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当然不是。”
  他的脸好似筛子漏出浓浓的窘迫,江思媛不再进犯, 还替他铺好台阶。
  “我想也不是,她看起来很成熟,应该比你年长好几岁。”
  这台阶上插满玻璃碎片, 割得他鲜血淋淋,垂下眼帘隐藏忧愁。
  江思媛讲求效率,相机询问:“上次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似被骨头卡住,稍做犹疑,打算当场拒绝, 却被对方及时封住嘴。
  “你慢慢考虑, 不用急着答复, 有任何顾虑都可以提出来,我们协商解决。”
  他想到这女人是公司的上级主管,这顿饭又是岳歆委派的招待任务, 应当避免不快,笑了笑, 让气氛在稳定安全的轨道上行驶, 私人纠纷留待以后解决。
  下午的工作很不在状态,他怀疑今天日子不吉利,想回去跟家里人讨论运势, 家人们果真正面临一个共同的难题。
  佳音的外婆过节期间多吃了几口荤腥,引发便秘,连日腹胀难受,如厕时太用力,造成脑出血,已入院抢救。
  老人寡居多年,佳音的母亲远在江西,跟前剩她两个舅舅。外婆平日还算健朗,年过八旬生活仍靠自理,没给儿子媳妇添过事。这次病势凶险,身边少不了人服侍,舅舅舅妈们却以照看孙子孙女为由,拒绝去医院照料老母,说佳音幼时吃住都在外公外婆家,是两位老人一手养大的,外公心肌梗塞走得快,她没能尽孝,正好趁眼下的机会弥补。一番措辞冠冕堂皇,简而言之就是推卸责任,将老母亲扔给外甥女。
  佳音熟知他们的人品,也没拿他们当亲戚看,可必须偿还外婆的养育之恩,放下电话去找丈夫商量。秀明只听半截话已知她接下来的打算。他这个老婆面慈心善,贤德无比,别说舅舅们撒手不管,哪怕老人不缺人伺候她也是坐不住的。
  “你从小跟着外婆过,养恩更比生恩重,如今老人家有难,你是得去报恩。可她家在观音区,住院又在玉山,离长乐镇太远,我看你干脆收拾行李,白天去医院照顾外婆,夜里就住在她家,不然每天来回跑,身体吃不消。”
  佳音感激他的体量,但放不下肩上的担子,问他:“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丈夫没拿她当家里的掌舵手,轻松对答:“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道弟妹和千金是吃闲饭的?”
  她俩是没吃闲饭,该干的都认真干了,可那都是在佳音全力支撑的情况下,真让她们顶替主妇的苦差,也是耗子啃木头,吃不消。
  在当晚的家庭会议上美帆脸色惨白,极力劝阻佳音另做安排。
  “佳音,你也不用亲自照顾病人呀,医院那么多护工,花钱雇一个,每天二十四小时陪护,多省心。你外婆是教师,退休金不少,应该足够治病雇人,要是缺钱,我们可以帮你。我刚收到这季的店铺租金,先借你四五万好不好?”
  佳音为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花钱是能雇到看护,但外人只能照顾病人的身体,给不了精神安慰。我外婆年纪那么大了,住院时身边没个自家人,心里该多凄凉。我去,跟她说说话,陪她解解闷,她情绪安定,病才好得快。
  “那你打算去多久?”
  “……医生说她只是暂时脱离危险,至少还得留院观察二十天才能确定是否痊愈。”
  “二十天!?”
  美帆真想当场晕倒,两手支在脸侧,脑袋似有万斤重。千金知道二嫂想躲懒,看不惯她那造作样儿,对众人说:“大嫂跟外婆感情深,正该去照顾,家里的事就别操心了,明天我叫保姆来。”
  贵和问:“现在保姆很大牌,这么匆忙哪儿去找合适的人选?”
  她麻溜儿回道:“就是在我家干活的陆阿姨啊,灿灿他爸怕我们搬回长乐镇后陆阿姨会失业,雇她继续看房子,她本人也很乐意帮我们做事,说打个电话随叫随到。”
  秀明怎会批准,驳斥:“你跟着你大嫂练习这么久,还不会做饭吗?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还想把保姆叫来娘家伺候你。”
  “这不是情况特殊吗?二嫂身体不好,我又还没学会烹饪,请陆阿姨来帮几天忙又怎么了?”
  “这次破例,很快会有下次、下下次。你以为我不知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每天支使老公儿子做家务,自己像皇后娘娘,手指头懒的动一根,这下还想把你们家的保姆请来专职伺候你,门儿都没有!我看正好趁这机会锻炼你的独立能力,你二嫂身子弱,你就负责给她打下手,费力气的活儿都由你来干。”
  千金觉得大哥对她毫无怜惜,同样是女人,却将她和二嫂区别对待,忿忿抗议他的不公:“你当我是奴隶吗?我也是女的啊。”
  秀明像点着的煤油炉子,燃起散发刺鼻气味的明火。
  “你是女的,可家里就属你膘肥体壮,看看你二嫂的胳膊,还比不上你的手腕子粗,你每天吃那么多东西,不干活儿消耗热量,全部屯着做五花肉吗?”
