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方拭非立马退却道,“下官不想知道。人不能活得太明白不是。”
能直言的秘密,大多不是什么好事。
叶书良抓住她的手臂:“你怕什么?你也有怕的事情?”
方拭非大幅挥开他的手,壮烈道:“人固有一死!可生不如死,就不是我的追求了!叶郎中,告辞!”
叶书良对她喊:“回来。”
方拭非回头。
叶书良招小孩儿似的招她过去。
方拭非又荡回到他面前。
叶书良往里带路:“进来吧,正巧我有事要跟你说。”
方拭非便跟着他进了叶符的阿门。
叶书良的院子在东边,很清静。院里只有一个下人,进来后就被他遣了出去。
他的屋里全是书,没有其他什么无用的东西。书桌一类看着已经用了许多年,还缺了一个角。刨除书本的话,这屋子简朴到令人觉得贫穷。
方拭非还在打量,叶书良撩起衣袍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的院子诚然是打理得不错的,只是右边是高墙,外面是街道,在家里显得太冷僻了些。
叶书良指着院前一株桃树道:“这棵树,是我小时候跟我父亲一起种的。他那时候极为疼爱我,我母亲也是。你看他对外严厉,不苟言笑,其实对子女却颇为放纵。我两个弟弟,都因此有些天真。在大理寺内领个闲职,父亲不敢提拔重用他们。”
方拭非小步跳过来,一屁股坐下:“这桃树不开花啊?”
“不开,好些年没开过了。”叶书良笑说,“何况这什么时节,开什么花?”
叶书良又指着前面用石头围出来的圆圈图案道:“我小时候调皮,什么都喜欢玩,还喜欢捡石头。我父亲说我不知长进,同他一点都不像。可还是把院子都修整了,把我捡回来的石头一颗颗埋进去摆整齐。还会在闲暇时跟我一起在那里挖土。后来他不常来,我也不玩这个了。”
方拭非听他语气中有些惆怅,笑道:“我看叶郎中屋内全是书本,别无它物,在金部更是忙于公务不曾懈怠,如此苦读心性,常人难及。”
叶书良:“以前我也不爱念书,觉得枯燥无味。”
方拭非:“现在怎么就觉得有趣?”
叶书良摇头:“无味,无趣,令人烦躁。”
方拭非:“嗯……”
叶书良:“可是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怕犯错,那念书总是不会错的。当时也想,我若有出息了,或许他还会多看我两眼。”
方拭非沉吟片刻,还是问道:“所以是从什么时候起?”
“从他知道我不是他亲儿开始吧。”叶书良语气平静,并无波澜:“我生母原是家中仆役,生父不详。她偷梁换柱,叫盈盈姑娘代我受过。之后便离开了京城。可事情终有败露一日。自那以后,他在四处寻找我生母的踪迹,才知道她因生活困顿,狠心将盈盈卖入青楼。”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天呐。”
叶书良也吸了口气,强颜欢笑道:“若是先前,他还念及些许相伴之情,对我若即若离。自那以后,我二人关系再无缓和余地。他恨我,尤恨我母亲。我当时不明白,太不明白,我叶书良是谁,跟他们是什么关系,我是不是还应该留在这里。我是做错了什么。”
方拭非挠了下头。
叶书良问:“方拭非,你说这恩情该不该报?”
“嗯——你们怎么总是问我这叫人难受的问题?”方拭非用手枕着头向后仰去,看着天空叹道:“报恩重要吗?重要啊。无情无义的人也就罢了,可最怕的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有的恩,就是报不起啊。”
叶书良说:“他自幼在我心中是顶天立地的,育我成人,并未亏待于我,无以为报。我对他又深感愧疚,无所是从。盈盈姑娘会有今日这般,我亦不敢推责。如今我不娶她,便是不义、不孝。我本事事顺他所言,可最终还是让范三枉受牵连。我终归也有自私,不愿为之,莫非我此生就是为了还债?辜负一个人来赔偿另一个人?谁知道今后又不会欠下更多?不如叫我以命偿之,还能来个一干二净,免再拖累任何人。我今后该如何?会如何?谁知道?”
方拭非张口结舌,最后还是闭嘴了。
叶书良:“方拭非,你既如此聪明,你告诉我。我叶书良一世清白为人,严苛于己,怎么就欠了这么多债?我又能怎么还?”
“为何这世间偏偏与我过不去?总道是我不成全他们,那谁来成全我?”
