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盯着门帘,想要出去的意思已经甚为明显了。
刘嬷嬷便问:“娘娘想玩儿雪?”
杨幺儿用力点了下头。
岷泽县是没有雪的。
她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之所以知道它叫雪,都还是这两日从书里知道的。
刘嬷嬷见状,便命人去取了大氅和手炉,先给她披上大氅,又将手炉塞到她的掌中。
她到底年纪大了,这样的时节不好冒着雪出去。所幸有莲桂与春纱一并跟在左右,刘嬷嬷方才松了口气。
待出了门,也不必用凤辇,只一行人撑着伞,个个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在雪地里行走。
雪渐渐下得大了,地面扫了又扫,因而并不会将人陷下去。
杨幺儿环顾四周,除了抬手接雪,地上便没什么雪玩儿了。
莲桂见状,道:“不如往前走走,咱们寻个亭子坐下来,点上炉子。娘娘玩儿得累了,也好有地方歇息御寒。一直在雪地里站着,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春纱听她考量周全,便点着头,问:“娘娘觉得如何?”
杨幺儿满心惦念着雪,无论去哪里都好,自然是也点了头。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前行。
只是宫中宫人着实过分勤快了些,道上的雪竟是都被扫得干干净净,刚落下去的又不会这么快便堆起来。
这一路走着,便走到了御花园。
这园子修得极为漂亮,哪怕是入了冬,也并不见颓象,里头抗寒的花草树木依旧被仔细修剪过。园内一座亭子矗立,四周的雪竟是不曾被清扫过,早已经厚厚地堆了起来。
杨幺儿一眼便瞧见了!
春纱笑了笑:“总算是找着了。”
莲桂也笑:“找雪都找得这样费力,改日娘娘不如命这些宫人不必如此大力清扫,好歹留下雪来,堆个雪人。”
说话间,众人便朝亭子靠拢。
只是还不等到近前,便听得一道尖利的声音:“大胆!来者何人?怎敢惊扰太后?”
春纱先是一惊,但随即便冷静下来,且怒意上涌,她冷声道:“大胆!皇后娘娘驾临御花园,尔等还不跪地相迎?”
若是从前听见太后两个字,春纱定是腿都要哆嗦起来。可如今再听见,便实在没什么旁的情绪了。
她不能丢了娘娘的脸面。
娘娘贵为皇后,她自然也要拿出架势才好!
那人显然并不将“皇后”名头放在心中,冷笑一声,便还要与春纱争辩。
莲桂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道:“这样冷的天,太后娘娘怎么到此地来了?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不去通传?”
那人头上登时闪过了冷汗。
他认出了莲桂,从前跟在皇上身边的……
小太监这才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亭子瞧着就在眼前,实际却还有一段距离,因为雪洒落四周有些过分亮眼的缘故,盯着瞧得久了,就判断不大准具体的距离了。
小太监噔噔噔跑上了亭子,与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那小太监便回来了。
他道:“请皇后娘娘移驾别处……”说完,他便缩了缩脖子,十分畏惧的样子。
他怕莲桂,怕莲桂身后所代表着的皇帝。
但他也怕太后,太后有令,他便不得不遵从。
而杨幺儿这会儿并未理会那小太监,她一直微微仰着头,在瞧那个小亭子。
“有人。”她说。
“娘娘?”
“……有个人,男人。”
那小太监登时变了脸色,但他还是挂上了一点笑容,道:“越王殿下孝心,陪着太后娘娘在此地赏雪呢。”
莲桂轻声道:“是吗?”
小太监便不敢说话了。
莲桂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问:“娘娘还玩儿雪吗?”
“玩儿。”
“那咱们还去亭子吗?”
“有人了。”
莲桂柔柔地笑了笑:“怕什么。娘娘身份金贵,管那亭子里是什么样的人物,都该要给娘娘让位置的……”
小太监听罢,登时脸上涌现怒色:“你……那可是太后……”
莲桂伸手拂开了他。
小太监知道今日完了……
完了……
而那厢,亭子中。
萧正廷脸上温和之色褪去,他盯着地上趴伏在脚边的那个男子,道:“母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太后满面的羞恼之色,她道:“哀家有什么法子呢?这又怎能怪哀家?”
