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该有那么一两日,幺儿也听听朕的。”
杨幺儿抿了抿唇,这才道:“皇上说罢。”
“从今日起,将来三日内,幺儿都要同朕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
“便是将你时刻带在朕身边的意思。”
杨幺儿没应声,却也没拒绝。
萧弋抬手抚了抚她额边的发丝,知晓她这时候是极为不满的。
但瞧着她面上神情,他又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她自己当是没发觉的,她的眉梢眼角都带出了微小的情绪,仔细瞧便能瞧见。
那些情绪里头,有一点的发愁,有一点的恼怒,还有一点的甜糅杂着媚。
她自己也当是没发觉的,她说话渐渐地越发有条理了,也能顺着别人的逻辑往下回话了。
她开口的时候越来越多,时而语气里,也会带上点情绪。
他却也当是没发觉的,他的眉眼日渐有了点明媚之色,唇角不再是僵硬地板住,十年如一日了。
……
三日后,大军抵达了边城。
与边城紧挨着的宁城,已经沦为木木翰的地盘。
下了马车,大风刮得人脸疼,萧弋便取过帷帽,给杨幺儿戴上,如此淡淡道:“安营扎寨,众臣随朕到厅中议事。”
“臣遵命!”
杨幺儿是极听话的,说了三日形影不离,便真要同萧弋形影不离。
她抬脚正要同萧弋一并向前,萧弋却返过身来,按住了她的肩,他微微垂下目光,道:“三日到了,幺儿今日便先歇息罢。”
一旁的莲桂忙上前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腕,道:“娘娘,随奴婢来。”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唔。”
萧弋低头整了整袖口,等到再抬起头来时,神色便冷厉了许多。
之后的日子里,他都未必敢带她了。
他从来都是不畏死的,他对旁人狠,更舍得对自己狠。
待真要开了战,他会毫不犹豫地踏上战场。
冬日里,木木翰方才来骚扰了边城城民,当地守军多有麻木,鲜少抵抗。因为这都过去数年了,京中依旧繁华,边城依旧艰苦,从不曾见有朝廷派军队来收缴城池,赶退木木翰……
这并不奇怪。
于掌握朝中权利的文臣们来说,打仗与否,怎是他们该关心的事呢?
那边城好与不好,还不如抢夺一块肥沃之地,想法子将它弄给自己门下的官员来得有意义!
萧弋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所以他才更打定主意,要挑这样的时候,将木木翰打退。
厅中。
王参将出声道:“此时出击恐不合时宜,不若等待大月国与天淄国回信,若他两方肯出兵援助……”
萧弋掀了掀眼皮,冷淡道:“大月国国力弱,天淄国性情难以捉摸。与其等待他们,不如先行出兵。大晋已经数年不曾与木木翰交战,你们自认打不过木木翰,木木翰那方想必也是这样认为,不正是奇袭的好时候?”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些面颊泛红。
倒也不是自认打不过木木翰,只是久未这样打仗,一时间谁不愿去做那个出头的。
倒是萧成钧低声道:“臣附议。”
萧光和见状,便也有样学样,跟着学了兄长的样子,道:“臣附议。”
李家派遣的那二人,本就是要推波助澜让萧弋亲征上战场的,于是这时候便也出声道:“臣附议。”
随后又有两个怀了别的心思的,开口道:“臣附议。”
此时,又一道陌生而又嘶哑的嗓音,道:“小人附议。”
萧弋抬眸扫了一眼。
那人身形挺拔高大,相貌平平,但隐约带着点异族人的模样。
“你叫什么?”
“小人屈然。”
萧弋收回目光,淡淡道:“站岗小卒尚且知晓其中道理,诸位还不懂得吗?”
其余人也有些惊诧,没想到支持皇上的人竟然这么多,他们这时候纵使心下再不愿意,为了表忠心,为了不落后于他人,便也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他们之中,有人是当真想要送萧弋去吃个教训,待回京后便安分做个傀儡皇帝。
但却也有人,当真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心思,欲助萧弋一臂之力……
众人怀万千心思,各有不同。
于他们来说,是一次绝佳的好机会,可于萧弋来说,同样。
……
纵使此地的饭食不大合胃口,但杨幺儿也还是乖乖吃干净了,如此才洗漱完,换了衣裳,自己先躺倒在了床榻上歇息。
她从未走到这样远过,这样一回忆沿途,倒也十分有趣的。
她舔了下唇,突地想起来一事,便抬手撩了撩帘帐:“皇上呢?”
