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里搜寻到这里,杜锦宁的脚步顿了一顿。
三房母女整日劳作,一年到头不得闲,不光吃的最差、住的破屋、穿的都是补丁,她生了病,杜老头和老太太竟然不愿意花一文钱抓药请郎中,才有了她的穿越。三房到底在这个家里造了什么孽被这样虐待,这又是怎样一个奇葩家庭?
还有,陈氏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隐瞒了她的性别,让她变成了三房唯一的男丁?
寒冬里大家没事都不出来溜达,这一路杜锦宁都没遇上人。待她走出村口,走到蜿蜒流过村边的那条河时,就听见桥下洗衣服的两个女人在那里叙话。
“……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哟,好好一个大姑娘,被嫁给一个只会打人的傻子。亏得她是亲孙女,这样不被当人看。那杜家老三家的,难道是个蠢的,一房人做牛做马就算了,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生女儿被这样糟践,也不吭一声?”
听到“杜家”两个字,杜锦宁停下了脚步。
这村里,只有杜辰生和杜寅生两兄弟家姓杜,而杜大老太爷杜寅生只有两个儿子,很显然,这“杜家老三家的”说的应该是她的便宜老娘陈氏。
“唉,有什么法子?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兄弟病死?杜家大姐儿也是没法,她要不答应这门亲事,杜老头杜老太就不出钱给她兄弟看病抓药。眼看儿子就要病死了,杜老三家的还能怎么的?她也是顾得了儿子就顾不得女儿。”
“作孽哦。”这个声音明显年轻一些,她压低了嗓音道,“阿婆,我嫁到这村里没多久,到底这杜家老头老太太为何这么不待见三房一家?”
“还不是……”苍老声音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继而高声道,“宁哥儿,你不好好在家里躺着,跑出来做什么?”
杜锦宁看着仰起头看她的王婆子,心里十分遗憾。
她腼腆地一笑:“王阿婆,我去找我娘。”
“家去,赶紧家去。”
王婆子就住在杜家的右边手,平日里十分同情陈氏母女几人。这会子看到杜锦宁病未好就跑出来,她不由从桥下站起身来,爬了几步台阶,上到桥头上拉着杜锦宁的胳膊就往回拽,“你这病还没好,好不容易你娘求爷爷告奶奶为你求了一副药吃好了,要是再病了可怎好?赶紧地家去。”
杜锦宁此时心里乱得很,也没心思四处乱走了。她顺从地往回走,一面道:“王阿婆,我这就家去,您别拽了。”
王婆子这才放开拎着的杜锦宁的衣领,用力挥了挥手:“赶紧家去趟着,别再冻出病了。”
“哦,好。”杜锦宁应了一声,撒开脚往回跑。直到跑到村头看不见人了,她才停住了脚步喘粗气。
这具身子的身体实在太差,跑这么几步路都气喘吁吁。杜锦宁喘了好一会儿,这才平息下来。
她的心里已乱成了一团。
杜方菲要嫁给一个只会打人的傻子?因由是为求杜老头杜老太出钱给她看病抓药?
杜锦宁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娇俏温柔的脸来。在原主的记忆里,大姐于她就像是另一个母亲,陈氏要干活,她是杜方菲一手带大的。她被杜老头杜老太责骂,被杜家老大、老二家的孩子欺负,都是杜方菲护着她。可以说她在艰难的环境下能活到这么大,大部分都是杜方菲的功劳。
如今杜方菲为了她,竟然答应嫁给傻子。
杜锦宁心头堵堵的十分难受。
王婆子她们说的傻子她知道,是村西头一户孟姓人家的儿子,名叫孟强的。孟强长得人高马大,却不好好种田做事,整日跟着镇上的一群无赖混。前些年在镇上打架,被人打破了头,变成了傻子。要是真傻倒还罢了,偏偏还喜欢打人,前头家里给他娶了个媳妇,被他打死了。也不知哪时他见了杜方菲一次,心心念念就要家里给他娶进门。只是陈氏哪里肯?寻死觅活地不同意,杜老头杜老太怕村里人说他们逼死三房的人,这事便放下了。
谁知道她一场病,竟然让杜方菲和陈氏答应了这桩亲事。
想到这里,杜锦宁心里如有一团火般熊熊燃烧。她在现代是孤儿,最为珍惜亲人的情谊。要是眼睁睁让杜方菲为了她毁了自己的一生,她宁愿不活了,将这条命还回去。
望着冷冽萧瑟的村口,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的那股怒火强压下去。她决定先回去,把身子养好,也好理一理思绪。她就不相信她身为一个孤儿都能在现代打下一片天,如今带着三十年的阅历重活一次,还能活到狗身上去。杜方菲的婚事想来也不是这一两天,还有时间想办法解决。
她回到杜家时,正碰到姚氏从房里出来夹炭火。看到杜锦宁,她“哟”了一声,满脸讥讽地道:“宁哥儿这是出去溜达了?你娘她们在田里,你怎么不去看她们?”
