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荐河山——退戈
时间:2019-01-14 10:39:09

  大秦界内运河初开凿时候,还会对民公开。当时江南一时繁盛,包括离港口不远的何山县,人口往来络绎不绝。无数的商船涌上运河。彼时西面的商道还在通行,南方大米、木材、绸缎,胡商的瓜果、调料,北方的小麦、字画、石器, 全都驶在那条蜿蜒的人工河流上,绘成一副壮丽的山河墨画。
  当时杭州、洪州、宣州、常州等地,皆有大型造船工厂。据王猛父亲说, 当年王家船厂所造出的商船,并不比朝廷的官船要差。当时江南船业发展兴盛,多不少是世代经营的, 大龙舟、独木舟、沙船、轮浆船等等,他们都有图纸。数家船厂联合在一起,也曾造过重达千吨,日行百里的大船。
  后来运河被朝廷征用,平民不得随意行驶,造船一业迅速落寞,王父苦撑无果,船厂倒闭,欠下了大笔的债务。
  他未曾见识过当年的盛景,可也铭记家父的夙愿。守着空寂的船厂跟祖传的图纸,等待朝廷重开运河的那一天。
  近两年大秦各地皆不太平。江南大旱,米价高涨之时,他想,如果运河还开着,或许就不会呈现这种难以缓和的态势。他都能想到,朝中官员自然也能想到。或许朝廷会酌情考虑。
  可是何山县已经不是原先的何山县了,这里来了冥思教的人。
  原先王猛为了避免冥思教教徒前来惹事,便随大流无奈自称了教中信徒。
  每年从市利中艰难留出余钱,上缴至教会。逢祭祀作法前去捐钱请愿。每月还要抽出三五日,去寺庙听高僧讲经。周围一圈都是近乎疯魔的人,告诉你神佛是如此的灵验,他们在神佛的庇佑下即将脱离苦海。
  一遍遍,一次次。
  每天都好像有人监督着你,那些人无孔不入,侵蚀着周围的一切,将你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钱啊!哪有什么神佛?不过都是为了钱啊!
  然而,哪怕是这样他也忍了。冥思教的人却占了他的空船厂。
  那些人自称是同教信徒,那便是亲人兄弟,强行霸占了他在郊区外的船厂。他竟然不能反抗,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这群无赖之徒。
  这是什么世道啊?
  官府在的时候,可从没做过这个的事情!
  最恐怖的却是,他周围竟没人觉得这不对。
  往日的老友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跪伏在神佛的脚下,心甘情愿地请求他们的索取。
  他不敢多说一个字,他怕死。
  自县令死后,他每天都在等着朝廷派官员前来。他看着冥思教教徒无理猖狂,便安慰自己朝廷一定会整治他们。越是过分,便越是严厉。
  可是等朝廷的人终于来了,城里的风声却是——朝廷意欲与冥思教合作,扶持冥思教长期发展?
  他当时脑中便是一阵雷声轰鸣,整个人都傻了。
  还能这样的?
  怎么能这样的?
  今日来寺庙听经捐钱,他又看见了朝廷派来的官员。
  他觉得传言多半是真的了,从几人坐上蒲团起,心似千斤沉沉坠下。
  他害怕,畏惧,惊恐,无助。他怕这群官员变得像他的老友一样,在听过几次经文之后,人就变得不正常了。
  但在方拭非开口的时候,他又猛得活了过来。
  听这人说了什么?他竟然在何山县内,正面奚落了冥思教的僧人!
  外人或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实在太过激动,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三言两语,也让他的满腔热血都跟着沸腾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如果他能代表朝廷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风度翩翩,英俊潇洒,青年才俊……除了稍矮一些,面前这年轻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王猛感受到身后的人群正在骚动,他们或许正想涌进去撕碎里面的人。可在神像前面,又不敢放肆。
  前头方拭非连问了三个辩证问题,王猛听着云里雾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看那些僧人同他一样茫然了,就觉得高兴。
  几人吭哧吭哧,背不出下半句。可见他们平日里根本就不大读经书,肚子里没点墨水。
  方拭非嘲笑道:“方某见识短浅,问的不过都是小问题而已。在座有这么多人年长于我,单凭几位对佛法的研究,如何能替人解惑?冥思教莫非是没人了,才会如此敷衍?”
  对面僧人:“天下佛理千变万化,哪能以一度之?”
  “是不能以一度之,可您连万分之一的一都说不出来,何来千变万化?”方拭非拍拍肚子,欠揍道:“是腹中空空吧?”
  对面面红耳赤道:“你——”
  方拭非:“又或者是,这些信众,不是诚心向佛,也不是诚心解惑。”
  僧人:“那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嗯……我也正在好奇。”方拭非点头,“你冥思教收人,不该是收有心之徒吗?要是来者不拒,何来教派之分?”
