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修瞥见,眉头便蹙起来,站起身来,呵斥道:“明潜,你过来!”
两个面有慌张的保母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到了近前,心知是闯了祸,忙跪下身去,不敢抬头。
谢华琅见是个孩子,心中火气便下去了些,听顾明修唤他“明潜”,猜想是他的哪个堂弟,便问了句:“是哪家的?”
“是赵王府的世孙,”顾明修恭敬回道:“世子膝下有四女,才得了这个儿子,有些骄纵了。”
“赵王府的?”谢华琅还真是听说过,着意打量几眼,见那男孩子生的俊俏,眉宇间却有些桀骜,笑问道:“听说是双生胎?”
“是龙凤胎,”顾明修道:“明潜底下还有个同胞妹妹。”
赵王世子娶妻纳妾十来人,却只生了三个女儿,直到前几年世子妃再度有孕,诞下一双儿女。
双胎原就稀奇,更别说是龙凤胎了,这又是世子第一个儿子,不只是他高兴,赵王也高兴,在府门外撒了数十筐铜板散喜,大宴三日,谢华琅那时候还小,但也听卢氏提过。
她含笑打量那孩子几眼,又问保母:“他怎么也没有去?”
保母有些惊悸,跪在地上,道:“世孙前几日病了,咳了好些时候,外边天色不好,似乎是要下雨,王爷怕淋着世孙,病再复发,便求了陛下,没有带过去。”
“原是这样。”谢华琅明白过来,这才问明潜:“你方才为什么拿东西扔我?”
“我没想扔你,”明潜眨眨眼,道:“那是我不小心丢过去。”
他能糊弄的了别人,可糊弄不了谢华琅。
这么大的孩子,只要不傻,就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再不济,她下边还有谢玮、谢澜、谢庄等几个弟弟侄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内殿里这么大的地方,你为什么专门在这儿扔?”她拈起那颗金豆看了看,继续问:“我要是没看错的话,这是你扔的第一枚金豆子,要说是玩疯了,扔错了方向,那可说不过去。你就是有意的。”
明潜困惑的摇了摇头:“好麻烦,我没有听明白。”
“好吧,那我就换个你能明白的方式。”谢华琅笑了,将那颗金豆子搁下,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明潜转着眼睛想了想,便迈着小步子,走到她近前去了。
谢华琅吩咐身侧宫人:“按住他。”
宫人们却不管这是不是赵王府的世孙,立即按住他肩,压得严严实实。
明潜尤且有些不解,顾明修却神情微变,忙道:“娘娘,明潜还小……”
谢华琅站起身来,去一侧取了拂尘,悠然道:“就是因为还小,所以才要好好管教。”
明潜才几岁大,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赵王府的小霸王,从没有挨过打,见她取了拂尘来,尤且未曾反应过来,身上挨了一下之后,有些呆滞的眨眨眼,忽然放声大哭。
方才那一下,谢华琅连半分力气都没用到,不是惩罚这熊孩子,只是试探他罢了,明潜哭的这么惨,有这么及时,显然是对这一套轻车熟路。
如此,她就更确定自己没有冤枉人了。
指头肚那么大的金豆子砸到身上还好,若是砸到脸上,指不定会留下什么呢,运道再背些,伤了眼睛,那真是哭都来不及。
这么大的孩子,若是无意做的,谢华琅必然不会同他计较,但要是有意扔的,年龄也决计不是护身符。
卢氏那儿便有谢玮谢澜两个孩子,调皮捣蛋的时候不少,哪一个她都打过,也知道怎么叫他们觉得疼,又不会打出事来,抡起拂尘,狠狠在明潜屁股上连抽了十下。
这可不是第一下那种试探性的打,而是真动了力气的,明潜原先还是装哭,这会儿却是鬼哭狼嚎了。
谢华琅打完了,心气儿也就顺了大半,将拂尘搁下,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拿金豆子扔我?”