莲桂隔着帘帐道:“娘娘,要打仗呢。”
她的声音隔着帘帐传递过去,无端有些闷,有些压。
杨幺儿呆了一刻,腾地坐了起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肚皮,那里缀着的红宝石早就取下来了,可依稀间,好像还残留着皇上轻抚过的触感。
第九十五章
莲桂从后头扶住了杨幺儿, 低声道:“娘娘冷不冷?”
杨幺儿蜷了蜷脚趾。
是凉的。
被子像是硬的, 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放下了搁在肚皮上的手。
莲桂贴了贴她的手背,道:“不如奴婢叫人送碗汤来罢?姑娘喝了一碗再睡下,身子便暖和了。待到睡醒, 皇上便该要回来了。”
杨幺儿顿了顿,点了下头, 伸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不多时, 莲桂便端着汤碗回来了。
熬的是红枣枸杞汤, 她扶着杨幺儿坐起来,将一碗汤喝去了小半,杨幺儿眨了眨朦胧的眼,困意上了头。
她软绵绵地躺倒下去, 莲桂将汤碗交与旁人,叫他们拿下去收拾了, 她便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抬手扯下了帷帐, 听着里头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起来。
娘娘睡着了。
“在此地守城的是乌力罕, 他是木木翰大王胡思勒的叔叔。在此地驻扎已有十余年,每年给木木翰当先锋,骚扰大晋和大月国的边城……”萧弋淡淡道。
一人沉声道:“臣听闻过此人,十年前是木木翰有名的勇士,又因为是胡思勒的叔叔,所以才被派遣到越城,顶替掉了原先的将军乌日达。他手下的兵不好打。”
萧弋道:“无妨。”
那人便道:“与此人作战, 臣心下着实没有底……倒也不怪大晋士兵,只怪木木翰人从来都是骁勇善战之辈,那乌力罕还声名在外,少有不怕他的人……”他一边表明退意,一边还没忘记给自己挽回一下面子。
萧弋扫了他一眼。
那人绷住面容,作出一脸诚挚忧虑之色,对上萧弋的目光,都还敢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在朝中,他自然乐得听皇上的,可到了这儿,谁想去送死呢?
这一路行来,萧弋也早就将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摸了一清二楚。
他带了大军二十万,其中有号称“天子亲军”的二十六卫,有曾经在名震寰宇的晋阳军,还有钧定侯手底下的定军……
其中二十六卫由萧弋直接掌军,其余无人能号令,也无人敢号令。定军则自然由萧成钧兄弟掌领。
而晋阳军分四大营,方才开口那人,便是其中一营的参将,其人姓董。
文帝在时,晋阳军最多时曾扩充到六十万兵士。
六十万人在他手中化作了利器,征战四方,以至于至今,大月、天淄、新罗等国,都仍旧以大晋为尊。
只是木木翰到底野性难驯,惠帝继位始,便一反反到了今天。
萧弋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既如此,董参将率晋阳军西大营,留守边城。王参将、冯参将、萧世子,分别率晋阳军东大营、定军上下,随朕与二十六卫一并,攻越城。”
董参将松了口气,忙道:“臣便在此地恭候皇上大胜归来!”
王参将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便是他说要等大月国、天淄国的人出手相助,再行出兵。现下自然满心以为,这一去怕是要去送死的。
冯参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是李家人,听从李家的指使,自请上了战场,可真要他付出性命,那可是不行的。
萧弋却不再瞧他们的脸色,只看了一眼萧光和。
“尔等都歇息吧,待夜间子时行军奔赴越城,不得有误。“
“臣遵旨!”
萧弋转身走了出去。
王参将叹了口气道:“如何攻城,连个章程也没有。”
冯参将低声道:“皇上到底是不善兵事。”说罢,冯参将看向了萧成钧,笑道:“先前世子在缅甸、石城都平过乱吧?怕是要仰仗世子了。”
萧成钧并不理会他笑脸,冷淡道:“不敢当。”
说完,萧成钧便也跟着走了。
萧光和自然也跟上了自己的兄长。
冯参将忍不住冷嗤道:“倒是同他爹是两个性子。”
萧光和快步跟上了萧弋。
萧成钧伸手去抓,没能抓住。
“皇上。”萧光和先朝萧弋躬身行礼,随即才直起身来,道:“娘娘……娘娘留于边城?”
