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权衡利弊的,我也一样,”卢氏轻叹口气,神情之中有些淡淡的感怀:“如果我说了,你又答允,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我说了,你若觉得那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岂非自取其辱?”
“对于朝不保夕的人而言,颜面是世间最不要紧的东西,但于你我而言,那却是世间第一等要紧的东西。谢家门风清正,我若不说,也没有姬妾能逾越,不过是添些不甚要紧的烦心人,但若是说了,兴许就会一败涂地。”
“我嫁进谢家时,也还很年轻,着实不敢去赌,”回想往昔,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摇头道:“等年岁渐长,又有了那几个孩子,那些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夫人年少时,芳名动京师,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气,”谢偃同样有些感怀,低声道:“从前你什么都不说,我也蠢,以为你是不在意那些的……”
“你也不必觉得愧疚,归根结底,你并不欠我什么。”
卢氏笑道:“妻子的体面,主母的尊荣,哪一样你都没亏待我,咱们扯平了。”
“是我太贪心了,”谢偃道:“蓦然回首之后,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还有很多……”
“阿湘,”他有些窘迫,踌躇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晚了?”
卢氏道:“你是聪明人,其实都明白的。”
谢偃目光微黯,垂首不语。
卢氏似乎没瞧见这一幕,神情恬静如常,只徐徐道:“我倒有另一件事,想要问问老爷。”
谢偃勉强打起精神来,道:“什么事?”
卢氏道:“你是不是有意装醉,回来糊弄我的?”
“……”谢偃也不在乎床榻还湿着了,歪倒在上边,哈欠连天道:“我困了,要睡了。”
卢氏气笑了,推他一下,道:“你起来。”
谢偃置若罔闻。
“我不问就是了,”卢氏忍俊不禁,温言道:“床褥都湿了,睡在上边会难受的。”
谢偃没有反应,她也不介意,出声传人入内,叫去取套新的来,女婢见床榻上还有湿茶叶在,神情有些讶异。
卢氏道:“老爷喝多了,不仔细将茶水撒在上边了。”
谢偃早就坐起来了,这会儿却没吭声,等女婢将床褥铺好,倒头便睡了,卢氏见状,也没再说别的,为他盖上被子,自去洗漱了。
……
父母院中发生的事情,谢华琅自然不知,第二日去见母亲时,也只是听说父亲昨夜喝醉了,今日起的格外晚些。
“我去阿莹姐姐那儿瞧瞧,”她同母亲这样讲:“听说林崇今日要来,我见那三个坏小子聚在一起,不定在打什么主意呢。”
卢氏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怎么觉得,比起那三个坏小子,你也不像是个正经人?”
“阿娘,”谢华琅不开心了,郁卒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卢氏看出她看热闹的心思来了,倒是没戳破,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若是晚了,怕要看不成戏了。”
谢华琅老脸一红,胡乱说了几句敷衍过去,便忙不迭起身,一溜烟儿跑了。
她惯来同谢莹相熟,好的跟亲姐妹似的,谢莹处的仆婢见她来,也不觉得奇怪,迎她进去,口中笑道:“女郎前日起了兴致,对着那盆绿菊作画儿,只是被六郎他们搅扰,画到一半儿便停了,这会儿正打算续上呢。”
谢华琅专工书法,谢莹却擅于丹青,画技很是不俗,谢华琅听那女婢这样言说,倒真有些感兴趣,人进了内室,还没等开口呢,就听谢莹道:“枝枝,你也是来凑热闹的?”
谢华琅有点不好意思了:“哪有。”
“我还不知道你们,”谢莹手中捏一支紫毫笔,头也没抬:“那几个小混账昨日就在这儿打转,怕是没安好心,你这时候过来,想也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谢华琅讪讪的去撒娇:“阿莹姐姐。”
谢莹将笔搁下,斜她一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谢华琅凑过去瞧,便见画上绿菊挺竣,朴拙淡雅,极是宜人,忙夸赞起来。
另有女婢奉了茶来,二人相对而坐,饮了几口,便听人传话,说是永仪侯府的世子来了。
谢华琅身份毕竟不同于往日,正在犹豫要不要躲到屏风后边去,就听外边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像是有好几个人一块儿跑出来了。
她心中一动,静坐原地,没有起身,却竖起耳朵,去听外边动静。
“林崇哥哥,林崇哥哥,我们去骑马吧,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出去玩儿吗?”
谢玮谢庄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气,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可真是甜,就跟昨日干巴巴称呼“永仪侯府的世子”的不是他们似的。
谢华琅心中好笑,面上禁不住带了几分出来,转眼去瞧谢莹,果然见她也正忍俊不禁,二人对视一眼,显然是猜度出对方所想,齐齐掩口而笑。
林崇几度投身军旅,身姿笔挺,气度端肃,即便是出门做客,也习惯性的敛容肃立,当然也做不出像谢华琅那样主动投怀送抱、卿卿我我的事情来。
谢家还有几位小郎君,陪着他们去骑马游猎,借机来会一会未婚妻,自然也是一条登门的途径。
唯一有点缺憾的就是,那几个小舅子,似乎真的打算跟他一起去骑马。
他怔了一下,才道:“你们还太小,能骑马吗?”
“怎么不能?”几个孩子之中,谢玮最大,他仰起头,天真无邪的道:“阿爹差人专程找了几匹矮脚马,我们骑着刚刚好。”
“林崇哥哥,”谢庄露出一个失落的神情来:“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林崇礼貌的笑:“怎么会呢。”
“太好了!”谢澜满怀期待的欢呼一声:“我们走吧!”
林崇目光转向另一处,顿了顿,又问谢玮:“你姐姐呢,怎么不见她?”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跟我阿姐一起去哪儿玩了吧,”谢玮左右看了看,有些不耐烦的道:“别管她们了,林崇哥哥,我们骑马去!”
