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玮说:“西门大官人。”
顾丞的动作顿住了,安静了几秒,他才拉开距离,在黑暗中看着尤玮:“你做的是那种梦?”
尤玮笑了:“准确的说,我梦到的是西门庆和李瓶儿。你知道的,我最喜欢那本小说里的瓶,就是李瓶儿。”
顾丞安静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尤玮是在转移话题,她不想继续后半场。
那好,他就不继续,他们可以纯聊天。
……
于是,顾丞这样说:“我只记得李瓶儿是一个性、欲很强的女人,而西门庆恰好是那种潘驴邓小闲的男人,沉迷于此,还非常欣赏李瓶儿在房里的手段,所以他们才一拍即合。”
尤玮笑道:“我就知道,男人一提到这样的话题,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和‘驴’有关的事。但我喜欢李瓶儿并不是因为这个。”
顾丞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尤其是在对待她的前两个男人花子虚和蒋竹山身上,可以说这两个男人的身败名裂,下场凄惨,多半是来自李瓶儿的手笔。”
尤玮:“在那样的社会里,以李瓶儿的出身和经历,她虽然有大把的财富,却没办法凡事亲力亲为,她只能依附于男人,必须要找一个男人当门面,替她做一些事,比如经商。她有头脑,有手段,有生存能力,就算心里在苦闷,也知道如何为自己找出路,而不会自暴自弃。西门庆忘了她,她就找蒋竹山做过度,西门庆回头了,她就知道蒋竹山没用了,就一脚把他踢开。”
顾丞这时插嘴道:“蒋竹山真可怜。”
尤玮道:“蒋竹山没钱没势没能耐没才华,所有东西都是李瓶儿给的,她只是要一个撑得起来的门面,在那方面也能满足她的男人,结果这个男人非但什么都没有,那方面也不行。这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一脚把他踢开,还得反过来问他一句,‘老娘要你干吗使’?”
顾丞冷笑一声:“呵,女人。”
尤玮没理他,接着说:“可是西门庆这些东西都有,李瓶儿对他是真情,自从进了西门大宅,就一改往日心狠手辣的作风,她变得善良,容忍,包容,温柔,对待潘金莲也很不错,由此可见,女人如何对待男人,有一部分是取决于这个男人值不值得。”
小时候,尤玮曾经发誓要成为一个和自己母亲完全不同的女人,因为她不认可陈妙之这竹篮打水的一生。
长大后,尤玮渐渐开始认同陈妙之,也改变了很多看法,渐渐明白陈妙之并不是无用的女人,只是她的手段全都用在了崔圳父亲的身上,那是一团棉花,打上去没用,怪就怪陈妙之没有遇到一个有力的对手。
以及,陈妙之的很多经验和看法,也在潜移默化中融入到尤玮的骨血里。
陈妙之说,要找一个能帮助她的男人,要先问自己是不是值得这样对待的女人,这完全取决于自己怎么做。
差不多的道理,反过来也成立。
她选男人,基本上也取决于那个男人值不值得被选,是只适合作为一个过度,还是适合签订长期契约,如果两个人的关系最终变成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包袱,那么就只能讲良心和感情深厚了,偏偏这两样东西她都没有。
换句话说,就算她是李瓶儿,她遇到了西门庆,西门庆要或不要她,她都能好好的活。
如果西门庆负了她,成为她的敌人,她也会与之为敌。
……
尤玮这样的性格和为人,顾丞一直是知道的,而且很欣赏。
太黏糊,且伤春悲秋,整日将情爱作为枷锁和工具的女人,他消受不起。
只是这一刻,当顾丞听到尤玮这样讲述李瓶儿的故事,并给予赞扬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个疑问。
顾丞问:“那在你眼中,我是花子虚、蒋竹山,还是西门庆?”
尤玮先是一愣,然后轻笑出声:“那要看你的努力了。要是你整日一心在外沉迷喝花酒,对自己的家业毫不在乎,你就是花子虚。要是有一个女人给了你金钱和房产,你还是撑不起这个门面,里子也不中用,那你就是蒋竹山。要是……哦,你懂的。”
说到一半,尤玮停住了,故意不往下说。
主要是这话也没法说的太明白,她是信任顾丞的,同时也会忌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给予一个人所有信任,就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对方手里。
李瓶儿前期的确心狠手辣,可她却在后来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交给了西门庆。
这是尤玮非常不认同的自杀行为。
哪怕西门庆后来因为李瓶儿的死,那样的悲痛欲绝,可那又如何呢?