杜锦宁轻瞥她一眼,没有理会,直接打开门进了三房的屋子。
这姚氏是原身和她最厌恶的人,没有之一。
第4章 震惊
屋子里一片冰冷。
三房所住的屋子黑暗狭窄、阴冷潮湿。这里是南方,并没有砌炕的习惯,大家在冬日里唯有围着炭盆取暖。杜老头和大房、二房都有炭火取暖,门口遮着厚厚的棉帘。唯独三房既没有炭火,门是薄薄的能透风的木门。杜锦宁脱了衣服躺到床上,扯过又硬又薄的被子,盖在身上。只是半天都没有暖。她爬起来穿好衣服,在屋子里跳了几十下,感觉身子暖和了,再上床去,衣服也不敢再脱,捂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些了,这才脱了那件又薄又硬的破棉袄躺了下去。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想心事,不知不觉间又迷糊地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杜锦宁睁开了眼。她是被饿醒的。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格外容易饿。只是此时只是中午,一直到晚上陈氏她们回来才能吃饭。她在床上躺不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想去村东头的学堂里看看。
原身打小被家中长辈责骂,养成了胆小怯懦的性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唯一出格的事就是前些日子摸了一下堂兄的书。因为她渴望念书,在不用帮母亲干活的时候,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去村东头的学堂附近游荡。杜家大老太爷杜寅生身为童生,在村里是十分有身份有地位的,每当村里办红白喜事,他坐的都是上席。这便成了原身景仰的存在,他认为伯祖父能有这样的地位,跟他念书取得功名有关。所以他十分渴望念书,想通过这样的途径来改变自身的处境。
而穿越者杜锦宁,是很赞同原身的观点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即便这是一个杜锦宁并不熟知的朝代,但社会的秩序跟中国古代十分相似,读书人在社会上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她也唯有通过读书,才能改变自己,改变她们三房的地位和处境。
但是,赞成归赞成,她的想法却又跟原主不同。她的性别可是女子,如果她真的去参加科举考试,一旦被人发现,那就是满门抄斩的欺君大罪,所以这科举她是万万不能参加的。想要念书,也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挑起家里的矛盾,好让三房从杜家脱离出来。要知道在这年代念书是很费银钱的。姚氏之所以老是挑事,无非是担心杜家二老改变态度,让她也念书罢了。如此一来,姚氏那榆木脑袋的儿子想要念书就不容易了;二来,她也好借着识字的机会赚些钱财。如今她年纪太小还瘦弱不堪,身上还没有一文钱,要做生意或是干点别的,哪那么容易?借着念书的机会,弄一套文房四宝来,帮人抄抄书,或是写一两本话本去卖,起码能改变一穷二白的状况。
杜方菲为了一点药钱不得不把自己卖了,还不是身无分文闹的吗?
想明白了这些,她顾不得外头寒冷,缩着脖子出了门。
这时已是下晌时分,河边已没有了洗衣的人。杜锦宁缩头缩脑地走了好一阵,等过了河又走了一段,身体才感觉暖和起来。
她抬起头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眼前已是一片农田。此时是冬季,田里只剩下了一茬茬的稻谷被割掉后的禾根,以及被摞成一堆的金黄色禾蒿。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一阵孩子的读书声从远处传来。
杜锦宁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不远处的像是祠堂一般的建筑里传来的。她心里一喜,快步朝祠堂走去。
她行事不敢鲁莽,没有从祠堂的正门进去,而是围着祠堂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处比较合适的窗户,朝里面看去。
只见一群年纪从七八岁到十几岁的男孩子坐在一张张条桌前,面前放着一本书。坐后头的大孩子低着头兀自看着书念念有词,年纪小的正摇头晃脑,齐声朗读。
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总有那上课不专心喜欢东张西望的学生。
杜锦宁正踮着脚,想看清楚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学生的书上的字,就听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杜锦宁。”
她抬起头,就对上了两双黑溜溜的眼眸。
“王有根,李宝树。”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那两孩子一激凌,赶紧转过头去,正经危坐。杜锦宁也赶紧将身子一缩,蹲到了窗户下的墙根处。
“先生,是杜锦宁。他刚才在窗户外面探头探脑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杜锦宁咬了咬唇。这是姚氏的儿子杜锦寿的声音。原主就是想看看他的书,被罚跪在院子里一天,最后发烧生病。杜锦寿的娘姚氏似乎还嫌不够,不停地说各种带刺的话,挑得杜辰生夫妻俩对三房越发不满,根本不管杜锦宁的死活,原主才离开了人世。
