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在大秦是富庶繁华之地,往来如云,关键之所。人人都巴望着。可也只能巴望着。最后巴望到这块肉进了别人的兜, 怎么挠心挠肺就不说了。
叶书良很快拿到吏部的委任文书,的确写的是扬州长史。
户部这两个人,一个他, 一个方拭非,太招人记恨。都是这么捡漏空降,不讲规矩。
一时间王声远都无辜受了好多白眼。
正因为是他教唆出来的, 才同他一样奸险。
王声远:“……”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会打人的暴脾气啊。
叶书良户部的事已经交托的差不多了,便去催促方拭非。
“东西收拾收拾,可以走了。”
方拭非说:“早已准备妥当!”
叶书良:“那就出发吧。”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别人要拖两天的事,他一个下午就能拍板。
于是一支队伍,未等冬至到来,便直接上路。
这一路,越走越冷。
林行远想起何山县时湿冷的被褥和冷冽的寒风,多少日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身体直接凉了一半,路上无数次想反悔跑回京师,又被方拭非一脚一脚地踢回来。
他真是……倒了几辈子霉。是,几辈子霉。
马车颠簸着,不能睡着休息,又无所事事。
主要是手脚冰凉,穿几层袜子都不管用,生了冻疮以后,又痒又疼,脚底蜕皮,偏偏林行远不好意思在方拭非面前抠脚。
等他终于萎靡到了扬州,已经是憔悴不堪。
叶书良直接将方拭非放到驿站,就准备自己走。
方拭非懵了,忙叫住他说:“不是,叶郎中您去哪儿啊?”
叶书良纠正说:“我已经不是叶郎中,我是叶长史。”
“哦,长史您好。”方拭非说,“您这就走了?”
“新官上任,我自然有事要做。你是随察院前来监察冤案,可我不是。我二人准确来说,不是一路人。”叶书良给他拍肩鼓励,“好好做吧。”
“且慢!”方拭非拉着他的袖子说,“您不替我引荐求情?那我怎么要节度使松开将扬州一代的账册给我?”
“我已不是户部官员,你也不是。”叶书良说,“各司其职能照规则走的事情,为何要我引荐?”
方拭非:“……”
林行远喷着白气,瑟瑟发抖,闻言还是乐道:“翻脸不认人呐,咱叶郎中真是个妙人。”
方拭非:“叶长史。”
林行远:“是,长史。”
他拿手肘撞着方拭非说:“我不管,这驿站的木板床那是又冷又硬。你要么去给我找间好的客栈,要么去县衙蹭个房间出来,反正我不睡驿站。”
方拭非说:“你干嘛这样刁难我?”
林行远已经是迫不及待:“哪里刁难你?走。他们这儿县衙是在哪儿?带上你的文书与同僚,先去吃顿热乎的饭。”
方拭非一脸忧愁:“你方哥在扬州可没什么认识的人,这要是被赶出来了怎么办?”
身后察院的同僚失笑道:“赶察院的人?疯了吗?到时候御史台的官员就源源不断地下来了,保管他们县令之位都做不了一年。”
方拭非笑嘻嘻道:“那就搬上东西,走着?”
县令自然是要给他们面子的,毕竟这群人与京师官员关系密切,负责官员考核的吏部,可就在京师呀。
他们这些上头的官员争斗,遭殃害怕的却是他们下头的人。能圆滑地敷衍,那就必须圆滑。
然而节度使却未必。
方拭非只能庆幸淮南道的治所正在扬州,这种时候方便办法了。
之后几天,方拭非先跑了一遍判司所在的地方,后去托人拜见转运使,随后想去查看清点存放的粮仓,以及杜氏搜查出来的赃款。
皆无所获,被拒之门外。
顾泽列或许是住在自己的别院里,也或许就住在节度使的府邸里,方拭非同另外几位官员是不敢去触霉头的,就在下边的这几个地方官署四处瞎撞,同他们拉扯,讲讲道理。
方拭非别的不行,可论写信告状,那是快得一绝。
你不答应嘛,你不答应我就写一封信。你还不答应我就再写。我随便问问,你也可以随便拒绝。多了就是阻碍查案,不予配合。等陛下发道警告的敕令下来,总是要屈服的。
我等上头有人,这些兄弟请问你有吗?
