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医生说目前他的身体全靠药物和血浆维持,因此他预感剧终的一幕不久就会到来,安心地瞑目静候着……
  家人们已被他害成无头苍蝇,四处奔走半日,贵和、千金、美帆在一家大商场外碰头,他问她们都找了哪些地方,千金说:“家里和医院附近,还有二哥的事务所都找过了,都没人,你们呢?”
  “我和质华去了他常去谈业务的几家茶楼餐厅,还联系了他几个老同学和同事,也都没下落。”
  美帆慌恐欲绝,适逢秀明来电,她期盼地盯住接话的贵和,指望那边能发来好消息,可惜又是一盆冷水。
  千金急得直甩手:“二哥这是唱哪出啊,存心急死我们吗?”
  贵和认为他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出走,问有没有人说过他。
  “没有啊,我们现在在他跟前只说好话,谁还敢刺激他?”
  小姑子摸不着头脑,倒提醒了美帆,回想中午赛亮的言辞,她颤声道:“他一定是怕我捐肝给他,想躲起来自生自灭。”
  贵和扶住啼哭的女人安慰:“二嫂你先别着急,我们再找找,二哥没带证件和手机,身体又不好,走不远的。”
  这时郝质华赶来与他会合,说她刚才去派出所报案了,警察将在网上发布全城搜索。
  他更卖力哄劝:“二嫂,我们再等等吧,会有消息的。”
  美帆摇头:“他真要躲起来谁都找不到,他身体那么差,不吃药输血,顶多两三天就不行了,我得马上找到他,一定要马上找到他!”
  她目光散乱,肢体动作失去协调,千金怕她失心疯,忙抓住她的胳膊:“二嫂你急也没用啊,现在除了尽力找,没别的办法。”
  美帆乱转的眼珠突然定住,激动地喃喃自语:“有,有的有的,我有办法!”
  她甩开千金奔跑而去,郝质华让贵和追去看看,贵和追上问她要去哪儿,她急切驱赶:“你们别跟来,这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贵和一时大意,放她支身离去。她乘地铁来到市中心,爬上一座18层的办公大楼顶层,拨打本市一个知名的全天候新闻直播电台的热线电话。
  连续拨打了十几分钟,热线接通了,手机里传来女主持人明媚甜美的问候:“喂,这位听众朋友您好,这里是《申州之友》直播电台,欢迎打进我们的热线。我是主持人清宵。”
  美帆礼貌回应:“您好,我是越剧演员杨美帆。”
  主持人将信将疑:“哦,是申州越剧团的杨美帆杨老师吗?”
  “是的。”
  美帆的嗓音很有辨识度,主持人确认后惊喜道:“您好您好,我和我父母都是您的戏迷,很荣幸与您连线,请问您今天打进我们直播间,是想跟广大听众分享什么话题呢?”
  “我想求你们帮我个忙,救救我和我的丈夫。”
  这要求很离奇,做节目需要噱头,主持人想起前段时间她和IT巨头雷天力之间的刑案纠纷,以为与此有关,按住兴奋问:“能说具体点吗?”
  实际情况与她预判的有出入,但同样劲爆。
  “我丈夫赛亮患了末期肝硬化,大夫说不尽快做肝移植手术就会死,目前找不到合适的□□,家里只有我和他配型一致,可他怕我捐肝有危险,今天中午悄悄离开医院,目前、目前下落不明……”
  美帆不敢猜测赛亮的现状,说到后半句已泣不成声。
  主持人忙安慰:“杨老师您别着急,您是要我们帮忙找您先生吗?”
  她急促抽泣几声,忍哭相告:“我们已经报了警,警方说会帮我们发布网上搜索,可我了解我丈夫的性格,他一定会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他。我想借你们的电台帮我扩散消息,让他能听到我的声音,告诉他,我在中山路渤海大厦顶层的天台等他,要是他今晚10点前不出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漫无目的的寻找最后只会等来噩耗,丈夫把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她就用极端方法唤回他。
  主持人大惊:“杨老师您这是何必呢,千万别想不开啊,您先生是为您的安全着想才离开的,您这么做他会很伤心的。”
  “我跟他说过要和他同甘共苦共渡难关,如果他去寻死,我也不要活了,他要是不想看着我死就赶紧回来……”
  美帆做完交涉,向对方发送几张赛亮的照片,她是深受广大越剧迷喜爱的名旦,算当地比较知名的公众人物,主持人敬业地帮忙宣传,消息涟漪似的扩散开,不久通过网络媒体能通讯工具广泛铺展,引来记者、警察以及大量围观群众。
  赛家人陆续赶到时,大厦下的人群已扩大好几倍,家人们跑到楼顶,在警方带领下看到坐在远处围栏外双脚悬空的女人。
  “弟妹你这是做什么啊,快下来!”
