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登恒又翻了几份,都不满意,咋舌道:“比刚才那个卢添堵还不如。都什么呢?今年的举子就这种水准?是要气死朕罢!”
外边内监忐忑来报,顾登恒身边的内侍小步下去,捧着一本书回来。
顾登恒瞄了一眼,才想起来,问道:“对了,那个叫谁……谁来着,朕让你加进去的那个学子。”
“方拭非。”考官连忙道,“他的卷子应该在后面。”
卷子都被翻乱了,顾登恒在最底下找到了方拭非的名字。
被放在最后边的卷子是什么意思,顾登恒自然明白。但他并未表态,只是拿过在手里,沉下心去看。
方拭非破题,与先前几位举子全然不同。开篇单刀直入,大胆陈言。言辞间比卢戈阳写得还要凌厉两分,入木三分。
第一句话就不客气地点出,既然已得大过卦,即便行事谨慎,求的就是无过,而非有功。
于寻常人来讲,无过自然比有过要好,但于朝廷社稷来说,无功即有过。层层堆叠,便是大过。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今朝廷,边关有勇将镇守,数十年未叫外敌入侵。内有三公九寺卿,公正廉明,恪尽职守。御史大夫、户部尚书等,皆是两代老臣。忠心耿耿,素有贤名。
陛下忧国忧民,明断是非,求贤若渴。
为何国政会至于今日?
江南贪腐案绝非一日之寒,上官贪污狠戾,下官粉饰太平,万万百姓深受其害。法制虽详,精神不贯,失格也。
边关战乱不止,通西商道被拦截多年,致使大秦各处经济萧条。
京师水道不对民公开,旧时商船荒废,水道畅通,但运送货物价格上翻数倍不止。有好事者借此牟图暴利。利民之策却未能利民。
她从本次治灾上,借以延展,分析了百姓的心理及今后的发展。
认为无论是治旱还是治涝,单单的发粮免赋,都不是治理根本。“然而小民不知远计,各便私图,非官为倡率之,则苟且因循,年復一年,而荒废愈甚。”甚至可能因此叫百姓生出了懒惰之心。
随后从纲纪、教育、科举、惩贪治腐、安定民心等,开始逐一提策。
洋洋洒洒写了有两千多字。
字迹略带潦草,看着却很舒服,并不妨碍辨认,还有些狂放不羁的意味。
书房内落可闻针。
主考官盯着自己黑色的鞋尖,站久了,未听陛下发言,不由轻叹口气。倏然发觉耳边最响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呼吸声,连忙憋住。
前方内侍看他一眼,又去沏了一杯热茶,端到顾登恒手边。
顾登恒拿住卷子,一时放不下来。看到一半的时候,因她这文风,失神想到了别处。人总是怀旧的,他能从中隐隐感受到杜陵的词句。
字迹也是。
想了一遍,然后才重新接着看。
这一篇策论真是看了许久,一直没有结果,看得那官员心如擂鼓,惶惶不安。
统共就些许字,有什么那么值得如此细看的?难道还拆开了一字一字品读吗?不过就是一十七八岁的青年所著文章而已,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认真模样。
主考官又开始回忆。
方拭非他……写了什么来着?
他好像还没看过,方拭非的卷子一轮都未过,直接被筛了。
顾登恒一直看到最后。
国土各处皆有蠹虫,牵一发而动全身,致以陛下似无入手之处。然,“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既已病入膏肓,应当刮骨疗伤。
从没听说过哪一位君主,是靠着谨慎牵制,而成就贤名的。古历来只有大胆变法者,或成功,或成仁,方为后人铭记。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真正应当万分谨慎的,该是谨慎百姓对国君的怨恨。疾驰的马车,怎能用腐烂的绳索来驾驭?如今天下形势,哪里还能大意?
顾登恒惊叹于其文风之大气,语言之毒辣,眼界之宽广。字字句句皆落在他心口。
文章里所提到的担忧,就是他一直顾虑之处,可一直难以下定决心。站在各方角度,叙述详尽。其见解深度,都是寻常学子根本接触不到的。
这是杜陵教出来的学生,顾登恒已经可以确认了。
“这篇文……”
顾登恒终于出声了。
他这三个字,唤回了几人的注意力。
前排几人纷纷抬头聆听。
顾登恒忽得叹了出来:“颇有肖似之感。”
他一瞬间,很想见见这个人。
主考官不明所以,无法接话。
这是指舞弊抄袭被看出来了?还是说什么?或这方拭非是从哪里猜到了陛下的心思,正巧不谋而合?