萧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领腾骧卫留守边城。”
萧光和张了张嘴:“我,我不敢……”
萧弋看了一眼从后头跟上来的萧成钧,道:“那便让你兄长教你。”
萧光和又张了张嘴,最后到底是闭上了。
他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李妧做戏要拉他入局,让他去退柳家亲时,却反牵连了那时仍是姑娘的皇后娘娘。
也正因为这样的牵挂,他才总不自觉地去想对方如何如何。
他心道,若是皇上要带兵去打越城,至少,至少他留在边城,倒是个可信的,他总会想法子保护皇后的,也好解了心下的那点愧对。
萧光和转头,正对上兄长的目光,他结巴了一下:“皇、皇上说要将腾骧卫交给我,让我领着驻守边城。”
“要你护卫皇后?”萧成钧问。
“是、是吧。”
“随我过来罢。”
“是、是。”
萧弋缓步走进了院子里,宫人们朝他屈身行礼,只是都并不出声,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似是怕惊醒了皇后娘娘。
萧弋跨过门槛,进入到门内。
屏风后,依稀可见床榻上的身影。
萧弋走上前去,莲桂这才立时站起身来,躬身道:“皇上,娘娘已经睡熟了。”
“嗯。”萧弋抬手揭起帷帐:“出去吧。”
“是。”
室内转瞬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弋伸出手勾在了杨幺儿的腰间,只听得物件与物件相撞的声音,她腰间的什么东西被取了下来。
萧弋将其托在掌心。
那是一只精巧绣囊,常年被她佩在腰间。
萧弋抽开绣囊的绳子,取出了其中的东西。
平头翘尾,为虎状。
金玉制成,长约二三寸,身刻铭文,分量微微沉手。
是虎符。
这是文帝留下来的虎符。
在他的手记之中有记载,晋阳军中曾单独分出一营,是为龙虎营,其中尽选军中凶猛忠勇之士。正是这一群人,方才是文帝麾下真正的虎狼之师。
后来文帝身死,晋阳军三次易手、重组,龙虎营被打乱分散。就算有人听见“龙虎营”三字,也往往会联想到二十六卫的龙虎卫上去。
大晋士兵入籍,记为军户,世代相传。
文帝时的龙虎营士兵虽已经死去了,但他们的后人仍旧将这个编制传了下来,至今日,龙虎营仍在,依然听从这枚虎符调动。
文帝将手记、虎符封于一处。
只是惠帝在时,因与木木翰一仗,彻底心灰意冷,整日浑噩度日起来。反倒是萧弋后来无意中发现了此物,他翻看手记后,还寻得了文帝曾写的兵书。
萧弋将虎符握在掌中,那只绣囊也顺便放入了袖中。
他抬手摩挲了两下杨幺儿面颊。
她的确睡得极熟,这样也没有醒来。
萧弋目光深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走到门外问:“几时了?”
“将要子时了。”赵公公答。
“走罢。”
“是。”
萧弋换下了身上的常服,披上了盔甲,他的头发束成冠,露出锐利的眉眼。
他面色冰冷地走出去,翻身上马。
萧成钧等人跟随他左右。
“启程!”萧成钧高喝一声。
只听得兵甲武器碰撞之声,随即便是脚步声响起,众人一并朝着城门迈去。
萧弋带走了十五万大军,一路急行军,行到了越城附近。
他虽身在深宫,但却从未遮蔽双眼,对外界一切俱都不理不睬。
乌力罕是厉害。
但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比起木木翰族内的领地,越城是大晋的地盘,这里有田地有粮食,有金银财宝,有大晋的美人……人在艰苦的地方,自然便会磨砺出凶悍坚毅的性格,因为磨不出的早就死在那样的环境下了。可人若是在温柔乡、富足地,自然就会磨去雄心,磨去强悍……
木木翰之所以数年来只骚扰大晋边境,不止是大晋无力与他反抗的缘故,实际上,乌力罕也早没了打仗的心思。
一个是心已迟暮的老将,一个是正当壮年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