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来要是你自己写,你想写成啥样都行,哪有让小儿子代笔写信去痛骂大儿子的?家书写成那样,人家听着不对味儿问起来,家里那两个蠢蛋说是老三写的,他翰林官的脸面还要不要?再说谁知道毛蛋和虎娃他们学问做成啥样?要是没学好,不得让郭进士帮着读信,就你说那些,都照着写郭进士咋读?我说你咋就那么笨?以老三的性子,送回去那封信上保准一个脏字儿没有,你咋知道一定会有回信?”
“……”
卫老头都傻眼了,好一会儿才问:“那老三写了啥?砚台没跟你说说?”
“不知道,你孙子学字才几年?他也不是啥都认识。”
卫老头就这么被带偏了,彻底忘记他本来是想问老太婆在琢磨啥。
吴婆子倒不是想瞒着枕边人,她是不知道卫成几时升官,假如说还有段日子,提前说了不是一家子提心吊胆?还是到那节骨眼上再跟他说道,他是要知道,家里来了外人谁都得有防备心。
这就是为啥吴婆子顶破天只乐意请个翠姑,哪怕六品诰命加身,让她做点事她觉得没啥,家里有个外人窜来窜去她不安心。尤其姜蜜隔段时间总要做个梦,做了梦总得同家里人说说,有外人在麻烦。
甭管多麻烦,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之后没多久,卫成还真的莫名其妙被提拔了,他侍读也才半年多,就因为做事周到妥帖深得圣心,现在提了半阶,成侍读学士了。他只提了半阶,姜蜜和婆婆吴氏却从安人升成了宜人。
冯掌柜听说之后第一时间来道喜,他想起三四年前,北上的马车驶入京中,摇摇晃晃停在集古轩门口,吴婆子抱着孙子等在外面,一身旧的卫老头进铺子跟他打听卫成的落脚处。那时候这一家子不光穿得差,进店连茶碗都不敢接,不敢乱碰任何东西。当时看着真是破落户,也才没几年,老太太就成五品宜人,吃穿哪怕不能同真正的大户人家相比,较从前体面多了。
他只不过回忆了一下二老进京时的模样,都感觉落差大,至于说卫成带着姜氏在他家院子借住那段时光,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当初是冯家好卫家差,现在彻底换过来了。想起他搭上卫成是因为看出卫、郭二人有能耐。看来他这么多年掌柜当下来眼力劲儿真不差,当初的卫举人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郭举人也在头年考上三榜进士,恐怕已经在地方上谋到官职。早先借给二人住过的厢房如今身价倍增,尤其卫成住过那屋,他收拾出来让儿子搬进去了。
冯掌柜应该说见证了卫家是如何发迹,卫成那出身背景混成这样,他看着都感觉像在做梦。那年的状元郎被赶出翰林院了,榜眼探花大概还是六七品,他就从五品了。
侍读学士啊,听着就体面得很。
冯掌柜来过之后,陆续又有其他人来道贺,左邻右里有,卫成官场上的同僚也有。寻常走礼的吴婆子就收了,想着别家有喜事再还回去,送重礼的她不敢要,才拦下一份重礼,送丫鬟的就来了。
领着俩丫鬟过来的是那家大管事,说他们夫人听说五品宜人还得自己干活,跟前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十分揪心,特地选了两个会做事的来。大管事说着就要把卖身契奉上,吴婆子瞅了一眼:“我家请得有人,再说你这丫鬟看着比我还体面,我使唤她?她怕是来我家当小姐的。”
“请来帮忙的和捏着卖身契的奴才哪能一样?像金环银环这样用着才放心嘛。宜人别看她俩模样秀气,其实能干得很,啥都会做,保准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往那儿一坐,想要啥只管吩咐她们。”
俩丫鬟还露了个特纯善的笑脸,若不是早知道她俩全是祸害,任谁来都能被糊弄过去,这看着真不像黑心人。
又一想,她要是长得就像黑心人,能被派出来做这种事?
吴婆子像是在琢磨,过了会儿说地方小,顶多只能住下一个,两个多了。
“那把金环留下?”
“留下也行。”
当天金环就搬到卫家院子的倒座房里去了,那屋是吴婆子用来存放杂物的,半边屋子放着东西,另一半临时加的床铺。因为听说过卫侍读出身贫寒,来之前她有心理准备,也没料到这边条件如此之差。真别说,他们主人家的屋子都不见得有大户人家的下人房来得好。
京城又还没回暖,那屋里阴冷阴冷的,金环进去就打了个寒颤。
才刚被送出来,她就已经在怀念旧东家了,是想到卫成前程好,又怕办不成事回去要倒大霉,她才硬生生忍下来。金环在床边坐了会儿,她没出去,这家的老太太过来了。
“你放个东西放了一刻钟,还不出来在里头干啥?”