礼部尚书开口道:“或有先生风骨。”
“倒是。”顾登恒放下卷子说,“如果他在,恐怕也是如此不客气。痛斥,狠批,三言两语即可将人辩得哑口无言。一顶顶大帽往你头上盖下来,一桩桩罪责给你数出来,今日那些敢红着脸说废话的奸臣,都不用朕生气,他一个眼神过去,肯定都闭嘴了。”
礼部尚书:“陛下是想他了。”
“他有什么好想的?”顾登恒哼了一声,“这卷子,是怎么判?”
主考官听他们打这哑谜,心中考量片刻,当即抬头,说道:“头名。”
顾登恒未有多言,伸出手,旁边的内侍立即将笔递过去。
他在卷首亲自批上第一名,认同了这头名。
主考官冷汗连连,暗道好险。同时惊疑,这方拭非是何方神圣?
顾登恒将方拭非的卷子放到一旁,心情好了一点,再看举子们的文章,也不至于这么暴躁。
他公务繁忙,没多少时间在这里批阅考卷。遂从前面粗略选出两篇,定好前三名后,示意他们将卷子拿走。
剩下的名次,就照着礼部拟定的来即可。
此事商定,二人奉命退下。
走出书房,考官被外头的日光晒得眯起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
礼部尚书意有所指道:“好在今日他的卷子还在陛下面前。”
官员后怕道:“是。”
礼部尚书问:“你看过了吗?为何见你紧张至此,手脚盗汗?”
“我……”官员说,“粗粗扫过几眼。”
礼部尚书干脆抽出卷子,二人在门前,将脑袋凑在一起,边走边看。
看完后考官更震惊了。
就这份卷子,陛下竟然没有当场撕了,气得杀人,已是贤仁大度,竟然好像还看得挺满意。
真是……无法理解。
第25章 殿试
礼部尚书明白他所想,说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生气, 又为何高兴吗?”
考官低头道:“君王心意, 我等岂敢妄测。”
“本官倒是觉得, 没什么妄测不妄测的, 只是简单的道理罢了。”礼部尚书说, “漂亮的诗词或文章,谁都会写,朝中大臣上千, 能吟得好诗作得绝对的,不在少数。可陛下想看的不是这些, 百姓要的也不是这些。所谓风雅, 终究之是饱食之后,做的锦上添花而已。陛下如今要的是一个馒头, 你送上一朵花来, 他怎能不生气?可方拭非这人,他虽然还有诸多不足与尖锐之处, 却足够清醒, 足够大胆。他就敢端一盆水上来,浇得人瑟瑟发寒, 也浇得人如梦初醒。陛下自然高兴了。”
考官不言语。
他觉得恰恰相反。方拭非说的, 太过不现实。
这人不过是商户出声,见识尚浅, 所言所述,都是想当然的“良策”, 细想实则不可为。其他学子不写,是因为他们认为不该写。
“本官还觉得,方拭非有一条说得极对。”礼部尚书说,“真要选拔寒门,该规范科考,取消行卷,加设糊名,考官亦要慎重变动。可要选拔贤才,还应当广建书院,推行教育。大秦如今,两者皆不可缺。”
官员笑道:“但是缺钱。”
“太祖建国之初,不仅缺钱,缺人,缺粮,缺铁,还有外敌,有内乱。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礼部尚书将卷子折好,放回去,说道:“若是什么都备好了,拿着钱就可以去安排做事,还要我等做什么?总是不思进取,回忆过往繁华盛世,不怪旁人说,尸位素餐。”
那官员遭他如此直白奚落,很是不高兴,抱着东西快步离去。
礼部尚书看他背影叹了口气。
提醒他,他不听。
陛下今日未曾直言,可心如明镜。几位考官借科举谋利,谁知道以前有没有第二个类似“方拭非”这样的举子,因触及考官个人利益而被遗憾埋没?陛下广开科举之门,是为了征引贤士,不是乌烟瘴气的权钱交易。
改日寻个错处,肯定不会再重用他了。看他到时候连被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官员将卷子带回贡院,一路上都在细想,觉得哪里不对。
今日陛下看他的眼神,的确阴冷得很。
众考官都还在等着,见他进门,围上来问:“如何?怎么去了这么久?”