萧正廷正视她的双眼,淡淡道:“那便该怪我了?”
太后不言语了。
“那傻儿来了,哀家不好露面,你快去拦下她。”太后催促道。
到了这时,她还理直气壮,凶恶逼人。
萧正廷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心底暗暗道了一句,着实扶不起来了。
他站起身,缓缓走下了阶梯。
而越是往下走,他那颗原本平静,甚至是死寂的心,一点一点跳动得剧烈了起来。
他倒是再见她一面的。
只是到底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
而杨幺儿等人也正在往这边接近,一转眼,两边便正正撞上了。
萧正廷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他说着还退了半步。
杨幺儿只扫了他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他哪怕是长着再好的皮囊,在她眼底也到底是不如萧弋的,更不如地上那堆雪了。
萧正廷被她这一眼扫过,却觉得被扫过的地方都烧了起来。
他微微抬头,终于敢直视她了。
她今日穿的是袄裙,胭脂朱色,在雪地里甚是明艳。她的黑发都拢在了帽子里,只一点头发丝在耳畔飘动,不时亲吻着她的面庞。
倒是让人恨不能化作她的头发丝。
“娘娘要进亭子?”萧正廷问。
杨幺儿这才终于回应了他一声:“嗯。”
萧正廷一颗心像是被慢慢攥紧,又被陡然松开。
他笑了笑,道:“娘娘是来玩儿雪的?这里的雪不够厚,我知晓一处,那儿的雪,可以高高堆出好几个雪人来玩。”
杨幺儿便也终于分了点目光给他:“哪里?”
萧正廷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殿宇少有人去清扫,如今雪应该堆得极高了。”
杨幺儿便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那走吧。”杨幺儿道。
她执着的是雪,又并非是亭子,更并非是太后。
她也不想同太后见面说话的。
那个太后的目光叫人觉得难受。
莲桂却不由多看了一眼萧正廷。
萧正廷像是对这样的目光全然未觉似的,他笑了下,道:“今日乍然得见皇后娘娘,便也亲口道一声,恭贺娘娘。”
他顿了下,又道:“没两日,恐怕异国使臣也要抵宫中来恭贺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婚之喜了。”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他。
那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第七十三章
莲桂与萧正廷对视了一眼, 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随即她便也微微笑道:“娘娘若是想去, 那咱们便过去吧。”
杨幺儿从来都是爽快的。
去则去,不去则不去。
于是她这会儿利落地点了头,便扭头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众人自然跟了上去。
只是等再路过那个小太监的时候, 莲桂冲那小太监轻笑了一声。
小太监的腿当即便软了。
他知晓,今日虽然是过去了,但以后指不准儿是要秋后算账的。
俗话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这得罪了新后, 后头还能从皇上那里讨得了好?
莲桂等人拥簇着杨幺儿远去。
萧正廷便定定地站在那里, 悄然攥紧了手。
他倒是想同她一并去的。
但他自然是不能去的。
越是走得近了,他才越是想要更深地同她接触, 知晓她是什么样的性情,有什么样的喜好。
萧正廷慢慢敛起了目光,转身往亭子回去。
他与太后打交道的时候极多,自幼时, 他便知晓太后是个什么性情了。
太后性情刻薄善妒,旁的本事没有, 下作手段却是有一大堆的, 令人防不胜防。今日若是萧弋一并来, 他自然不会拦她。但今日是她独自前来, 他便要考量太后的手段。
她是这样不沾惹世事尘埃。
又怎能叫她见到那般情景呢?