察院派下来的两位官员,或许是上年纪了,脾气温和,不大生气,只是性格尤为倔强坚韧。第一天去,被干晾在大厅,第二天还去。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对方自己便胆怯了,给他们调了一堆不大管用的证据出来。
几人就着这些公文,先查阅一番,随后又去要求配合。
在方拭非等人还在人情上打转的时候,叶书良这位陛下亲命的长史,要方便得多了。
他叫人放出消息,约见了扬州各大知名商户,以及民间船厂的相关人。
“诸位想必消息灵通,已经有所耳闻。我原在户部任职,为金部郎中。这次来,是替我部侍郎,即陛下侄儿,安王爷,向几位传达一个信息。”叶书良顿了下,问道:“几位知道京城进来要做的大事吗?”
有几位的确是消息灵通的,毕竟户部之前拖延了许久,实在不行半蒙半猜也知道了个大概。但此时做个聪明人,未必是好事,面上不动声色,请叶书良解惑。
一商户问道:“敢问叶长史,所指何事?”
叶书良淡淡道:“过不了几月,朝廷的公文应该就会发至扬州。二十多年前的运河曾允商船入内,不久后,将恢复此例。”
几人小声惊呼,互相在座下议论。
这可是大事。
原本运货走陆路,马匹昂贵,牛车也不便宜。要是路途长了,货物可能损坏不说,还会遭山匪劫持。且费用实在高昂。到了京师,一两的东西成本能翻到二三两,这获利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可要是能走水运,虽然免不了翻船的风险,但这速度,以及成本,可就降下来太多了。
他们扬州曾有船厂无数,如今虽然荒废,但底蕴尚存。要是能公开运河,远近商户广而来之,他们这些顾虑损失,皆不在话下。
叶书良端过桌上的酒杯,轻抿一口,并不打扰。
这酒微有甘甜,味道香醇,又喝不醉人。
他一手搭在椅子上,正面观察商户的神情。
然众人还是心有顾虑。
运河开是开了,可私人的商船上河,抢了部分人的利益,这货物是不是会被查、被扣、被罚,就不知道了。
叶书良道:“几位不必担心。顾侍郎已决定私人开设船厂,作为第一批商船入河。实在顾虑,可以先静观其变,再做定夺。”
“那……这定价如何?”
叶书良:“此次乃利民之策,顾侍郎本意是躬先表率,规范运河,教众人讲个规矩,避免有心人再从中肆意牟利。所以定价极其低廉。补个吏卒糜费,及适当损耗即可。至于具体价钱,要先看他从京师下来的商船耗费,再做公布。但绝对,会比诸位想象得还要低。”
几人稍做放心。
应承了两句。
“损耗更是不必担心。只要船只能安然到岸,那货物必然原封交到几位手上。”叶书良笑道,“运货不过先期之举,并非为了获利。顾侍郎的本意,还是漕运。如今粮食价格高涨不下,京师军队的用粮更是短缺,皆是因为运输过程中损耗过多,去向难查。顾侍郎决心整顿此事,才出手开厂。他意欲将今后朝廷的五成以上漕运,分配给民间船厂。届时运河开始兴盛,尔等商船,也可入河。”
众人暂且不做表态。叶书良也不多说。
第101章
叶书良站起来, 缓步走到众人中间, 说道:“今日来, 就是为了两件事情。一, 便是向几位告知此事。有船的,可以准备去审签公文, 想运货的, 我也可以替尔等牵头拉线。”
众人颔首。
叶书良:“二,是为了向几位买船。”
“买船?”
众人将视线落到几位开设船厂的人身上。
叶书良:“顾侍郎已经发话,凡与侍郎做过买卖交易的,就是他的人。船厂只要卖他一艘船, 往后你的船只,上运河时受了谁的责难,可找他帮忙。此话在他在世之时,皆可生效。”
“这船只的要求是怎样?”