一个人的人生意义,并不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悲痛欲绝上,那最多只是一种附加价值。
再者,顾丞现在是她的西门庆,谁又能保证将来这个西门庆不会换成别人呢?又或者顾丞会找到另一个李瓶儿?
但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会永远保留后半句。
……
可是男人啊,真是激不得,尤其是在某些事情上。
这事关尊严啊!
饶是顾丞平日看着人五人六的,到这种时候也是一样。
一听这话,他立刻板起了脸,翻身而上,还气哼哼的说:“是男人都想做西门庆。”
尤玮笑出声,笑到一半,声音就被他吞掉了。
这段男女之间的两性话题,虽然最终止步于一出动作片,但两人智商都是在线的,谁也不会当做这次谈话就只是一次调情而已。
顾丞在心里非常清楚,尤玮说的都是大实话,她是在告诉他,也是在告诉她自己。
她做得出李瓶儿干的那些事,生存永远是她人生里的第一位,就像原始人在大自然里,谁也不会在没填饱肚子之前,在生命还受到其它动物的威胁之前,去跟你讲什么道德、素质,那都是现在人吃饱了没事干了,才会去思考的问题,和对自己提出的要求。
事实上,四年前尤玮突然选择离开美国,结束进修,回到耀威和事业为伴,在那一刻顾丞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抛弃”的,他甚至认为,如果将尤玮的事业视作一个男人,那么那就是尤玮那一刻的选择,而他则是被一脚踢开的花子虚或蒋竹山。
四年前她做过的事,四年后自然也会做,而且这一次出现的还是叶伦,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想到这,顾丞心里又开始计较了。
***
翌日一早,尤玮和顾丞都没有懒床,两人不约而同的醒来,比闹钟还早了几分钟。
一个先去了洗手间,一个到厨房做早餐。
等尤玮洗漱出来,顾丞已经煎好了火腿片和吐司。
尤玮去煮咖啡,顾丞进了洗手间收拾自己。
几分钟后,两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一句交谈都没有,开始各吃各的。
直到两人的手机一起响起,他们下意识的侧头看向手边,同时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
——娄小轩。
——崔圳。
这个时间,这两个人通常是不会打电话过来的,一旦打来,必然有事。
尤玮和顾丞一起抬眼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娄小轩。”
“崔圳。”
交换完信息,两人又一起愣住了,二话不说就把手机接起,同时心里都做好最坏的准备——出事了。
尤玮就坐在餐桌前,顾丞接起电话时已经走到卧室里。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两人都结束了通话。
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震惊,无比的震惊。
顾丞走出卧室,坐回到餐桌前。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
尤玮率先开口:“娄副总出事了。”
顾丞点了下头:“你请个假,咱们先去医院。”
尤玮:“好。”
主意一定,谁都没有留恋早餐,飞快的吃了两口,把咖啡咽进肚子里,然后一起起身,回房换衣服,出门。
***
从尤玮家赶到娄副总所在的私家医院,车程只有二十分钟。
顾丞的司机一早就等在门外。
和驾驶座之间的遮挡板放了下来,后车厢是封闭的空间。
尤玮和顾丞一直沉默的看着各自临近的窗外,他们正在分别理清思路。
直到想明白了,两人一起转过头,看向对方。
尤玮率先开口:“娄副总身体状况一向很好,虽然他有点高血压,但是只要控制好情绪,不会突然犯病。”
电话里,娄小轩和崔圳说的都不太详细,主要是他们也搞不清事情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只是告诉尤玮和顾丞,娄副总高血压突然犯了,被人发现时已经晕倒在会所的包厢里,情况危急,幸而送医及时,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此时正在加护病房里看管着。
顾丞道:“显然,是有外因引导。”
尤玮皱皱眉头:“昨天咱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你我的事,他并没有很生气,这件事不足以成为外因。”
顾丞:“降压药他一直随身携带,而且手机里有闹钟提示吃药时间。”
尤玮:“会不会是咱们走后,又发生了别的事?”
顾丞沉默了两秒,说道:“除非有证据,否则无法证实。”
尤玮:“太突然了,下一步怎么办?”