谢澜与谢庄也催促道:“走了走了!”
“……”林崇只得道:“好吧。”
那几人推着他往外走,没走几步,谢庄便问:“林崇哥哥,我见你骑的那匹马可精神了,听说是从西域引进的良种。”
林崇低头看他,目光柔和道:“等你长大了,我叫人寻一匹给你。”
谢玮与谢澜起哄道:“我们也要!”
林崇安抚道:“都有。”
谢玮想了想,道:“林崇哥哥,骑马很累吗?我听阿爹说,战场上有时候连日赶路,接连几天都在马上。”
林崇道:“还好。”
“哦,”谢庄点头,又好奇道:“屁股上会长茧子吗?”
“……”林崇暗中磨了磨牙,露出一个和善的笑:“你猜呢?”
第82章 出嫁
谢华琅悄悄听外边儿人说话, 等脚步声都远了, 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几个混账, 可真是……”
谢莹也是忍俊不禁, 摇摇头, 没有说话。
谢华琅却想起昨日那几个孩子说的话了,打发内室中的女婢们退下,方才低声道:“他们毕竟还小呢,心里边儿也藏不住事,那点心思,林崇未必看不出来, 如此也不说什么, 无非是在意阿姐罢了。”
谢华琅早先不喜欢林崇, 主要还是因为林婉那事, 再来,也同他之前那几个通房有点干系。
然而林婉之事毕竟同林崇无关, 永仪侯府的态度也颇诚恳,而所谓的通房,京中勋贵子弟之中, 有几个房里没人的?
谢家几位年长些的郎君,也只有谢朗还未娶妻,身边也没人, 谢允、谢粱、谢檀几人, 可都有美婢红袖添香呢。
水至清则无鱼, 时风如此, 虽然无奈,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莹听出她隐藏着的关切之意,笑道:“人活一世,总有不顺心的地方,自己看得开便是,早先我都不在意,现下就更无妨了。”
谢华琅知晓她心性通透,既看得开,自己也不必多说。
她们俩相差两岁,说是堂姐妹,实际上与亲姐妹一般,现下各自婚嫁在即,不免有些舍不得。
“阿莹姐姐,还有不到十日便要出嫁了,”谢华琅半倚在她身上,依依道:“等过了年关,我也要出嫁,以后相聚的时日可就少了。”
宫中毕竟不比别处,虽然顾景阳宠她,但谢莹身为外命妇,总不好时常进宫。
谢华琅越说越觉得惆怅,拉住阿姐一只手,提议道:“将来我们有了儿女,不妨结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越说越没边儿了。”谢莹想的远比她深,伸手戳了戳她脑门儿,道:“你嫁的是皇家,将来诞育的也是皇子公主,婚姻大事,怎么可能早早定下?总要顾及到陛下的想法呢。”
“再则,”她笑道:“倘若将来你我的儿女彼此无意,现下姻缘早定,岂不是乱结鸳鸯?”
谢华琅闷闷道:“也是。”
她们素来亲近,有些话也不避讳,谢莹悄悄拍她一下,道:“你总爱贪凉,图一时舒服,成婚之后可不许了,我听闻那样伤身,子嗣上怕是有碍,陛下毕竟年长你诸多,皇子生的越早越好……”
谢华琅听得心中暖热,想到自家郎君,唇角便翘起来:“我知道。就为这事,他说过我好几回呢,赵王府不是有一对儿双生胎吗,我琢磨着找个空抱抱,沾沾喜气,兴许有用呢。”
说到此处,她兴致高了些,一骨碌坐起身,道:“阿姐成婚那日,赵王府总是要来人的,我叫人送信儿过去,叫世子妃带着那两个孩子来,咱们都抱一抱。”
谢莹有些迟疑:“是不是太麻烦人家了?”
“这有什么,就是抱一抱嘛,又不是要抢回来养,”谢华琅不以为然道:“先前那桩大案,宗室惶恐不安,有这个由头在,赵王府反倒会安心的。再则,我若真能一举得男,总要念他们几分好的,他们也不亏。”
“羞不羞,”谢莹笑话她:“还没成婚呢,就将一举得男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儿。”
“我脸皮厚着呢,不羞,”谢华琅想起自己离宫那夜的一通胡来,早就不将这么点嘴上功夫放在心里了,轻推堂姐一把,嬉笑道:“我那儿还有好几本春宫画儿呢,阿莹姐姐,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叫人拿来给你。”
谢莹嗔她一眼,道:“不要。”
“哦,”谢华琅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自己有,怨不得不稀罕我的呢。”
谢莹听得面红,轻轻啐她一口,含羞道:“去去去,你这张嘴,也太讨厌了些!”
……
谢莹与林崇的婚事,便定在十月二十一日,说是隔着几日,但真到了那日,却觉得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婚礼的前三日,谢华琅便搬到堂姐那儿去住了,正如她先前所说那般,待她们二人先后出嫁之后,这样联床夜话的机会,几乎再也寻不到了。
等真到了谢莹出嫁的前夜,那二人反倒睡不着了,灯火已经熄了,帐内一片安谧,谢华琅枕着手臂,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话到了嘴边儿,却又不知怎么讲才好了。
“阿莹姐姐,你要过的很好才行,”最后,她道:“林崇要是敢欺负你,一定不要忍着,要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谢莹抚了抚小堂妹的脸颊,轻笑道:“好。”
成婚前夜,就把将来的退路想好了,这似乎有点不吉利,谢华琅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又凑到她面前去,悄悄道:“这几日林崇往谢家跑的可勤了,还知道送你朱钗首饰,当真是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