  “二嫂,我们不是正在想办法吗?你别想不开啊!”
  美帆微微回头对他们说:“我没想不开,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逼他回来。”
  景怡苦脸提醒:“二嫂,小亮没带手机,又没有其他通讯工具,很可能收不到消息!万一来不及赶来,你还真要寻短见吗?”
  “他身上最多只有一两百块钱现金,走不远的,我把他的照片发给电台了,有人看到会告诉他的。”
  “要是他呆在没网络没电视又没人的地方怎么办?”
  “要真是那样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就跟他一起死!”
  美帆说着悲从中来,捂住脸嚎啕大哭,长发被风粗暴拉扯着,整个人似柔弱的水草。可当救援人员试图悄悄靠近时,她又警觉地撑起身,爆栗般警告他们别靠近。
  她所处的位置极为刁钻,很不利于救援工作开展,警方商议了几套方案都失败了。时间分分秒秒流逝,楼下围观的看客们不耐烦了,纷纷吼叫起哄。
  “等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跳啊!”
  “这么久都不跳肯定是炒作!”
  “臭女人,雷天力没给嫖资你管他要去,跑这儿来卖什么惨,不要脸!”
  “杨美帆,你老公已经死透了,尸体都送去火化啦,我亲眼看到的!”
  这些冷血麻木的败类和鲁迅笔下好吃人血馒头的愚民一脉相承,喜欢用他人的鲜血涂抹自己黯淡的人生。一个梳机车头的社会青年表现最为突出,鼓着脑门上的青筋振臂高呼:“有本事就快跳!老子在这儿等了半天,脚都冻僵了,你不跳你们全家都是婊、子!”
  其激越愤慨好像他为观看这场悲剧付了十万块钱的门票。
  胜利刚到现场,正好听到这句炸腰子的话,棕熊般狂吼着冲上去揪住他拼命捶打。
  “那是我二嫂,你特么再骂一句我就杀了你!”
  警察来了,见他穿着中学生的校服,制止时只对那青年使用蛮力,对他还算客气。胜利扯住他催嚷:“警察,这些人渣在这儿起哄,煽动我二嫂跳楼,你们就不管管吗?真出了事怎么办?快点叫他们闭嘴啊!”
  几位警察就是来维持秩序的,立即拿起大喇叭驱散围观群众,恢复道路秩序。
  楼顶佳音正在几米外苦劝呆坐的美帆:“美帆你一直坐那儿会冻坏的,下来吃点东西吧。”
  美帆仿若冰箱里的冻鱼,皮肤表层的毛细血管活性降低,体表失去知觉,可是心比身体还冷,似一把嵌在胸口的冰刀。
  “他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出事了?”
  “小亮不会有事的,你先下来吧,想想你的父母,这么做对他们太不负责任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失去赛亮,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是死是活我都要陪着他!”
  悲痛的嘶吼截断佳音的思路,不知如何劝说了。
  美帆看看手机,距离十点还是最后3分钟,绝望扼住她的咽喉,她失声恸哭:“时间已经到了,他真的不会来了……”
  见她颤巍巍站起来,身后的人们一齐惊叫劝阻,领队的警官急中生智高喊:“杨老师!您先生找到了!正朝这边赶来!”
  美帆猛地回头,泪水在脸上映出一片反光:“你们没骗我?”
  “绝对没有!”
  “那他什么时候来?!”
  “最多一小时就到。”
  警官知道赛亮走不远,时长太久美帆会起疑,只能以“一小时”为限拖延时间。
  “您再等等,我们已经派人去接了,保证人会准时到!”
  美帆信以为真,情绪暂时稳定,看她重新坐下,人们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她的生命最多只能再延长一小时,又比刚才还焦灼。佳音、珍珠、景怡这几个与她关系亲近友好的人再次轮番上去劝说,遭遇之前比更彻底的失败,美帆体力消耗过度,没力气搭理他们,宛如黑洞,投进去的物体全都有去无回。
  赛亮在麦当劳了浑浑噩噩睡了几觉,店员早察觉他的状态异样,快到10点半时走来叫醒他。
  “先生,已经很晚了,您不回家吗?”