金环赶紧端起笑脸迎出去,问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带你来的说你能干得很,能干好,我刚把请来帮忙的人辞了,她那活以后就交给你。我大概和你说一下,你早上得比我儿子起来得早,现在天冷,起来你就进灶屋去生火,把热水烧上。分别要往东厢和我的正房送一次水。完事儿以后就要准备早食,吃好了把桌子收拾干净碗筷洗了,两个屋的夜壶倒掉涮干净,然后得搓一盆脏衣裳包括屎尿布。上午就这点活,都做好就可以准备中午这顿。午饭吃过收拾之后把院子扫扫,有换下来的屎尿布就接着搓,没别的事就缝衣服纳鞋底。晚上还有一顿,睡前的热水也不能忘,夜壶还得再倒一次……正常就这么点活,有别的事我临时再安排你,西厢是书房,你有事没事都不要过去,你记住了。”
金环:……
记住了?
她是丫鬟,是贴身丫鬟不是粗使婆子!
金环想说她学的是捏肩捶腿梳头上妆,还有比如端盘子打扇陪老太太说话逗趣儿,不是生火做饭洗锅涮碗搓屎尿布倒夜壶……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就发现刻薄老太太耐心到头,板着脸问她记住没有?
“记、记住了,可是……”
“可什么是?送你来的说只要有你老太太我坐着享福,你别这会儿告诉我你不会做,那我就得去找他问问过失,明知道我家底薄还送个不会做事的大小姐来是啥意思?来添乱?这什么居心?”
金环咽了咽唾沫,不敢说了。
她努力挤出个笑脸,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行了,你先把宣宝换下来的屎尿布搓了,搓干净晾起来。”
二月份的京城啊,是没有寒冬腊月来得冷,也足够冻人。金环指尖刚摸到凉水就缩了一下,吴婆子就在边上看着她:“又不是王八你缩啥?搓啊,洗啊,干看着就能干净?”
“水太冷了,您看是不是烧点热水兑着洗?”
“这我能摸,你摸不得,你倒是金贵。”
“不是……”
“别磨叽,伸手啊,你倒是搓啊!这一盆搓完还有别的活,像你这么做事你还是来当丫鬟,你当祖宗来的吧?我造了什么孽才让你旧东家送了你来?这还是他府上的能干人。”
早就说过吴婆子长得凶,姜蜜刚嫁进门的时候看见她那面相都感觉刻薄,金环还能跟她谈价钱?已经走到这一步,躲是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她咬着牙搓,努力搓,边搓还要接受吴婆子的点评,吴婆子好像特别无聊,就爱看金环干活。人在灶上她就在灶屋里指挥,人在洗衣裳她就搬个椅子坐旁边瞅着。若没人盯着金环还能偷个懒,背后一双眼睛她只感觉头皮发麻,她累啊,手冷手软的还不能休息,老太太非但不觉得自己刻薄,甚至还在旁边说风凉话,说这点活给她三两下就做完了,让金环别磨蹭,动作麻利点。
第107章
送人来的还不知道他们犯了多大个错。金环银环原先是体面丫鬟,平时只需要服侍主子穿衣叠被帮忙梳头上妆,了不起拧个帕子,哪用得着干这些粗活?她熬出头之后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洗过,别说搓屎尿布涮夜壶。
那头只想着要两个机灵的,模样不能太出挑,要面善,做事得稳妥,还得机警……派下的任务也简单,假如说能勾搭上卫成最好,这样能长期反复利用。要勾不上,有机会多去他书房看看有没有密信密报,哄好那家老太太挑拨看看,给他家添点乱子,让他家宅不宁。
假如说连这都不成,剩下那些就全是下策。
往别家安插眼线的都希望这眼线安进去就能用很久,她藏好了,别几天就折了。
安排这出的时候,国丈考虑到很多方面,唯独疏忽了一点,卫家的情况和大户人家不同。比起体面丫鬟,他家更缺做事麻利的粗使婆子。
大管家送人过去的时候说金环能干,是说她能把人伺候好,吴婆子理解的和他本意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对吴婆子来说丫鬟就是帮主人家干活的,总不能让她来搓屎尿布金环站后头捏肩捶背吧?那要丫鬟来干啥?白吃家里饭?
基本上这悲剧源自两个方面:国丈眼界太高,吴婆子眼界太低。
她活到今天没进过人家高门大院,你要让她明白这些体面丫鬟的日子比普通人家姑娘好过,她明白不了。你要是早说让金环过来是给捏肩捶腿的,她肯收下才怪。
吴婆子觉得自己挺客气了,安排的就是些基本的活,像生火做饭收拾碗筷烧热水扫院子这些她天天做,堂堂五品宜人做得丫鬟做不得?