明潜哭的几乎要喘不上来气儿,谢华琅便到一侧坐下,耐心的等,两个保母跪在地上,见世孙哭的这样凄惨,膝行几步,想要上前去哄,却被谢华琅冷淡的目光止住了。
“让他哭,”她手中握着腰间那枚玉珏把玩,笑道:“不用管。”
顾明修心肠软,原是想要劝一劝的,然而还没开口,谢华琅便将那枚金豆子扣在他眼前,他也就静默的停了口。
明潜被惯坏了,按照他的想法,哭了这么久,早就该有人来哄了,然而不只是内殿里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只他一个人在哭,渐渐的,他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屁股还是很疼,他伸着小手揉了揉,小脸上神情桀骜,却没有说话。
谢华琅也不介意,到他身前去,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要拿金豆子扔我?”
明潜眼眶通红,怒视着她,道:“你活该!”
谢华琅轻笑一声,吩咐道:“再按住他。”说完,执起搁在一侧的拂尘,上手狠狠抽了他十下。
明潜好容易停下的哭声,这会儿又重新开始了,前后二十下打完,今晚他的屁股怕是要青紫交加。
谢华琅将拂尘递与宫人,淡淡道:“于尊,我是皇后,于长,你该称呼我一声叔母。你阿爹阿娘心疼你,你阿翁娇惯你,所以今日,就会有人替他们来管教你。”
“我家里有几个弟弟,一个侄子,调皮捣蛋不比你差,我从他们身上得到的经验就是,没有一顿打收拾不了的孩子——实在不行,那就打两顿!”
明潜气恼的脸都红了,几乎是恶狠狠的瞪着她,忽然自她腰间扯下那枚玉珏,砸到她身上去了。
玉珏自谢华琅的裙角滑落,跌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两人离得这么近,玉珏砸到身上其实并不疼,然而谢华琅的神情,比上一次还要惊骇的多。
“放肆!”她面如寒霜,道:“这是太宗文皇帝赐予陛下的玉珏,先祖所留,你怎么敢轻毁?!”
宫人们忙跪下身,两个保母也变了脸色,顾明修有些焦急,上前一步,几乎是厉声呵斥:“明潜,跪下!向叔母认错!”
明潜很聪明,见周遭人神情,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然而向这个刚刚才打过自己的低头,怎么都有点拉不下脸,梗在原地,小脸上有些迟疑。
谢华琅却道:“不必了。别人家的孩子,我可没有这么多的精力教养,这事太大,还是等陛下回来,听他处置吧。”
她亲自蹲下身,将地上玉珏的碎块儿捡起,早有宫人取了紫檀盒来,搁进里边,小心的收起来了。
顾景阳未曾开情窍之前,那简直是块千年寒冰,见了谁都冷冷淡淡,又有不逊于母亲郑后的手腕,对于宗室中下一代的震慑力不言而喻,即便是明潜,听闻之后也退缩了。
“皇叔母,”他勉强低下头,咬着嘴唇道:“对不起。”
谢华琅道:“你这么勉强,也怪没意思的,还是免了吧。”
明潜好容易才低头道歉,她却不肯接,气的都要哭了:“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它摔坏的。”
谢华琅看他一看,问道:“你先前用金豆子扔我,是故意的,是不是?”
明潜迟疑道:“是。”
谢华琅轻轻颔首,道:“为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思妍姐姐就不用嫁人了,”明潜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她一点也不喜欢要嫁的人,为此哭了好久……”
谢华琅不意竟是因为这个,转向顾明修,道:“思妍是谁?”
顾明修也是一怔,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顿了顿,方才道:“是泽王府的女郎,她人不坏。”
郑家剩下的那些郎君、女郎里,固然有不怀好意,妄图再登巅峰之人,但也的确有无辜受到牵连的人。
冤吗?