  “我能有多胖,你成天这么嫌弃我!”
  “胖得我的眼眶都装不下了!每次都得瞪大眼睛才能看清你的全貌,你再不减肥还会被更多人嫌弃!”
  没有女人能忍受这种狂风暴雨般的羞辱,见妻子含泪跑出去,景怡也像愤怒的蚱蜢高高蹦起,指斥粗野的大舅哥。
  “你太过分了,怎么能用膘肥体壮形容女孩子!知不知道男人最低俗的行为之一就是拿女性的身材说事!”
  秀明拿他当错误根源来批判:“我还没骂你呢,我妹妹以前苗条可爱,自从跟了你,一天比一天胖,那腿都快赶上金华火腿了!”
  他的比喻越来越凶狠,招致妹夫报复,文化人比他善于运用修辞,他进攻一尺,景怡还他一丈。
  “她哪里胖?哪里胖!衣服还能穿m号,腰围还不到二尺二呢!你是王八吗?眼睛那么小,两颗绿豆就塞满了!”
  “你骂谁王八?”
  “谁眼睛小我骂谁!”
  景怡急着安慰妻子,砍出三板斧后绝尘而去,灿灿也机敏地采取回避,以上厕所为名离场了。
  秀明怨声载道,支持者却无几,贵和还明确指责他:“大哥别一点小事就暴躁好吗?你确实不该挖苦千金的身材,景怡哥还没抱怨呢,你多什么嘴。”
  美帆见赛亮坚做植物人,事不关己无聊透顶,说不得要替他贡献一点参与度,帮助三弟劝说大哥:“千金正在备孕,胖点很正常,你怎么就那么在意她的身材呢?”
  局势二比一,珍珠出来支援父亲。
  “爸爸说痴肥的女人不是懒惰就是贪嘴,要是每天勤劳充实有节制的生活是不会臃肿发胖的。”
  美帆觉得一个屌丝无权以高标准要求女性,含蓄讽刺:“你爸爸对女人的要求真高啊。”
  这次秀明的理解能力达标了,明白弟妹在奚落他,隐忍解释:“她要不是我妹妹我也懒得管,你们女人都知道戴花挑漂亮的,做人也一样啊,俊俏整洁的人就是比油腻邋遢的受欢迎。她又不是成天忙工作没时间收拾锻炼,也不是没钱修饰打扮,还把自己搞成那幅德行,外面漂亮女人那么多,她却没有一点危机意识,我瞧着都着急。”
  得知他的用意,美帆改为开导:“景怡不是没嫌弃吗,还总夸她漂亮匀称。”
  “他那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骗得了你们,骗不了我。那小子以前上学时迷的是邱淑贞、周慧敏这样的女明星,中意的女人也全都身材苗条脸蛋漂亮,跟千金完全是不同的类型。你要说他如今换口味迷上肥婆,打死我都不信。”
  “那他怎么会看上千金啊?”
  “这个我也纳闷,这么多年都没弄清他的想法,所以觉得他靠不住。”
  佳音怕丈夫又好心办坏事,轻声规劝:“人家都老夫老妻了,你就别说这种话了,会影响他们夫妻感情的。”
  贵和也担心大哥添乱,附和大嫂:“人家两口子都在计划生二胎了,千金的正宫娘娘地位已经很牢靠了,不会出问题的。”
  他只看到秀明的鲁莽,没留神自身的措辞,被美帆揪住疏漏。
  “贵和,你用词不当啊,什么叫正宫娘娘,难道景怡在外面还有妃子小妾什么的?”
  “我说错了说错了,总之我觉得景怡哥没问题,真对千金痴心一片,我们应该尽力笼络,哪儿能老是打击啊。”
  局势转为三比二,珍珠更要攒劲协助父亲。
  “爸爸也是为姑姑着想,想提升她的竞争力,姑父条件太好了,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姑姑现在要姿色没姿色,要才干没才干,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再不求上进早晚被别的女人夺了江山。”
  她一贯跟千金唱对台戏,近来日益放肆,贵和早想适当约束,闻言批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姑姑,太没大没小了。”
  佳音连忙加力打压,黑脸斥责女儿:“听见了吧,连三叔都受不了你了,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往后能像你姑姑这么好命就算万幸!”
  秀明见状放下纠结掩护女儿,将会议扯回做饭的议题上,客气地拜托美帆。
  “弟妹,佳音不在的这段时间可能要烦劳你多受点累,千金我已经搞定了,其他人也是,往后你看谁闲着只管吩咐他干活儿,包括我。”
  美帆微笑时动用了演技:“千金到目前为止只学会用电饭煲,还不会烧菜呢,她做的东西能合大伙儿胃口?”
