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珍珠这半天眼泪没干过,睁着红彤彤的金鱼眼说:“医生给装了人工心肺,还在观察。”
  胎儿突然蹬了蹬腿,佳音像被踹中心窝,眼前发黑。母子连心,她认为孩子在找爸爸,又悲又急吩咐珍珠:“去跟你爸爸说,他要是死了,你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就要当孤儿了,他不想造孽就必须努力活下来。你要守着他不停说,一定要让他听见。”
  珍珠好似同时遭遇天崩和地裂,回到父亲病床前哀哀哭诉:“爸爸,妈妈快生了,我马上就要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您一定要活下来,那样我们一家五口才能团圆,要不然我们三姐弟就都成孤儿了。爸爸,您还没看我当上越剧演员呢,我也还没来得及孝敬您,您千万别丢下我们……”
  晚9点,佳音被推进产房,分娩过程中她突然呼吸困难,像被掐住了脖子,全身皮肤发红,疑似过敏症状,接生的大夫经验丰富,看到这一现象,镇静被踢个七零八落,急忙采用面罩给氧,让护士去通知儿科和麻醉科医生,迅速施行抢救……
  10点,等在产房外的家属受到严重惊吓,一名医生拿着手术协议和被他们背得滚瓜烂熟的病危通知走来说:“产妇出现羊水栓塞,我们正做全力抢救,现在需要进行紧急的剖腹产,请家属先签字。”
  贵和傻眼:“什么是羊水栓塞啊?会有生命危险吗?”
  赛亮果断签了字,恳求:“大夫,拜托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大嫂,我大哥也在你们医院胸外科,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我大嫂不能再有事啊!”
  医生刚走,美帆景怡从胸外科过来,问他们孩子生了没。
  贵和煞白着脸说:“大夫说大嫂羊水栓塞,刚刚让签了病危通知书。”
  美帆脚下一软,靠在赛亮身上:“天、天哪,怎么会这样!”
  贵和向景怡求解,景怡也直冒冷汗:“就是子宫里的羊水进入了母体血液循环引起的急性肺栓塞,过敏性休克,严重的会引发血管内凝血功能丧失,肾衰竭和猝死,死亡率超过80%。”
  “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坏事突然全冒出来了!”
  郝质华按住跳脚的丈夫:“你别急,大嫂会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产房里响起微弱的啼哭,人们精神振奋,争相涌到门口,等护士抱着襁褓现身,立刻围上去。
  “是个女儿,重4斤半。”
  美帆激动地接过抱住,欢笑中泪水夺眶:“哎呀我的小宝贝你终于出来了!”
  景怡说孩子长得像秀明,其他人都附议,随后急着问产妇的安危。
  护士说:“大出血,还在抢救。孩子有点虚弱,得进保温箱,先交给我吧。”
  美帆依依不舍地交还婴儿,含泪不住叮咛:“宝贝儿你要保佑你的爸爸妈妈,让他们都平安无事啊。”
  家人们分成两拨轮班值守,终日为秀明佳音的生死牵肠挂肚。胜利考试完毕,得知消息后也焦急赶来,全天候待在医院站岗陪床。
  佳音经医生全力抢救,输血3000多毫升,终于脱离危险。一天后秀明也在医护人员昼夜不休地严防死守下,各项生命指标逆转上行,受伤的心脏重新恢复了活力,两天后人工心肺安全移除。
  秀明恢复意识已是6月17号中午,经过一段半梦半醒的挣扎,下午才真正苏醒,问爬在床边的女儿:“我这是在哪儿啊?”
  珍珠泪珠吧嗒直落:“爸爸,您在医院,您已经昏迷十天了。”
  他依稀想起前情,忙问:“你妈呢?我好像听到过她在叫我。”
  “妈妈早产了,剖腹生了个妹妹。”
  他眼睛又亮了几分:“她这会儿人呢?”