官员回神,答道:“应当是满意的罢。”
一官员捋着自己的胡须颔首轻笑:“今年这头名是谁?”
“方拭非。”
“……谁?”
“方拭非。”
众臣皆是一惊。
官员再次求证:“谁?”
“可别问了。”那官员叫苦说,“今日陛下大发雷霆,看过方拭非的卷子才好了一点。亲笔题的榜首,毋庸置疑。去拟好名单,开榜吧。”
此次科考榜单对外公布,惊呆了京城所有人。
任何人拿到这个头名,他们都不稀奇。那人或是有钱或是有权,离他们太远了。他们盯得是剩下的进士名额。
遇到认识的,可以津津乐道地夸奖两句,谁落榜了,再遗憾地惋惜三声。
方拭非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只不过这最大的名气,来自被国子司业诬陷舞弊,而后力证清白上。
若非先前闹得如此大,众人都要以为她就是靠着门路拿的名词。而现在都知道了,这就是一个连行卷都没有递过的商户之子,初来京城,毫无根基,是实打实的寒门子弟。奚落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这样的人,中了。得是写了什么锦绣文章啊?
“你还真考上了?”林行远对着送来的帖子揉了揉眼睛,依旧不敢相信道:“不是哪个同名同姓的吧?”
方拭非打开扇子,在面前一摇一摇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
林行远:“你还能想到自己考中榜首?我可不信。”
方拭非说:“那倒是没有。天下间人才济济,可我方拭非也是其中一个。考上或考不上,考第一或是考榜尾,都不值得稀奇而已。”
林行远嫌弃道:“那你倒是别笑得这么夸张。”
“哈哈哈!”方拭非甩袖,大摇大摆地走开。
林行远又看了眼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总之就是不行。”
“坐下!等你方爷殿试再拿个头名,你惊讶不迟。”方拭非指着他说,“你要是不舍得走,我留你在户部做一个扫地的杂役也可以啊。”
林行远:“你做梦罢!”
此时贡院外,也是聚集了一群人。众举子颇为忿忿地问那出来贴榜的官员道:“这头名是方拭非?真是头名?谁判的?为何是他?”
官员淡淡一瞥:“陛下御笔,亲定的头名。你有何异议?”
众人都是一愣:“我……学生没有。”
方拭非先前高调得很,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姓甚名谁。可是如今中第,一举成名,又开始闭门不出。
众书生守在她常去的酒楼,翘首以盼,想找她探听一下科考的答题思路。却左等右等不见人踪迹,倒是这酒楼人满为患,掌柜差点要拿方拭非当财神供起来。
王声远很是满意。
常人最忌骄傲自满,但凡自满,就容易露出破绽。无论是说话行事,总会有疏漏之处。方拭非如今风头正盛,京城不知多少人想寻她的错处看她的笑话,在没有功绩的情况下,
可进可退,他越看越高兴。他要把人拉到户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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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过几日,便是殿试。
礼部将一众中第的举子聚集在贡院前,再统一带至讲武殿。
此行要入宫,松懈不得。天未亮户部就要人来院前集合,重复讲解先前数次提醒过的要点。
官宦子弟倒不会担心,就是一些平民富商子弟,或是非京城人士,生怕自己说错了那句话,做错了哪个动作,进去就回不来了。
礼官见他们如此惴惴不安的模样,也觉得好笑。
天亮后,户部将队伍带到宫门前。
饿着的人去买饼吃,也不敢吃得太饱,半分就行。怕到时候出丑。
气温渐高,众人身上穿着厚服,开始觉得有些发热。
礼部尚书从官署走过来,见一群人列队杵在门口,便过去问:“都到齐了罢?齐了就进去吧。”
下官答:“还有一人。”
礼部尚书一挥手,想说现在还不来的怕是不要命了,那就索性别来了。
“谁?”
下官说:“方拭非。”
怎么偏偏是他呀?
礼部尚书打人的心都有了。
他走到路口处,朝远处张望一眼,咋舌道:“再等片刻。”
这次没等多久,方拭非就小跑着过来了。
见她出现,礼部尚书的表情才松动些许。
“怎么现在才来?”他喝斥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方拭非连忙作揖:“多谢尚书包涵。学生方才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