  “所以才让她多锻炼嘛,人人都是先学爬再学走的,老有人拽着她,她永远不能独立,这是个好机会,我让佳音到她外婆家去住也有这一层目的。”
  秀明不慎流露本意,使得美帆更不快活,认为大舅哥为栽培妹妹而拿她当苦力,如何能甘心情愿?回到二楼便似暴晒后缺水的花卉奄奄瘫倒在沙发上,向丈夫哀唤:“不行了,我快活不下去了,真照大哥说的做,三日内就是我的死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赛亮想骂她活该,假如当初和他一起坚持反对合住,就不会卷入这些麻烦。如今身在彀中,只好随遇而安,而且这次事发源于大嫂的困难,他希望妻子能配合顶班,还她以前的人情,关上窗帘后坐到她身边劝说:“居家过日子免不了突发情况,大哥不是给了你指挥权吗?你嫌累就叫人帮你干,情况不会太糟的。”
  理论家的嘴脸招致怨怼,美帆斜眼发问:“让你干你肯吗?”
  “我哪儿有时间。”
  “哼,你果然只会隔岸观火,男人们整天不在家,孩子们要上学,我能指望谁啊?就你那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妹妹能当什么帮手?当帮凶倒绰绰有余,帮着你们全家折磨我!”
  赛亮假装没听出妻子在指桑骂槐,做傻回应:“千金最近对你不是很和气吗,你干嘛还说她坏话?她就像只小狗,容易发脾气也容易被收买,只要你别存心刺激她,她就不会跟你作对,还有大哥为你撑腰,你怕什么?”
  美帆飞快爬起,掰着手指头跟他算苦账:“你知道在你们家做饭有多累人吗?你们家每天,一、二、三、四……十一,除去佳音,每天十张嘴吃饭,各人口味还不一样,咸甜酸麻,煎炒炖炸,样样不落,我就算每顿十菜一汤吧,做一个菜至少需要二十分钟,十道菜两百分钟,早晚各一餐!难道要我每天睁眼就泡在厨房里?老公,我白天还要去剧团讨论剧本和曲谱,没那么多精力做厨娘。”
  “越是烦乱越要保持冷静,别动用你那夸张的想象力把未来预计的那么悲观黑暗,大嫂一个人料理大部分家务,每天安排得井然有序,也没见她累死呀。你常说自己比她聪明,那就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要是退缩,其他人会觉得你不如大嫂贤惠。”
  事实面前丈夫仍昧着良心唱高调,她的血液渐渐沸腾了,逼近他施压。
  “你想让我为博一个贤惠的虚名搭上这条命?不好意思,我没有当贤妻良母的抱负,当初是因为爱你才答应嫁给你的。”
  赛亮不怕她撒泼,就怕她提情啊爱的,神态现出锈迹。
  “好吧,我知道了,你就为了我多忍耐一段时间吧,我会感激你的。”
  “我不要感激。”
  “那你想要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是因为爱你才甘愿忍受一切磨难,你必须像我一样付出真爱才能让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到付出,赛亮就导入固有逻辑问她最近看上什么东西了,他明天去买。
  一般女人都喜欢买买买,吃吃吃,可美帆是非一般的女人,拒绝丈夫用物质搪塞,坚持索要感情。
  赛亮又想当然地会意,做出长足让步。
  “是那事吧,好,我保证以后每周三次。”
  他以为不过是多吃几次药就能完成的差事,妻子却反弹得更厉害。
  “别把我想成饥渴的中年妇女,我需要的是感情!感情你懂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必须每天真情实感地对我说你爱我,每天至少说三遍。”
  赛亮像被拽住耳朵的兔子,慌张无奈。
  “你又开始那些没用的幻想了,又不是刚谈恋爱的年轻人,怎么老把那些丢脸的话挂在嘴边?”
  他不擅表达感情,所有示爱的语言都像花椒,能让他的舌头失灵,让他说“我爱你”,比自我诅咒更困难。
  美帆最不满他这点,结婚以来她软磨硬泡才总共逼他说过两三回,还都是问答拼图模式,那三个字宛如密码,从没完整地凑齐过一次。
  “你觉得‘我爱你’三个字很丢脸?这是我们结合的基础,否定它就是否定这段婚姻!”
  赛亮的脸像浸在卤水里熬煮,红黑发烫:“我没否定,可也不能老像演戏一样高调夸张地表达吧。”
  “为什么不能?人家西方世界的夫妻即使到了八、九十岁也会真诚自然地说爱,这是很美好的事,为什么让你做就这么别扭?”
  “那是西方的习惯,我们是中国人,应该含蓄委婉。”
  “我最讨厌这种简单粗暴的划分,爱又不是难以启齿的丑事,为什么不能热烈直白地说出来,你如果真心爱我,就不该这么拐弯抹角,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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