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景怡看她蛮有把握,让她先试试看,顺便关心起姚佳的近况。
  “姚佳快出院了吧?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 明天就拆线了。”
  “通知她父母了吗?”
  “嗯,二老今天已经来医院了。”
  晏菲演技不错,巧妙地用微笑遮盖住那一分不由自主的牵强,躲过了对方的观察。
  景怡打算待会儿去病房探病,先对她说:“你好好劝劝他们, 事情都发生了, 凡事都想开点。”
  “他们情绪还算稳定, 没事的,您别担心。”
  晏菲别过景怡,处理完公事后快步走向姚佳所在的住院部七楼公共病房, 想把判决书当做止疼药,涂抹她持续开裂的心伤。
  那病房住了八个病人, 病友多是中年妇女, 白天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如盛夏知了,没有片刻安宁, 这会儿却好似打坐的和尚个个噤声。晏菲明白这些大妈绝非公德心复苏,还人以清静,而是怀着高度亢奋的八卦心,观看身边的狗血肥皂剧
  她走进病房,姚母正扯着姚佳的衣襟哭骂:“你这丫头还算人吗?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读书上大学,十几年下来累得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本以为你有了大学文凭,在大城市上班,可以找个好人嫁出去,我和你爸下半辈子也有指望。结果你做出这种丑事,丢脸不算,还把身体搞残了,不能生孩子,将来哪个男人肯娶你?作死的东西,这是要你爸妈的命啊!”
  姚母想必已反复咒骂多时,哭得声嘶力竭,姚佳平躺着,扭着脖子,脸深埋枕中,一副任杀任刮的麻木情态。
  姚母气涌如山,独角戏也得唱下去,又说:“那二十万你究竟花到哪儿去了?真的一分钱不剩吗?那是家里卖地的钱啊,是我们一辈子的血汗,先前听你吹,要买什么稳赚不赔的基金,我们才咬牙交给你,你怎么忍心坑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丫头,连畜生都不如的孽障,你还要不要我们活!”
  晏菲上前劝阻,反被她拉住诉苦:“晏菲,你来得正好,快帮阿姨说说这丫头,前些日子她拐走家里的征地款,说要拿去投资赚钱,三个月后就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这都快半年了,我和你叔叔一分钱没见着,问她,竟然说花掉了,我不信,那么多钱,我们一辈子还挣不来呢,哪儿能一下子全花光。”
  对面一个金发大妈神采奕奕的,比听《东方夜新闻》还有味儿,不等晏菲答话先假惺惺开口:“这位大姐,申州不比乡下,挥金如土的地方可多啦。上大商场逛一圈,随便买几件衣服也得十几万。”
  姚母哭丧道:“可是我也没见她买过值钱的东西啊。”
  “除了衣服,吃喝玩乐也花钱啊,申州烧钱的地方可多,别说十几万,几百万也能花得干干净净。不过嘛,小姑娘来城里花钱开开眼界也蛮好,总比搞歪门邪道强,我认识一个人,他亲戚的孩子从乡下来,在酒吧里学人吸毒,七八个月吸掉二三十万,家里不给钱,他就伙同一帮人打劫,后来判了十几年,那才真叫一个惨呢。”
  金发大妈为强调自己是个高等生物,故意使用了特别不屑的口吻,姚母听得捶胸哀号,晏菲碍着护士的身份不能骂人,后槽牙快咬碎了,忽见姚佳爬坐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向那大放厥词的女人投掷。
  “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温和内向,鲜少动怒,只因压力爆表才会化身咬人的兔子。黄发大妈岂是善哉,虽未伤到半点皮毛,也不肯在众人跟前折损威风,当即大骂:“是你妈找我搭腔我才说的,你以为谁想说你哦,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专坑父母,你要是我女儿我早跟你断绝关系了。”
  骂人不算,还号召病友齐来围观,良善之辈拒不表态,那些与她臭味相投的则趁机落井下石。
  “你们这女儿是不像话,败家就是算了,还不自爱,把自己搞成半残废,我看这辈子没希望了。”
  “没有子宫的女人还算女人吗?谁会要不下蛋的母鸡哦,你们还是趁早想办法再要一个孩子吧,不然全家跟着一块儿完蛋。”
  “做错事还有脸凶,没家教。”
  几个老女人尖酸刻薄的扇阴风点鬼火,姚佳根本不是对手。
  晏菲尽力克制情绪,劝道:“各位都有病在身,为健康着想,请别在这里吵架,这位阿姨,您本身有脂肪肝,怒气伤肝,当心病情恶化。”
  金发大妈听出她话里有话,脸上横肉一抖:“护士小姐,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好伐,刚才那个水杯要是砸在我头上,我现在已经送去抢救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打110报警的,现在是文明社会,人人讲礼仪,她这个样子太破坏我们申州的市容市貌,放在国外,人家老外早把她驱逐出境了,大家说是不是?”