  千金见侄女呜呜咽咽的,替她答话:“大嫂分娩时得了羊水栓塞,大出血,差点没命了,输了3200毫升血,把全身血都换了一遍,总算捡回一条命。”
  秀明遑急欲起,被景怡按住:“老赛你别慌,大嫂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急得脑门出汗:“她在这家医院吗?我想去看看她。”
  珍珠连忙给他擦汗,安慰道:“您现在不能动,妈妈没事了,您别担心。”
  他眼睛已经红了:“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她为我受了多少罪啊,我还没好好补偿她呢。”
  为稳定他的情绪,过了一会儿美帆用轮椅推着佳音来到,夫妻俩险些人鬼殊途,又差点共赴黄泉,再在阳间相见,都恍如隔世。
  众人们悄悄退出去,佳音望着瘦成皮包骨头的男人轻声感叹:“你终于醒了。”
  秀明不知道他垂危时家人们经受的忧怖,但能从妻子憔悴的形容上感知她遭遇的苦痛,握住她的手哽咽:“你受苦了。”
  佳音没甩开他,平静道:“是个女孩儿。”
  他喜悦颤抖,拼命点头说:“我听说了,真好,你做什么都如我的意。”
  “可惜早产,还在保温箱里,我看了跟小猴子似的,以后估计会很丑。”
  “不会的,谁敢说我女儿丑我就揍他。”
  “……赵敏在看守所,朱百乐说派了专人保护她,不会有危险。”
  她估计他很想知道这件事,让其他人说也行,可到底自行透露,借此代替责备。
  他一下子畏缩了,愧疚问:“你怨我吗?”
  她用冷淡的愤怒刺他:“怨。你明知自己有家庭,身上还担负那么重的责任,却不顾性命地保护她,有没有考虑过家里人?”
  他焦急辩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她太可怜了,想让她有机会改过自新。后来我被那伙人捅了,以为自己死定了,那会儿满脑子想的全是你和孩子,我还托朱百乐给你带话,他带了吗?”
  “带了。”
  “我那都是真心话。”
  她相信他没撒谎,面对他热切地眼神,淡淡回应:“我知道。”
  秀明又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佳音出月子后也常来照顾他,秀明不断卖力但笨拙地讨好,奈何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这日她让他换衣服,他穿上她递来的干净衣服,斗胆打破僵局,从身后抱住她。
  “珍珠妈,你还不理我啊?我俩都算再世为人了,你能不能当成刚认识,和我重新开始?”
  佳音默默推开他,尴尬的气氛还来不及蔓延,珍珠抱着妹妹,领着弟弟来了。
  佳音责备:“你怎么又抱着妹妹到处跑,她身子弱,病了怎么办?”
  “爸爸说想她了嘛。”
  秀明早笑呵呵迎上去:“快快,拿过来让我抱抱。”
  他接过襁褓,瞧着粉团般的小女儿很想用力亲她,之前被妻子警告过,说大人的呼吸多细菌,婴儿免疫力低容易感染,因此小心在意,只敢抱住摇晃拍哄,越看越爱,脸像刚出山的太阳红光满面。
  珍珠瞅着妹妹说:“爸爸,妹妹长得很快,今早秤了一下,都九斤多了,见过的都说一点不像早产儿。”
  秀明傻笑:“随我,底子壮,养一养就复原了。”
  “我小时候也像这样?”
  “对,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后肯定也是个美人儿。”
  珍珠借机奉承:“爸爸的基因真好。”
  秀明如数转给妻子:“全靠你妈妈会生。”
  父女俩默契地打配合,英勇也来支援,拿了一个桃子递给母亲,让她帮忙削皮。佳音坐下,听他们爷仨说说笑笑,不能否认这感觉十分温馨。
  珍珠忽然对秀明说:“爸爸,您后天就出院了,妹妹也满月了,该给她起名字了吧?”
  秀明胸有成竹:“名字我早想好了。”
  “什么?”
  “叫赛天骄,天之骄子,你说好不好?”
  “太招摇了吧,不过我喜欢。”
  秀明又问儿子,英勇自然也喜欢,他顺势问妻子:“孩子她妈,你觉得呢?”
  佳音笑了笑:“还行吧。”
  她估计小女儿她也带不走了,焦虑像水蜜桃的绒毛附着在心口。
  又听秀明吩咐珍珠:“快拿手机给我们全家拍张合影。”
  “现在?”
  “对,就现在,爸爸觉得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一定要拍照留念。”
  佳音将桃子递给儿子:“你们拍吧,我先回去了。”
  秀明连忙下床扯住她:“不行,少了你幸福就不完整了!”
  珍珠也抢走她的提包:“对,妈妈,我们家的幸福怎么离得开您呢?快坐好,我去找张护士借自拍杆。”
  她借来自拍杆,快门一闪,记录下一家五口簇拥的景象,秀明和孩子们都笑容灿烂,只有佳音僵着一张脸,别扭得似来凑数的。
  三天后秀明出院了,佳音不肯住在赛家,要带着天骄回公寓,秀明不肯放人,珍珠英勇也撒娇撒痴挽留,她无奈在多喜房里歇了一宿。夜里天骄哭个不停,秀明起来抱着哄,让她安心休息。她一觉醒来刚过5点,见丈夫带着天骄睡得正熟,先不打扰,悄悄用电饭锅煮了粥,出门去买早点,在巷口与慧欣相遇
  “佳音,这么早就起来啦?”