方拭非扯了下他的袖子:“叶郎中……”
“我,直言一句吧。如果是我,还是选自私一点。非要辜负一些人的话,还不如偏帮自己喜欢的。”方拭非说,“这本不是你的过错,非要赔上一辈子吗?谁知道下辈子有多长,这恩情又能消磨多久呢?”
盈盈端着果盘,回到叶夫人的房间。擦了擦眼角,让侍女下去。
叶夫人从铜镜里见她靠近,神情似有落寞,便问道:“你不是去给他送东西了吗?难道他不肯见你?”
盈盈说:“他在忙,我不想打扰。”
她拿过桌上的木梳,按住叶夫人的肩膀,说:“这里有些乱了,我来给您梳一梳。”
叶夫人点头。
盈盈说:“娘,我看叶公子他不愿意的。他若是不愿意,我今后真要跟他过一辈子吗?有些事强求不得。这样逼迫他,也许哪天,他会恨我的。那叫什么夫妻?结仇夫妻吗?”
叶夫人拉着她的手坐到一旁,说:“你别怪你父亲,他这人心思多,有自己的考量。这或许不是好选择,却已经是他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他是想补偿你的。”
盈盈:“我能衣食无忧即可,名声,也就那样了。要好名声,再去嫁个人吗?”
叶夫人眼中泛泪:“那你舍得你腹中孩儿吗?你的孩子,总归要清白出生啊。”
盈盈低着头不说话。
叶夫人安抚说:“会好的,总有两全之策,这不就是吗?”
盈盈:“是两全之策,还是两弊之策?怕到时候害了我,又害了他。”
“那陆仲深,不是个好人啊。他要是知道你的身份,说出些什么,或许就来求娶了。你嫁了他不是更苦?”叶夫人说,“你父亲官至大理寺少卿,正是风口浪尖,多少人望他落马,他能坚持至今,不容易的。如我们这般人家,婚配嫁娶,都要顾虑,以免陛下猜忌。你就听你父亲的话,不要担心了,啊?”
盈盈哭道:“是我不懂事。”
叶夫人抱住她,也是哭道:“哪是你的错啊?”
母女两还在悲戚,侍女敲门进来,说:“老爷回来了。”
叶夫人擦了擦她的眼泪。
侍女接着说:“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地去了大公子那儿,还要管家去请了家法。”
叶夫人慌乱起身:“什么?!快,带我过去!”
她们二人赶到的时候,下人们全被远远拦在院子外面,管事看着,不要他们入内。
叶夫人推门进去,叶书良正跪在叶枫面前,叶枫手里拿了根长鞭。
叶夫人立即扑过去拦住叶枫的手,说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手!我在一日,就不许你把大理寺那一套带到家里来!”
盈盈反身关门。
“你问问他!”叶枫将奏折摔到他的身上,“这是你给陛下上的折子吧?是你吧?”
叶书良说:“是我。”
“你有本事,你算计我!”叶枫说,“我说你为何迟迟拖延婚期,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甚至不惜自贱至此。你可真替老夫着想,不愧是人人称道的叶郎中!”
叶书良:“风声一事,不是我做的,此事我也不知情。面请陛下彻查陆明官职,呈交罪证,的确是我所为。可此举,并非要逼迫父亲,是户部、御史台一同决定商议的事。先前您要我说个明白,那今日我就跟您说个明白。”
叶书良朝他用力磕首,抵着地面道:“儿子不孝。”
叶夫人在一旁急道:“你们在说什么呀?起来,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第88章 偿还
叶枫死死盯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
“好, 你既然这样说, 你的决定就是要拒绝我?”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叶书良, 又看一眼站在旁边的盈盈姑娘。
叶书良清秀英俊,满身的书生气质, 他能出口成章为人夸赞。如果他不是他, 定然是自己也颇为赏识的青年才俊。偏偏有这种恩怨,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叶枫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仰起头不让眼泪呛下。
两个孩子啊。一个是他从小身边带大的,乖巧懂事。一个是自己的亲生骨血,柔弱可怜。
他知道两个孩子都甚为惶恐, 叶书良惶恐自己憎恨他,所以极尽讨好。盈盈惶恐自己身份卑贱,再牵连他人。
叶枫说:“把,把那女人带过来!”
叶夫人抱住盈盈,喊道:“老爷!”