  她的好拍档,另一个干巴巴的申州女人前来助威:“是嘞,我们申州人的确太好欺负了,一般遇到这种情形都是本地人吃亏,这些外地人就是欠教养,动不动撒野。要说还是毛、主、席在时好,那会儿农民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不许进城捣乱的嘞。”
  这些话已上升到恶毒的人身攻击,晏菲无法忍受,正待发飙,姚佳抢先还嘴:“你们本地人有那么高贵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地域歧视,以为自己是市长太太?有本事让你老公把所有外地人都赶出去啊!”
  她吵架技术低端,非但杀不灭对方气焰,反而加剧战火,姚母胆小怕事,被两三挺机关枪似的利嘴围剿,吓得心慌撩乱,突然狠狠抽了女儿一耳光,痛叱:“臭不要脸的贱货,还敢骂人,要作死自己作去,别连累你妈!”
  病房内顿时鸦雀无闻,晏菲惊讶地望着这对母女,感觉四周的空气灌满沥青,带来黑暗的窒息感。
  姚佳长发遮面,视野里只出现母亲顿在半空剧烈颤抖的右手,这只手曾为她缝补鞋袜、浆洗衣裤、做饭洒扫、叠被铺床,无数次轻柔摩挲她的头顶拍抚她的背心,如今却毫不容情抽打她的脸,就像一只疯狂的马蜂,以同归于尽的姿态蛰下去,火辣辣的,疼到钻心,而她的心早已碎了。
  景怡恰好走进病房,误打误撞看到这一幕,忙上前劝阻。
  “这位阿姨,这里是病房,请您安静点。病人身体还没恢复,您不能对她动粗。”
  “大夫,我是她亲妈,她要是没犯错我能打她吗?实在是她捅了天大的篓子,我和她爸都快被气死了。”
  姚母犹如追讨无门的债主,每个字都滴着苦涩的胆汁。景怡知道孩子犯下大错后父母表现得竭嘶底里也是人之常情,和声安慰:“任何事都会有办法解决的,可光生气没有用,要不您先出去坐会儿。”
  他哄着姚母走出病房,走廊上多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男人鼻子微带驼峰,双眼细长,似快刀在面皮上切出的两道缝,鼻梁上有颗黑痣,景怡通过这些与姚佳外貌吻合的特征推断这是姚父,被他身上的阴郁气场辐射,感觉隆冬似乎提前到来了。
  “二位放心,姚佳的康复情况不错,这几天就能出院了。”
  他以为父母最担忧的无过于孩子的健康,想用这个好消息安定他们的情绪。夫妇俩诺诺道谢,却不由衷,如同刚上蒸笼的馒头,只热了表皮,心还是冷的。
  晏菲也走出来,请景怡到一旁说话。
  “金大夫能帮帮忙吗?给姚佳换个病房,那几个阿姨嘴太坏了,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姚佳刚才都跟她们吵起来了,我怕她情绪激动会闹出什么事来。”
  景怡也认为姚佳母女在病房里闹出那样的丑态,的确不便呆下去,随后就前往普外的护士站,和护士长协调换房的事。
  护士长听后调侃:“金大夫,您又来助人为乐啊,最近病房可紧张了,哪儿调得动啊。”
  景怡问:“特需病房还有床位吗?”
  “有是有,可上面没点头我敢动吗?”
  “您先给她换,我去向院长汇报。”
  院长和金家是世交,一直想关照景怡,景怡不愿让人知晓身世背景,一般不会麻烦他。人在一件事上投入越多越重视,他为姚佳动手术、帮她找律师,不经意地耗费了许多精力,帮忙帮到底的想法愈发牢固,不惜破例动用院长的人情。
  护士长不知他与院长有私交,提醒道:“这病人的治疗费都是院里出,您就不怕人家说您拿着公家的钱往自己脸上贴金?”
  景怡笑道:“您看我脸皮有那么厚吗?我是去跟院长说,这多出来的床位费我替她付。”
  这么一来又挑动护士长的疑心:“那病人是您什么人啊?您这么关照她?”
  “朋友的朋友。人家求我帮忙照应,我能不答应吗?”
  “这朋友交情可不一般啊,行,既然您发话了我就先给您办着,待会儿给她调到十楼特需病房去。”
  上午姚佳调换了病房,特需病房是酒店式包间,舒适、安静,晏菲希望她能在这最后两天的住院期内好好休养,她现在身体已无大碍,心理却处在病危状态。
  早在一星期前她就向姚佳父母通报了她做手术的事,对方在一顿轰天裂地的大骂后却迟迟未至,期间只打过几次电话对姚佳进行审问,也没怎么关注她的病情。
  从老家到申州不过半天车程,姚佳父母的迟到渐渐在晏菲心头笼起疑云,姚佳想必亦然。当惶恐的潮水退去,一些耐人寻味的礁石就露了出来,这种敏感一般在她们这种出生农村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假如有这样一道题目摆在她们眼前——父母都是无条件爱孩子的吗?
