去亲眼看看,桑连成那个畜生死了以后,他家里人过得有多惨,也许钦钦看了,心里能畅快!”
 
    蓝钦的眼睛和口腔都不能见风,腕上的烧伤也总是化浓,全身穿得密不透风,戴着墨镜口罩和手套,倚靠在车里,漠然看着窗外景物飞掠,直至车停在一条脏乱路边,路的对面,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大围裙、满脸是汗的瘦弱小姑娘撞进他的视野。
 
    “你看,骗走你的人没有好下场,他的家人也得替他受老天惩罚!”副驾驶的蓝景程咬牙切齿,“桑连成老婆病重,命快没了,他女儿十五岁辍学,只能摆路边摊伺候病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蓝钦充耳不闻,拿他当成空气,总在闭着的眼睛却始终睁开,怔怔盯着那个脚不沾地忙到嘴唇发白,仍然笑容灿烂的女孩。
 
    十几分钟后,女孩的早点卖光了,她擦擦汗,收拾好东西,跑进附近药店买了一包药,细细的手臂推着于她而言堪称巨大的推车,吃力地向前走,没走几步,推车被路过的黄头发小青年连踹几脚,笑骂她是“绑架犯的女儿”,她捡块石头跳起来就砸,凶悍非常,等人骂骂咧咧走后,她又孤零零站着,低头抽着肩膀抹眼睛。
 
    蓝钦的心,早已经忘了酸和疼是什么滋味。
 
    然而在那天上午,女孩哭泣的样子,就这样巧合又注定的,针一样绵绵地刺进了他心里。
 
    桑连成是被骗的,没有害他。
 
    蓝景程为了心里好过,自欺欺人地把桑连成当做仇敌撇清自己的责任,可他不行,他既然知道了,即使要死,也应该……先帮一帮那个努力活着的小小身影。
 
    隔着车窗的遥望,像一颗最不起眼的细小种子在不知不觉里生了根,从那天起,蓝钦找到了一点睁开眼睛的理由,每天往返坐七八个小时的车,准时出现在马路对面,定定望她。
 
    没几天,奶奶怕他这样折腾会要命,在县城里包了家私人医院,把他的医疗设备全部转移过来。
 
    蓝钦仍旧不与人交流,一动不动待在车里,看她早上四点半推着车出来,一刻不停忙到上午十点,人前总是甜笑,人后累得缩成一团。
 
    他孑然一身,不成人形,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好用配合治疗换取奶奶定的金额,叫人拿钱去多买她的早点,买足两个星期以后的某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惊恐地发现穿棉布裙的小姑娘竟然摘掉围裙,走近了他的车。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黑漆漆的玻璃,轻声说:“你好,我叫桑瑜。”
 
    蓝钦跌撞着往后退,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生怕她看清自己怪物一样包裹严实的样子。
 
    她声音清清灵灵,眨着干净的眼睛,“请问有人吗?”
 
    车窗为了透气,开着细细一条缝,蓝钦听她咕哝着“怎么没人”,然后,把一张薄薄的纸,顺着缝隙塞了进来。
 
    等她走后许久,天都变亮,蓝钦才鼓起勇气,拾起那张纸展开,上面——
 
    歪歪扭扭画个笑脸,旁边一行字,“我知道你每天叫人来买早点,那么喜欢吃吗?但是也不用买太多啊,会浪费。”
 
    右下角,还有一串备注,“明天我要新增红薯粥和小肉包,免费送你尝尝。”
 
    一天时间里,蓝钦把纸贴身放着,反复看了无数遍。
 
    可以……文字交流的吗?
 
    隔天一早,去买早点的司机果然收到了热腾腾的粥和包子,外加一张新的纸条,“新品,帮忙试吃,明天如果告诉我反馈,给你免单哦。”
 
    蓝钦已经一年多无法正常进食,更没有进食欲望,但那天坐在车里,他呆呆盯着香气扑鼻的新鲜早点,胃里破天荒地空了一下。
 
    不咽……就不会吐吧?
 
    他缩在后座,摘掉口罩,面对什么极限挑战般,舀了一点点粥放进嘴里,鼻酸地发现特别香甜,陌生又诱人,像上辈子吃过的东西,他颤巍巍掰开包子,尝了零星沾到肉汁的面,紧张得差点昏倒。
 
    ……真……真好吃。
 
    回到医院,蓝钦时隔一年多重新拿起笔,却吃不住力,写得歪七扭八,他扔了一堆废纸,再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想要电脑和打印机。
 
    蓝钦买了信封信纸,郑重其事在牛皮纸信封上印下,“给桑……”
 
    读音他知道,可是,哪个字才对?瑜还是榆?其实鱼……最可爱,像她。
 
    他固执地印了“桑鱼”,然后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敲两个大字,把试吃反馈打在信纸上——“好吃。”
 
    昏暗的衣柜里,蓝钦仰头靠在坚硬的木板上,凝视着他从大盒子最下面翻出的,当年第一封给她送去的信件。
 
    信封上,打印的“桑鱼”,原来被她暗地里生气地画了叉叉,还在旁边气鼓鼓备注,“是瑜啦是瑜!不过鱼……意外的可爱,桑小鱼桑小鱼。”
 
    里面的信纸上,那两个在时光里黯淡灰蒙了许多的字,以为被她随手丢弃、或者撕掉扔去了哪里的两个字,就这样厚重而甜涩地重压下来。
 
    ——好吃。
 
    蓝钦举着信纸,嘴角翘得高高,眼尾却淌下水迹。
 
    从那天起,桑瑜也换成了正经的信封信纸,一笔一划给他写第二天要卖的早点品类,让司机带来给他试吃,她则斗志满满起早贪黑地忙,爱说爱笑,很少再见到疲惫。
 
    蓝钦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生活那么苦,黯淡地望不到边,还能活得无比积极。
 
    以至于这份太过热烈的积极,融入了每天花样繁多的早点里,无形诱惑着他,从试吃一点点,到含住小半勺再害怕地吐出,直至某天,他下意识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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