听起来好像是的,但谢华琅不觉得自己有错,要为此受罚。
“这次的事就此作罢,我不追究,你也适可为止。”
她取了帕子,为明潜擦了擦眼泪:“你的思妍姐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与我无关,要恨要怪,就去找真正的始作俑者。”
“还有,你是赵王府的世孙,将来是要支撑起王府门楣的,不要只知道耍小聪明,走阴诡之途,还为此沾沾自喜,时日久了,亏的是你自己。”
谢华琅将帕子丢开,道:“最后,我教你四个字,叫‘堂堂正正’。”
明潜早慧,这么多话,只听懂了两个意思:一是她说思妍姐姐的不幸与她无关,二是叫自己不要耍小聪明,堂堂正正。
他气道:“即使你不跟皇叔告状,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彼此彼此啊,”谢华琅无所谓道:“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
明潜面露气恼,不说话了。
“下次再犯到我手里,我照打不误,小屁孩,”谢华琅将他推到保母那儿:“滚出去玩儿,别在这儿烦我。”
明潜回头看她一眼,跟保母们一道出去了,顾明修却有些迟疑,小心道:“可玉珏摔了,怎么办?”
“你说这个?”谢华琅看一眼桌上紫檀盒里的破裂玉珏,道:“我骗他的,根本就不是太宗文皇帝所留。”
“还有,”她恶劣的笑:“要不是我将丝绦解开,你以为他能扯下来吗?呵呵!”
第46章 怀疑
顾明修说不出话来了, 憋了好一会儿, 才道:“你笑的好吓人。”
谢华琅满不在乎道:“你皇叔不觉得吓人就好。”
“女人真可怕。”顾明修坐回椅子上,嘀咕道:“我还是回观里清修吧。”
谢华琅忍俊不禁,笑吟吟道:“明修啊, 你又着相了。”
这话还是他们第一次见时,谢华琅拿来胡搅蛮缠的,为此还将顾明修气的不轻, 现下说出来,更多的却是揶揄。
顾明修更窘迫了, 看她一看,又低下头去,小声道:“谁知道你会同皇叔……”
他是晚辈,不可妄议尊长, 就此打住, 没有再说下去。
谢华琅却饶有兴致的逗弄他:“明修,叫声叔母我听听。”
顾明修有点像此前的顾景阳,脸皮也薄, 嫩脸一红, 不吭声了。
谢华琅见状, 笑问道:“你皇叔是跳入红尘中了, 你呢?不打算娶妻成家了吗?”
顾明修轻轻道:“人各有志。”
“也是。”谢华琅没有再勉强他。
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一样的, 只要不伤天害理, 哪里轮得到别人去干涉?
江王与江王妃都没有说什么, 她就更不必多加置喙了。
临近午时, 天色却渐渐阴沉起来,不多时,便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的气势汹汹,最先落地的雨点,都有豆粒大小,打在窗户上,更是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有宫人们去关了窗,内殿便微微暗了几分,另有人去掌了灯,才觉亮堂了些。
谢华琅有些忧心,到门前去看了看,道:“也不知他们现下出了太庙没有,会不会遇上雨。”说完,又吩咐宫人们去准备姜汤热饮,以备宗亲们回宫之后饮用。
汉王、蜀王、庄王年迈,怕有突发之症,连带着也传了太医入宫。
有些话还真是不能念叨的,顾景阳一行人往太庙处祭拜之后回宫,正巧遇上了这场雨,虽然备了雨具,但再度回来,仍旧不免有些狼狈,顾景阳等几个正当盛年的倒是还好,年长的几位便有些扛不住了。
宫宴必然是要继续的,只是在这之前,去的人都灌了一碗姜汤驱寒,顾景阳倒没受什么影响,只是衣摆下边略有些湿,他去偏殿更衣,谢华琅随同一道,听见他低声道:“枝枝,幸亏你没去。”
谢华琅心绪一软,心里边更是甜滋滋的,却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顾景阳伸手勾了勾她鼻梁,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