  她们会不假思索选择否定。
  为包揽家务的母亲减少负担、早早赚钱贴补家用、出嫁时向婆家索取彩礼为家里的兄弟娶媳妇、包干父母的养老解放兄弟的家小……她们大多是为这些任务降生的。
  姚佳虽是独生女,比非独的女孩子少了几样职能,也因此担负更重要的使命,既是父母光宗耀祖的希望,又是他们传宗接代的指望。如果这两样盼头都落空,她会面临什么待遇呢?
  出于自暴自弃的想法,姚佳在新病房里向父母坦白了被渣男骗财一事,这次换姚父上场抡拳头,大骂她是“没人要的婊、子”。
  晏菲赶来,目睹姚父姚母的态度,她心里已有了数,急于帮这对夫妇挽回信心,将他们请到走廊上,出示法院的判决书,并说自己有九成把握能追回被骗款项。
  “叔叔阿姨你们别急,那钱我一定帮你们要回来,姚佳目前还没康复,您二老先别责备她,好吗?”
  “出了这种事我们早对她死心了,这丫头没出息啊,就是个败家子,我和她妈前半生的心血都白费了。”
  姚父怒意不减,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悬针纹,晏菲一个外人看了也扎心,耐心劝说:“叔叔您别这么说,现在医学不断进步,子宫也能移植,姚佳还是有希望做妈妈的。”
  “你别说了,就算医学技术到了那个水平,谁给她出钱做那些手术?我们是不会再在她身上花一分钱了,以前花的钱也只当打了水漂。”
  男人只差没把“赔钱货”挂嘴边了,晏菲无言以对,姚母对丈夫起了怨气,但并非心疼女儿。
  “都怨你当初太老实,说自己是公职人员不能超生,要是学晏菲他们家铁了心把儿子生下来,哪儿还会有这种事?就是再生一个女儿,也多条退路啊。现在你那差事早丢了,跟前只剩这个败家子,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姚父反应嘎嘣脆:“就照那天我跟你说的办,你不是还能怀上吗?咱们现在再生一个。”
  晏菲大惊:“叔叔,您和阿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再要孩子?”
  姚父今年五十二,姚母四十九,两口子年龄加起来过百,这时要孩子图什么呢?
  还是那两个盼头——光宗耀祖、传宗接代。
  “我们还有生育能力,自然的怀不上就去做试管婴儿,你不是说这家医院要赔我们十五万吗?这笔钱够做试管婴儿了吧。”
  姚父连预算都做好了,可见不是一时冲动。
  晏菲更吃惊:“可那是医院给姚佳的赔偿金呀。”
  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像残次商品,竞争能力大打折扣,得在其他方面大力提升档次,以后才可能过得不那么狼狈。她以为姚父姚母至少会让女儿自由支配这笔赔偿金,作为提升自我的资本,不说全部,起码该有一半,怎料他们压根没考虑过姚佳的将来。
  姚父腰板很直:“她把我们家的征地款拿去讨好外面的野男人了,难道不该还给我们?”
  “那笔钱我会帮你们追回来。”
  “追回来也是我们的。你也不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女儿我们不打算认了,我们供养她二十二年,花了很多钱,她应该报答我们,十五万说起来还算少的。”
  “就算你们想再要孩子,能不能先过一段时间,等姚佳情绪好点再……”
  晏菲一再让步,最后只恳求他们对姚佳施舍一点同情,这卑微的愿望也被姚母利索地掐灭了。
  “我都快五十了,不抓紧时间还生得了吗?她干坏事时也没想过我们啊?凭什么还要我们为她着想?”
  “姚佳也不想这样啊,她是被人骗了。”
  “那是她的事,谁让她这么蠢,我和她妈规规矩矩一辈子,真没想出会生出这么愚蠢下贱的女儿。”
  “就是啊,我们也没干缺德事啊,为什么要被这丫头连累。当初算命的说她八败命,专克父母,如今看来还真是说对了。”
  亲情有时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儿女等于弃子,父母还有权痛惜自己多年的惨淡经营。
  没错,如果亲子之间是一场交易,你们的做法合情合理,但所谓交易,前提是你情我愿,孩子不是自愿出生的,假如提前知道一出生就得背负沉重的债务,要在这丛林般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苦苦挣扎,我们不会愿意生而为人!
  晏菲的心咆哮着,血浪撞击血管壁,疯涌着冲上脸颊,似要从每一个毛孔里喷出血柱。
  然而自幼层叠的苦难、压迫、不平赋予她强大的自制力,即便在惊涛骇浪中也能掌稳舵盘。
  她冷静地与姚母评理:“阿姨,您这样说对姚佳很不公平,她从小到大都很努力,这点你们应该清楚。人生在世谁还不会遇上点挫折啊,她现在很痛苦,特别需要家人关心,您和叔叔这种态度只会让她更绝望。”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