这丫鬟也够矫情。
看她搓个屎尿布都这么费劲,吴婆子还在心理叹气,觉得送人来的心黑,都要害人了还不知道弥补一下送个手脚麻利的来。
殊不知金环要疯了。
这巨大的冲击让她没办法冷静思考,心里就一个念头,没活路了。好不容易屎尿布搓完,院子粗扫过一遍,晚食也做好了,她听到有叩门声,正要往院门口去就被老太太叫住:“你走啥?上哪儿去?接着干活。”
“有人叩门,我看看去。”
“做你的事吧。”
都不用怎么看,这时候回来的总归是老三,吴婆子几步走过去,拔门闩之前还是问了一声,听声音果然是卫成,才给打开。
进门之前卫成先喊了声娘,进去之后才发现家里多了人。
“怎么回事?”
“这个啊,翰林院哪个大人送的,咋的你不知道?”
卫成皱眉,问她原本是哪家的?
金环回了话。
卫成又道:“来我家伺候做的事与别家不同,你做不了,这就回去吧。”也是看她面善,这是最后给她的机会,金环却说她做得来,她可以学,说原来的主家都把卖身契送给老太太,她如今是卫家奴才。
既然这样,卫成便不再多说,转头问吴氏:“爹他们呢?”
“你爹刚在进屋看宣宝去了,媳妇儿跟砚台说话,天要黑了这外头冷你进屋去,准备摆饭。”吴婆子说着扫了金环一眼,金环赶紧上灶屋去把饭菜端出来,眼看有机会做做分内之事,她正要替吴婆子布菜,刚跟进来就被轰出厅外。
“你还想上桌?刚才不是让你留了一碗,上灶屋吃去。”
做丫鬟的哪能拂逆主子?金环心有不甘,还是低头退出去了,吴婆子还跟着站起来瞅了一眼,看她的确进了灶上才坐回来。吴婆子吃了一口饭,还是没忍住,同卫成说:“送丫鬟过来那家真不是东西。”
“这话从何说起?”
“他手伸那么长我懒得说,送人来不会挑个勤快的?站门口那会儿跟我说得好好的,说这是他府上的能干人,很会做事,有她在老太婆我坐着享福……我呸!那就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送来这个啥也不会干,还要我教她屎尿布怎么搓,都这么伺候人主子不气死了!”
卫成:……
“除了要洗宣宝换下来那些,娘给她安排了些什么活?”
“这还用安排?里里外外一块儿做,她当丫鬟的不做要我堂堂五品宜人来做?”
卫成就想不明白了,沦落到这种地步她还不走?都放她走了。
吴婆子也在说,说她准备好生教个几天,这种懒婆娘在乡下见多了,收拾几顿她就知道勤快。
饭后,卫成考校砚台功课去了,考完正要接着教,就感觉儿子坐近了正仰头看他。
“有话说?”
“唔。”
“那就说啊。”
砚台勾勾小手让卫成低下头,在他耳朵边说:“娘告诉我来咱家这人不好,让我离她远点。”
“那你听话,没事别靠近她。”
“她是坏人为什么不赶她出去?”
“还不到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不清楚。”
砚台本来晃悠着腿儿,也不晃了,皱着脸说:“你也离她远点,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她要害我们最先就该把顶梁柱砍了……”
卫成笑问:“在担心爹啊?”
砚台嘟哝了句你知道就好,就接着学起来。他学完有些困了,准备洗洗睡觉,卫成还进书房去坐了半天,姜蜜看里外事情做完使金环把水烧上就让她歇,金环兑热水洗了洗,回下人房去差点哭了。
她过来是来博富贵的,选中她的时候她应承下来,现在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就这么回去铁定没好果子吃,留在卫家这日子太苦了。
这才一天,才一天啊!她就感觉活不成!
还让她勾搭卫翰林,给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是好勾搭,可这些活又不是她的,她负责烧水,沏茶的是太太姜氏,给捏肩的是姜氏。姜氏对卫翰林嘘寒问暖的时候她在干啥?她在涮锅涮碗收拾桌子!
勾搭男人难度太大,只能从老太太身上使使劲。
这老太太更刻薄,金环看着她那张脸都不由得心颤,还有她挑毛病时的语气,那个看什么都不满意的眼神,这哪里像五品宜人?根本就是狗仗人势的恶毒管事。
金环盖着并不十分暖和的棉被,只铺了一床破旧褥子的床板硬邦邦的,她闭眼上却睡不着,鼻端闻着的都是杂物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这屋不干净,闭上眼想的全是蜘蛛老鼠,多想一会儿连头皮都痒起来,觉得从头到脚都脏,哪儿都脏。
她睡了,姜蜜还没。姜蜜在灶膛里留了火,温着锅里的水,出灶屋的时候还看了看改出来的下人房,这会儿已经没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