萧正廷迈入亭子中。
兴许是方才太后已经瞧见, 皇后转身移驾别处了, 她便又松了一口气,端坐回之前的位置上。
那着侍卫服的男子仍旧跪伏在地上,见萧正廷踏进亭子来,侍卫身子便抖了抖。
萧正廷淡淡道:“母后,此人得处死。”
太后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要你来教哀家如何做事了?外头的人,未必个个都如你这般了解哀家。他们自然便不会发觉何处不妥。如今你既见着了人,有功夫说这些风凉话,倒不如为哀家好生看着他,这样自然就不会出差错……”
萧正廷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抬眸盯住了太后。
素来温和的面孔,笼上一层平静之色后,瞧着便似乎生出了点点冷意,叫人觉得背脊发麻。
他打量着她的面容。到底年纪不大,当年容貌犹存三分,精细描绘过的眉眼底下,是掩不住的趾高气昂。
若是杀了她……
萧弋便没了制掣朝臣的依仗。
但她若死了,他同样少了一道助力。太后虽蠢,但正因为蠢,方才正是那个好控制的人,能随他心意而动作。
到底是有利有弊……
罢了。
萧正廷平静地想,那便让她服药,长年累月之下,死不死便看她的造化了。
太后见他不说话了,只当他是生气了。
她这才缓和了脸色,也缓和了口气,屏退身边宫人。
“越王,你与哀家素来亲近,你当懂得哀家的心思……”说罢,太后竟是眼波一转,眼底传递出一分女儿家的哀怨来,她道:“深宫如何,你也是知晓的,哀家如今遭小皇帝欺压,正气闷得很,你叫哀家又怎么办是好呢?”
她年纪方过四十,整日守在深宫。从前手握大权,还要压新帝一头,自然满心舒畅得意,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可在永安宫困顿的这段日子,便叫她磨得脾性更坏了,也更想要随心所欲了。
这时偏偏又见永安宫中的宫女,对越王多有爱慕之意,一想到越王乃是养在她的身边,素来只同她亲近。太后心下自然不快,这心思一转,便将主意打到了越王的头上。
她甚至心道。
让她也来做做那武则天!
萧正廷突然低笑了一声,面孔更显俊美,他道:“……您高看我了,这样的烂摊子,我怎么收拾得了呢?”
太后一滞,总觉得萧正廷看上去哪里不太一样了。
她皱了皱眉,但又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她自是想要说服萧正廷的,正是因为见他不肯,她方才刻意弄了个侍卫出来,谁晓得不仅没刺激到萧正廷,反倒叫他变了副面孔。
萧正廷躬身道:“办法已经说了,做不做便是您的事了。今日我已在宫中耽搁太久,不便再留,便改日再来向您请安了。”
说罢,萧正廷就欲退走。
太后连忙出声道:“且慢!今日皇后过来,也不知她都瞧见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萧正廷淡淡道:“太后欲如何?”
太后轻笑了下,道:“哀家本也瞧不惯这傻儿,如今她又正得皇上的宠爱,眼瞧着皇上便身体转好,都入朝亲政了,正应了钦天监的卦象。现下她又自个儿撞上来,倒不如……叫她从此永远闭了口。岂不两全其美的事?她一个傻儿,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还得谢谢哀家呢。这样没了,也不冤枉。”
萧正廷从来都只有微笑或者大笑的时候。
但这会儿他却难得嗤笑了一声,嘲讽之意几乎掩盖不住,他道:“太后,您也说了,她正得皇上的宠爱。”
说罢,萧正廷便一步步拾级而下,再不回头应付她。
太后没听明白他这句话。
那又如何?
正得宠爱,方才要拿她开刀不是吗?
想从前,她手底下沾过的宠妃的血,难道还少了吗?
……
经由萧正廷那一番指引,杨幺儿倒是的确找了一片雪地,厚厚的雪踩上去,腿都得陷下去一小截儿,走起路来,分外艰难。
但杨幺儿是不管不顾的。
她蹲下身来,纤纤的十指团住雪,堆砌起来,一开始堆了个四不像出来。
莲桂见状,便笑了,道:“娘娘该先想好,要堆个什么出来。”
“堆什么?”杨幺儿喃喃重复,像是在问自己。
春纱想了想,道:“堆个石头出来吧。”
莲桂忍不住笑了:“你脑子里净想什么呢?石头有什么可堆的?”
杨幺儿这厢倒是已经堆起来了。
如此歪歪扭扭地往上砌,一砌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莲桂怕她着凉,便将人扶了起来,道:“明日还有雪给娘娘玩儿呢,今日可不能再玩儿了。”
春纱也围上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道:“娘娘的手都冰了。”说着,便要拿手炉来。
莲桂忙拦下她:“这会儿正冻着呢,拿手炉一贴,手该要撕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