  王猛简直想拍手交好,克制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双方正在僵持之时,又一位僧人走出来。
  “啊——”
  随着他从后方出现,人群中传来亢奋的呼声。
  此人穿着一身祖衣,正是早上主持祭天仪式的僧人。他在平民中颇有声望,仅次于主持,被喻为小活佛。
  他一出现,那几名僧人便退到他的身后。
  方拭非也收起戏弄的表情,肃然对向他。
  和尚道:“施主何必咄咄逼人,叫师弟们难堪?”
  “我在京师,也曾听人与高僧辩道,为何冥思教不行?为何自称高僧,却连普通的经文也背不出来?又为何自称佛教,所想所行的教义,却又同佛教正统相悖?”方拭非说,“既然他不行,说不清楚,那就换个人来吧。”
  “阿弥陀佛。高僧并非师兄自称,而是百姓的美称。贫僧也曾提醒过他们,可信众盛情难却,实在无法推脱。”那人上前,稍稍躬身道:“贫僧来回答是施主方才的几个问题。所谓神佛,并非巧言善辩之人。自然也有不明的事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等修士,也不过是肉躯凡人,不过是在佛祖引导下,较常人想得更通透而已。可是,信众知道,却未必能说的出来。说不出来,也未必就是不知道。”
  方拭非:“贵教真有意思。答不出来的问题,也不代表不知道?那什么时候才能代表不知道呢?”
  “道家不是也有句话说,道可道,非常道。施主能说得出道是什么吗?”和尚捂向心口道,“道在心中啊。做错事的时候,才能知道他是否理解错了。光凭一个人不会说,怎能断定他不合乎道呢?”
  外头掌声雷动,叫好连连。
  方拭非顿住,正视着那僧人。
  哦,这人的确要厉害一点,能杀下她的威风。
  冥思教里果然,还是不乏能说道的能人的。
  林行远见她偃旗息鼓,眉毛一挑。
  方拭非还有吵不过人的时候?这可真是稀奇了。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方拭非正想出声,一直静坐不动的叶书良终于开口道:“方主事,不可无礼。”
  方拭非忿忿道:“凭什么?一群无知之徒在此招摇撞骗而已,我今日就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你又懂多少佛理?”叶书良斜眼瞥去,严厉威慑道:“你于冥思教有所偏见,所以才如此看法。不要在此处丢人了,向大师道歉。”
  王猛气得跺脚。
  不!不是偏见啊!
  方拭非也跺脚,扭过了头。
  前边的和尚见状朝他施礼道:“多谢使君谅解。”
  叶书良颔首。单手撑地,站了起来。
  方拭非闻言,恼羞成怒状道:“使君,您要想清楚啊!就方才那三人,也有本事称高僧,他们——”
  叶书良冷声警告道:“你住嘴。朝廷决议,岂能由你个人喜恶来决定?”
  和尚闻言,神色减缓,大方道:“朝廷能理解冥思教的教义,若是相合,实在是太好不过。冥思教亦是佛教分支,不想因先前误会,与朝廷对立。”
  方拭非脸色微变,“谁理解你的教义?朝廷没有说过这话。使君也没有如此说过!你休得自作多情!”
  这些话,在落实之前,自然是不能外传的。那僧人见方拭非如此反应,自觉明白他们的深意,点头道:“是。是贫僧误会了。”
  同时对叶书良轻笑。
  叶书良也和善地对他轻笑。
  王猛咬牙,不由茫然。
  现在是算什么事?
  叶书良说:“今日打扰了大师讲经,实在抱歉。便不叨扰,先行告辞。”
  叶书良拽了顾泽长,示意他一起走。
  方拭非上前一步,与那和尚四眼相对,用力瞪着,脸上怒火与不屑的情绪毫不掩饰。
  顾泽长还不住伸长脖子要往后看,被林行远用力拽着离开。
  叶书良回过头,又是厉声说:“走了。还看什么?”
  方拭非用力一哼,憋气从几人身边冲了出去。
  一炷香后,众人先后回到衙门。
  方拭非坐在烤炉边烘鱼干,举着把蒲扇轻轻地扇。
  “你们之前,是在吵什么?”顾泽长立即提着衣摆跑出去,在她旁边坐下,空气里全是鱼腥味,他皱了皱鼻子。
  顾泽长说:“你之前还说初来乍到,不要与冥思教对立,一面激怒百姓,叫他们偏激行事,可刚刚呢?我方才真以为你就要跟他们闹翻了!”
  方拭非问:“你觉得冥思教真心实意的教徒里,最多的是什么?”
  顾泽长眼珠转了转:“是……商人?”
  方拭非说:“是蠢货!”