叶枫:“带上来。我今日也跟他说个明白,来个了断。”
叶夫人拗不过他,还是出去吩咐人。
叶枫唇角用力,质问道:“叶书良, 你扪心自问,若非是你,我叶家何至于今日?我小女又怎会落到今日地步?她本该是人人惊羡的官宦之女, 这等年纪,该已经成家,有子。伉俪情深, 举案齐眉。而如今呢?如今她是什么境地?人人不屑,人人欺侮。被陆仲深那小畜生欺负了,我甚至都不能替她出头。她如今全是代你受过,你说该不该还?”
叶书良:“还。”
“你若是没有我叶枫指教,保你安□□计,能走到今日吗?你幼时念过的书,从过的师,你在官场通畅的仕途,人脉,我虽对你冷淡,可从未苛责过你吧?这恩情你说该不该还。”
叶书良:“还。”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还!”叶枫高高举起手上的长鞭,双眼通红地喝道:“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们母子,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叶书良不是喜欢争执的人,又朝他磕了一头,说道:“父亲若要追究,即便是杀我,儿子也不会推辞。可今日,儿子若是娶了盈盈姑娘,也未必就是报恩。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对盈盈深感愧疚,何来夫妻之情?她已是不幸,莫非还要她陪我孤苦终老?这是在惩罚她吗?”
叶枫:“难道你就要她嫁给那个小畜生?你知道他在外怎么说?他——”
盈盈年纪跟叶书良一样大,寻常的女子早就成亲生子了,她因青楼身份蹉跎到现在,无人敢娶,被陆仲深嘲笑是个老女人。
叶书良道:“儿子要还,一,还您这条命。”
叶枫听到这里,便:“你威胁我?!”
叶书良:“儿子不敢,只是实情相告。父亲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可愧疚之情又无以偿还。孩子自知理亏,除却如此,实在难以清偿。二是……”
叶书良偏头看向盈盈姑娘。
盈盈摇了摇头。
叶书良说:“就对人宣告,说盈盈姑娘是我恩人,我要将她认做义妹,入我族谱。陛下曾说允我一件事,儿子便斗胆上请,请陛下答应为盈盈正名,对外给她一句夸赞。如此,她也有了名声。此番种种,城中必有猜疑,等陆家祸事东起,尘埃落定,再以实情相托,还她名分。往后,她便是个妹妹,有个自由身,可自行婚嫁。若是因此受了什么委屈,儿子必定会替她出头。”
“至于姑娘腹中孩儿,可以生下。等他降生,儿子愿意向陛下恳请,调职离开京城,顺便将孩子带走养育。数年后再带回来,外人不知底细,他就是我嫡亲长子长女,不会连累到盈盈的名声。”叶书良说,“我绝不会亏待这孩子分毫。”
叶枫说:“我叶家养得起这孩子!何需你来?”
盈盈正想开口,外面一阵鬼哭狼嚎的呼喊。
听到那熟悉的音色,她瞬间白了脸色,躲到叶夫人身后。
院门推开,两位仆从拖着一妇人入内,将她放到地上,欠身示意,即转身匆匆离开,不敢多看一眼。
那妇人穿着最简朴的麻衣,身上带着多日未曾梳洗的汗臭味。头发上结了一层油,乱糟糟地糊在一起。但看着中气十足,并未有什么饿态和病容。
叶枫自她过来,一脸杀气地瞪着她,咬牙切齿,手指长鞭握得发白。
妇人不敢抬头,目光从各人的鞋子上掠过,心虚地缩着脖子。爬过去抓住叶书良的袖子小声道:“书良,你怎么都不来看看娘亲啊?”
叶书良无情地将衣服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妇人一愣,带着哭腔说:“你是在怪娘吗?娘都是为了你好啊。跟着我,颠沛流离,三餐不继,你也只能同我一样,一辈子为奴,为下等人。可你看,如今你这般出色,你是有本事的,你聪慧过人啊。”
叶书良身形不动,低垂着头道:“我怪你,是怪你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妇人又去抓他的手,泪珠落到他的手背上:“我都是为了你啊……”
“我不需要啊,”叶书良按住她的手腕,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眼中泪光闪烁,出口字字诛心疼痛:“别说是为我好,我从来不需要啊!”
手中空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心,觉得什么东西也被抽走了。那股空落落的感觉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惊恐。妇人嘴唇颤动,呼喊道:“儿子啊……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娘饥寒……”
叶枫抬手一鞭,从她眼前落下。
妇人浑身发抖,捂住耳朵惊恐大叫。
叶枫道:“如此蛇蝎心肠,我不杀你,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你别曾妄想自己能靠着正则逃罪,他想救你,没那本事!叶书良,人在你面前,我就问你,你要怎么处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