  “阿姨,您也起得很早啊。”
  “我一向都起这么早,老年人,睡眠少,我们去河边走走吧,那儿空气好。”
  盛夏的清晨玲珑剔透,带露的呼吸使人身心轻盈,佳音原想永远离开这伤心地,此刻发现她依然喜欢这个宁静舒适的小镇。
  慧欣本来跟她聊着漫无边际的家常,忽然踩中一串掉落的紫藤花,话锋随之一转:“佳音啊,你还不打算原谅秀明吗?”
  佳音愣了愣,沉吟:“我不知道。”
  “你还恨他?”
  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和他一起生活。”
  经过这么多摩擦纠纷,她没法再做回以前那个处处隐忍的闻佳音,要怎样再在那个家找准定位?
  慧欣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委婉批评:“秀明以前太不了解你了,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的不了解,有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
  佳音急忙转头,却无法反驳。
  老太太洞若观火道:“你太聪明要强了,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短处,父母亲戚对你不好,早年生活不幸,还有你的自卑、担忧和苦楚,你全都瞒得死死的,连你公公都没看出来。明明很能干,却非要装得不能干,让秀明把你当成平庸的家庭妇女,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我……我知道他有大男子主义,怕他知道我的本性后不喜欢我。”
  “人都喜欢伪装自己讨好对方,可那样对方就看不到真实的你,必然产生隔阂、误解。秀明活到四十岁还没离开过他爸,多喜这人既会教育子女又不懂得教育子女,总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孩子们,反而妨碍了他们的成长,这点秀明受害最深。那么大的人了,头脑却比小孩儿还单纯,分析判断力差,更缺少处理矛盾的能力,在外面有防备心还会吃亏上当,更别说在家里了。他对你绝对的信任,以为看到的就是你本来的样子,才会想当然对你表现出轻视,也不能理解你的弱点和对家庭的重视程度,在面对诱惑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去抵御。如果你能早点告诉他你婚前生活很不幸,和娘家关系很糟糕,让他明白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想凭他的性格是不会辜负你的。”
  都是大实话,佳音承认过去生活中自己不够坦诚,自卑限制了她的行动,换种活法结果也许会不同,可是时过境迁,假设都是惘然。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慧欣停步,握住她的手,似要注入自信。
  “不晚,你们都还健健康康活着,怎么能说晚呢?我给你们提个建议吧,你信我就去试试,回到你们刚认识的时候,用真实的自己去相互沟通。”
  周末,秀明听从老太太、安排,穿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牛仔裤T恤衫来到长风公园,十九年前他和妻子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他已记不清那天的着装,照过去的风格穿戴,去赴穿越时光的约会。
  见到穿绿色连衣裙,梳着两条长辫子的佳音,他的记忆复苏了,那天的对白也大致浮现出来。二人各自扮演着年轻时的自己,照搬当日的行动轨迹,见面不久登上游湖的小舟。
  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夫妻,这时却都怀着陌生人相处的窘迫,秀明不用演也能自然流露当年的憨傻紧张,荡着双桨自介:“我、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佳音也很囧,忍住局促应答:“我也是二十二,听说比你大半岁。”
  “半岁不算啥,我住长乐镇,是淑贞阿姨的邻居。”
  “她都跟我说了。”
  “你别笑话我,我文化程度只到高中,小时候读书不行,考不上大学,毕业后跟我爸跑工地,现在每个月能赚三四千,养家绝对没问题。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弟在读大学,三弟和妹妹是双胞胎,还在念小学。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三个哥哥,我是家里的老小……”
  佳音的台词背不下去了,按照慧欣指示,接下来她不能使用原先那套遮遮掩掩的说辞,登时出现胶滞。
  秀明停下船桨耐心等待,明亮的水面倒映着前尘往事,微风牵绪,对面的女人终于鼓起勇气道白:“我父母……我父母重男轻女,不想要我,我三岁时就被送到了外公家。”
  如同吐出一块巨石,她的呼吸顺畅不少。
  他忙问:“他们对你好吗?”
  “……不好。”
  “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我爸妈从没给过抚养费,我外公外婆拿我当丫鬟养,我三岁就开始干家务,什么活儿都干,不仅要伺候两位老人,还要伺候我的表哥们。”
  他的声气先于她哽噎了,深深疼惜道:“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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