顾丞:“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叶伦或者方副总那边设计的局,毕竟娄副总是否犯病,什么时候犯病,这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就算他们故意去激怒娄副总,也未必能收到现在的效果,可能只是意外。”
尤玮:“你相信只是意外么,在这个节骨眼,如果真的是,那只能说是天要亡你我,老天爷嫌咱们还不够乱,还跑出来帮助对方。”
顾丞:“也许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尤玮一怔。
她和顾丞同时想到了一点,是啊,这或许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娄副总目前情况危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如果娄副总这次过不去了,那才是最可怕的灾难……
第50章 Chapter 50
尤玮和顾丞赶到医院的加护病房,刚来到走廊, 就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娄小轩, 和一脸沉重的崔圳。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崔圳在安慰娄小轩。
娄小轩眼睛是红的,显然是哭过, 脸上写满了后悔。
尤玮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外面的阳光透不进来, 这里只有灯光,鼻子只能闻到药水的味道。
那一刻,尤玮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在医院, 在她母亲陈妙之的生命到了弥留之际的时候, 她赶到那里, 听到医生跟她下了病危通知书, 然后走进病房去见陈妙之最后一面,听着陈妙之在这个人世间对她最后的教导。
也是直到这一刻, 尤玮才发现,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害怕来到这里。
这个楼层住的都是重症患者, 没有几个人出的去, 就算出去了也是蜕掉一层皮, 撑不过几年。
尤玮想不到,昨天晚上还中气十足的斥责她和顾丞的娄副总, 如今竟然躺在这里。
她瞬间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连忙快速眨了几下眼,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
不知不觉的,比她快了一步的顾丞,已经来到娄小轩面前。
娄小轩红着眼睛站起身,哽咽了一声,就把头靠向顾丞。
顾丞也下意识伸出手,拍着她的肩膀。
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样。
到了这种时候,娄小轩不会对方副总或是陈经理哭诉,虽然在公事上她和他们是一头的,但是亲人出事,她下意识信任的还是亲人。
尤玮就站在顾丞身后,听到他低声安抚娄小轩。
娄小轩说:“顾丞哥,我爸会不会……”
顾丞将她打断:“不会有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娄小轩吸吸鼻子,点点头。
然后,娄小轩抬起头,看到了尤玮。
两个女人的目光对到一起,一个伤心,一个冷漠。
娄小轩先是一愣,接着就箭步上前,抬手就扇过去一巴掌。
尤玮向后错了一步,躲开了。
娄小轩打了个空,又要上前再来一下。
但这一次,顾丞和崔圳已经反应过来,崔圳握住娄小轩的肩膀,让她冷静,顾丞则来到尤玮身前,皱着眉看着娄小轩。
顾丞问:“怎么回事?”
娄小轩却越过他的肩膀,瞪着尤玮:“你问她!昨天,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爸的人,他们谈了什么,为什么她一走,我爸就出事了!”
此言一出,尤玮和顾丞都是一怔。
如果娄小轩没有说错,尤玮是最后一个见过娄副总的人,那么娄副总这次出事就只是意外?意外发病,服药不及时,又刚好是她离开之后?
顾丞率先问道:“你怎么知道尤玮是最后一个?”
娄小轩翻出手机,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匿名号码发给她的彩信,照片里刚好是尤玮离开会所的抓拍,下面还有时间显示。
顾丞接过照片,皱眉看了一眼。
娄小轩这时说:“服务员发现我爸晕倒,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在这期间没有人再进去过。”
接着,娄小轩又看向尤玮:“你怎么解释?你跟我爸到底说了什么!”
尤玮也扫到了照片,只一眼。
然后,她也看向娄小轩,对上视线,就一句话:“这我不能告诉你。”
娄小轩气急,又要上前:“你!”
但很快的,崔圳就把娄小轩拉开,还侧过身对尤玮说:“小玮,要不你先离开,这边有什么情况我再告诉你。”
娄小轩在崔圳怀里喊着:“凭什么要告诉她!”
尤玮一句话都没有,脚下一转,就往来路走。
她走得很稳,也很快,思路飞快的在脑子里旋转。
这里面疑点太多了。
如果假设娄副总这次出事是意外,那么那个匿名号码的机主是怎么预料到会发生意外的,又怎么可能提前埋伏在外面抓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