  他揉揉眼睛,低声道:“我在等人。”
  “那打电话催一催。”
  “不用,他很快就来了。”
  店员不知道他指代的是死神,不便强行驱逐,嘀嘀咕咕走开了。赛亮转头观看,店内人少了很多,不远处的悬挂式电视正播放当天的晚间新闻,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分钟,美帆寻夫事件的报道出现了。
  主持人的解说和现场画面扑面而来,他像飞蝇被一口纱网罩住,思维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冲撞,甚至听不见邻桌食客们的议论。
  “这杨美帆还挺痴情啊,前段时间不是传她是雷天力的情妇吗?原来跟她老公感情这么好。”
  “可能是炒作,现在哪有这么痴情的女人,还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是有这种可能,现在的明星为出名什么炒作手段都用上了,真没下线。”
  “你们留点口德吧,哪有人用自杀炒作的,没看人都坐到围栏外边去了,天这么冷风这么大,呆上几个小时冻也冻死了。”
  “这都10点半了还不跳,肯定是假的。”
  “这种浪费公共资源,危害社会秩序的炒作太可恶了。活该被雷天力白嫖。”
  新闻正播放美帆坐在天台护栏外的镜头,她披头散发,坐姿委顿,双腿岌岌可危地挂在大楼边缘,身体被探照灯地强光圈定,好似中了巫术的傀儡已丧失知觉。画外音是她和电台连线时录下的哭告。
  “老公,我们不是说好共患难吗?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啊。明天我们还要去民政局办复婚,你还要买戒指给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我求求你快点回来,这儿真的好冷,我手脚都冻僵了,你忍心看我受折磨吗?快回来啊……”
  赛亮死灰复燃地迅猛站起,眨眼功夫扑倒下去,见他挣扎不起,店员忙过来查看,他揪住一人的袖子粗喘着遑急央求:“麻烦哪位好心人送我去中山路,我就是杨美帆的丈夫!”
  时间来到10点55分,救援工作仍无进展,美帆意识到刚才接收的都是谎言,愤怒指责撒谎的警官:“时间到了,他怎么还没来,你在骗我!”
  警官竭力拖延:“路上堵车,我再催催,马上就到了!”
  演技多逼真都不奏效了。
  美帆像一只疲累的海鸥,正虚弱滑翔着扑向峻波,悲哀恍惚地自语:“你们别骗我了,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美帆你别冲动啊!”
  佳音一起头,其余人跟着嘶声呼喊,啪的一声,一个小物体摔落在他们跟前,是她的手机。
  死念已决的女人低头望着脚下浓淡相嵌的黑暗,上身慢慢前倾,准备将生命交还给大地。人们栗栗危惧,都拿出挣脱娘胎时的劲头玩命呼喊,警官的叫声最宏亮。
  “杨老师!您先生真的来了!不信您听听!”,他刚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对着手大嚷:“赛先生,杨老师情绪激动,您快跟她说几句话!”
  在场人等赶紧相互提醒,将寂静还给黑夜,赛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乘风飞来。
  “美帆,美帆我正赶过来,你等等我!”
  吼声低沉、促迫,是一位孱弱的病人所能发出的最强音量。
  美帆徇声转头,不能置信。
  千金疾呼:“二嫂,这是二哥的声音,您快听听啊!”
  赛亮仍在重复呼唤:“美帆,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赛亮!”
  佳音得救般喜道:“美帆,小亮就快到了,你快下来啊!”
  人们正欲靠近,美帆警惕喝止:“不,我要见到他本人才信!”
  她怕再上当,一定要眼见为实,珍珠跑到警官跟前,冲着手机叫嚷:“二叔,二婶要见到您本人才肯下来,您快过来!”
  二十多分钟后赛亮被担架抬到。
  “美帆,美帆我来了,你快下来!”
  无数灯光照向他,替美帆验明正身,希望失而复得,她欣喜若狂,欲要行动,冷木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了,像即将坠落的果实,僵在命悬一线的境地里。救援人员们火速上前拽住她,小心翼翼拉回安全地带,由两名警员架住朝前拖行,家人们紧随簇拥,狂跳的心尚未复原。
  赛亮老远便伸出手,付出了所有力气。美帆也一样,伸出唯一能动弹的右手,十几米的距离仿佛迢迢河汉,几秒钟的间隔比几个世纪还难捱,终于两边人群围成一个圆圈,鹊桥合拢,一双冰凉的手握在了一起,两颗枯木般的心窜出求生的火苗。
  赛亮看着饱受摧残的妻子,痛心责怨:“你真的太不像话了,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女人。”
  他无心考验她的忠贞,却被她一次又一次震撼,感动难以言喻。
  美帆爬在他胸口痛哭,恨不能一口气诉尽所有委屈:“你也是,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男人,只肯一个人吃苦,什么事都非要自己扛,再不想想这样我会有多痛苦。以后不准你再干傻事,不然我就去死,让你做杀人凶手。”
  生离死别终被化解,旁观者唏嘘感叹,祈盼老天开恩,让有情眷侣能在人间相看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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