虽说杜锦宁借此有了重生的机会,但对于姚氏及杜锦寿,她是十分厌恶的。此时,又是杜锦寿坏了她的事。
她正想是不是赶紧开溜,一双穿黑色棉鞋的脚出现了在她的眼前。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张跟杜辰生相似的脸。
“伯、伯祖父……”她嚅嚅地唤了一声。
“宁哥儿,你怎的跑这儿来了?”杜寅生温声道。
看着杜寅生和善的面庞,杜锦宁心头一跳,直觉机会来了。她低下头,小声道:“我、我也想念书。”
杜寅生似乎知道她在家里的处境。他长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我、我能背下刚才他们念的。”杜锦宁抬起头来,希翼地望着杜寅生,眸子晶亮。
杜寅生一愣,看着她,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
杜锦宁也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把刚才孩子们读的那段《三字经》背了一遍:“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这、这是你刚刚听到后背下来的?”杜寅生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杜锦宁用力点了点头。
杜寅生沉吟片刻,道:“我念一遍,你记好了,一会儿考你。”说着,他开始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第5章 责怪
念到这里,他停下,示意杜锦宁背一遍。
他教的是蒙学,内容只有《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杜锦宁刚才背的《三字经》没准是先前听孩子读的时候记下来的,不作数。而《大学》却是他从未在学堂里讲过的。以此来考校杜锦宁,再好不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杜锦宁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杜寅生有些口音,她不敢全部背正确,故意念错了两个字。
随着她的背诵,杜寅生的眼睛越来越亮,脸上也越来越惊喜。这些内容相当拗口,他以为杜锦宁即便资质不错,能似是而非地背上两三句就不错了,却不想这么长一段句子,她竟然能囫囵背下来,而且几乎没有错误。
要不是杜锦宁是他看着长大的,而且这孩子的处境他十分清楚,杜辰生的三个孙子也没学到四书五经,他都怀疑是不是杜锦宁事先背过《大学》的内容了。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他又换了一本书,这回念的是《中庸》里的句子了:“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这一回不等他示意,杜锦宁就主动背了起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这一回,她没有背错一个字。
杜寅生看向她的眼神已像看稀世珍宝一般了。他郑重道:“晚上我去跟你祖父说,让他送你来念书。”
“可、可是,祖父知道了,会惩罚我的。”杜锦宁听到“祖父”二字,害怕地缩了缩身子,结结巴巴地道。
杜寅生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不怕,一切有伯祖父。”他转头看了屋子一眼,再低下头,看向杜锦宁,声音异常的温煦:“你先家去。外面冷,别再病了。病了就不能上学堂了。”
杜锦宁点点头,起身慢慢走了几步,再回头,杜寅生仍站在原地。见状,他朝她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杜锦宁也笑了起来,抬起胳膊用力朝杜寅生舞了一下,抬腿朝村子里跑去。
跑到村口,她再回头,杜寅生已不见了。杜锦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藏在云层里的太阳,这几日被杜家沉闷的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心,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她转过身,一步步地朝村里走去。不过路过杜家时,她没有进去,而是沿着那条道一直朝前走,直到把村子都逛了一遍,这才回到杜家。
这个村子名叫桃花村,因村东头种了一片树林而得名。村子并不大,只有百来户人家,杂姓。从房屋的档次与新旧来看,杜辰生这一家,似乎在村子里还算是有钱的。而隔壁杜寅生的屋子,比杜辰生住的更高大,只是外墙的砖看起来比较陈旧,好像是老屋。这老屋虽陈旧,但雕梁画栋的,比杜辰生家更显气派。
回到杜家附近,杜锦宁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门口张望,却是杜方苓。杜方苓今天只有十三岁,却已长到了一米六几,比杜方菲还高上一点,也不知道在严肃缺乏营养的情况下,她是怎么长的。
杜锦宁疑惑,不知道今天怎么会是杜方苓回来。
因为杜方蕙是打柴采猪草,外加打理菜园子,有时候中午会回来一趟。这也是陈氏叮嘱的,留杜锦宁一个人在家里她不放心,杜方蕙便回来看看,顺便给杜锦宁带着吃的。
杜方苓看到杜锦宁,也不打招呼,转身进了院门。直到杜锦宁随着她一前一后进了屋里,她才冷冷道:“你不听娘的话,在家里躺着,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