  顾泽长愣了下,莫名觉得她是在对自己说的,就心虚地清了下嗓。
  “如今冥思教想与朝廷交好,对我等很是客气。我等又势单力薄,深陷虎穴,举步维艰,不能公然与他们争斗。若有什么大动作,会让对方警觉,叫他们抓住把柄。可若是静观其变,恐怕坐个几年也等不到变数。”方拭非说,“信奉冥思教的人,大多不聪明,情绪易激动。他们可以煽动,我们也可以激怒。谁先动手,局势就变了。局势一变,机会就来了。”
  方拭非用力挥着扇子说:“你看,纵然幕后之人知道,此时不该因一言不合,就来冲撞官府,可那群视僧人如神佛,视冥思教如真理,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的信众,又能容忍我今日大庭广众的羞辱吗?”
  方拭非说:“冥思教借由他们的无知来作为自己的武器,总该有自受其害,自食其果的觉悟。”
  叶书良点头:“我不表态,那便只是方拭非个人与他们有成见。她如此年轻,自然会被对方小视,她的意见,又有多少重要?冥思教现如今,最迫切的还是与朝廷搭上关系,会忍。”
  “哦——我明白了。”顾泽长顺着这么一想,便觉得很有道理。然而看着方拭非与叶书良无甚表情的脸,心里又有些不高兴。低声道:“你们都不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我……也想知道啊。”
  方拭非抬起头道:“没商量呢。当时嘴痒,仔细一想觉得也不错,就骂了呀。还是叶郎中配合的好。”
  叶书良笑说:“哪里哪里。是方主事机敏。”
  方拭非大笑:“哪里哪里!”
  林行远:臭不要脸!
 
 
第55章 行刺
  方拭非等人走后, 寺庙随即陷入喧哗。三位僧人指向门口, 又指着自己师弟, 遗憾道:“哎呀!你怎么就让他们走了?他道歉了吗?”
  信众对此更是不满。
  “他们敢侮辱神佛还不知悔过!大师, 应该叫他们接受惩罚。”
  “这些人故意选了寺庙,趁着祭祀之日大放厥词, 恐怕是为了激怒佛祖, 牵连我等!大师您要明断!”
  “阿弥陀佛,佛祖有容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能幡然醒悟,及时悔过, 何需屠刀?”慧恩师弟道,“今日祭祀大为成功,信徒所愿已经上达天听。只要心诚,佛祖自会保佑。神明仁慈,洞悉万象,又岂会做迁怒之举?施主们尽可安心。先听我师兄默念一则心经。”
  众人还是不满。群情激愤中,受旁人影响,一些小事也觉得是深海大仇。
  “可他们仗着官府的身份作威作福, 就这样算了吗?不敬神明是何等大的罪过啊?”
  “贫僧等虽然诚心向佛,小有所成,得神佛青睐, 可替信众向佛祖传言,可这世间却多得是欺名盗世之徒。使君见多识广,会有所怀疑, 也是自然。”慧恩师弟合手道,“师父将于半月后出关,想必。”
  他的音调温柔和煦,像阳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众人很快被他安抚下来。
  王猛混在人群听了会儿,觉得不舒服,便悄悄溜走了。
  慧恩师弟转过身,对着三人暗地做了个手势,三人便跟在他身后往后堂走去。
  他虽然是师弟,但论学识,论聪敏,显然是数人之最。师父对他最为信赖,是以主持闭关后,由他统筹大局。
  好在他虽大权在握,对待一众师兄依旧尊敬有加,众人才对他信服。
  “分明是故意上门挑事来了,就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一僧人愠怒道,“何山县是谁的地盘?是我们冥思教,怕他做什么?”
  慧恩师弟依旧浅笑。他似乎从未有过生气的时候,真跟圣人一样无悲无喜。
  慧恩:“若是朝廷愿意松口,助冥思教兴建寺庙,便能免了许多麻烦。冥思教也可归入佛教正统,此乃师父所愿。暂且忍他一时,又有何妨?”
  “你之前也是这样说的,叫我等忍耐,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啊!”僧人拍手说,“你听见了吗,他今日可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朝廷哪有什么意愿要扶持冥思教?不过是耍着你我而已!”
  慧恩道:“正是因为他今日愤慨,才叫我觉得他可信。”
  “你说什么?”
  慧恩一手握住胸前佛珠道:“冥思教逼走两任县令,烧死一任,朝廷究竟会有如何看法,你我心知肚明。他若前来拜会,一意屈从,倒叫我警惕。可冥思教已在何山县发展至今,牵连则伤筋动骨。朝廷真敢刮骨疗伤,忍得住这疼吗?他们想扶持,与是否要扶持,是两件事。我们只看结果即可,何需管他们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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