叶书良一口道:“要大船。起码不亚于漕运用的官船。”
众人面露迟疑。
叶书良道:“诸位尽可放心,顾侍郎并非明抢,既然说了是买,那就是明面上的买卖。只是如今,船厂所需及耗资巨大, 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是以,可以以船抵船。”
“何为以船抵船?”
“顾侍郎手上已有几艘船只,这些船也是好船。他可以将自己的船作为抵押, 若是将来付不出约定好的银两,便将自己的船只售出,以补偿几位。”叶书良说, “购船的款项过大,顾侍郎难以单次结清,他愿意以每年船运后的获利来分次支付。运输所获盈利,将存入进奏院、各军、各使处,诸位尽可持飞钱,去京师或各州便换。顾侍郎已与进奏院打过招呼,凡是与顾侍郎有生意往来的,持飞钱,在进奏院可免费对换。”
“呼——”众人按捺不住地激动道,“此话当真?”
叶书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几人自觉失态,又坐了下去。
商人出行携带大量钱币自是不便,何况朝廷百年来一直禁止钱币出境,向来都是将钱存入进奏院等地,然后再凭飞钱前去存取。
可如此一来,每取千钱要加收二十钱。
曾经是百钱,没人去,后来改到五十,最近又改到二十。
要是终于能免费对换,可真是太好了。
叶书良:“若是应允,往后也可以行个便利。我相信诸位都是聪明人,知道便利二字,能值多少钱。”
几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神色动然,已经很感兴趣。
叶书良说:“几位尽可回去好好讨论,本官不急。如有意愿,直接差人来找我即可。”
他抱拳道:“话已说完,先行告辞了。”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叶长史路上小心。”
叶书良回礼:“莫送。”
方拭非对着手上的东西发愣,林行远在她相隔两米远的门口啃果子。
累。
世界上怎么会有比看账簿更讨厌的事情呢?偏偏这些账簿还大多没用,对方根本不敢拿真东西出来,毫无所获,激情全无。
“诶呀,方御史。”同僚官员走过来拍着方拭非道,“方御史,听闻叶长史召集了城中商户共商大事,是否已经探查到什么线索?若是可以,麻烦你去问一问,以免我等白费人力不是?”
“我不知道。”方拭非一个激灵坐正,惊道:“他召集商户共商大事?!”
那官员迷茫说:“是共商大事吗?反正我是听说,远近大些的商户,都被叫去听训了。昨天叫了一波,今天又叫了一波。隔壁县里的商人,也被提溜过来了。瞧这阵势,总不可能是小事。你二人既然曾经同是户部官员,应该能说得上话。”
方拭非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叶郎中他变了!林行远,你看,他变了!”
林行远置身事外:“与我何干?”
方拭非从座位上跳起来,往门外蹦达:“这负心人!我这就去找他!”
只一眨眼,人就没影了。
官员无奈道:“唉,我就知道这年轻人都坐不住。”
另外一人笑道:“可你我皆不是户部官员,这些账册也只能看个囫囵,真有问题,反错事良机,除了他能叫谁来帮忙?”
二人看向无辜蹲在门槛上的林行远。
林行远默默扭过头:“……”
“我向来不学无术,什么都看不懂。你们也未免太信任我了。”林行远郑重声明道,“而且我近来真的有事,你们方御史差使起人来,什么时候留情过了?”
二人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只能作罢。
林行远拍拍手,多带上一件披风,转道出门。
方拭非那边,出了门,就朝叶书良的家缓步踱去。
叶书良的住所比他们恢宏,比他们舒适,还比他们自由。
是曾经杜望予被查封出来的院子,收拾过后,如今由他居住。
方拭非在他家里抖着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见人回来。
长史是多么潇洒的一个闲职,他竟然能变得如此繁忙,方拭非都由衷佩服了。
果然人最怕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叶书良解下披风,脸颊冻得通红,只瞥一眼方拭非,并未在意。从唇间吐出一口白雾,示意仆从赶紧把门关上。
他坐到方拭非的另外一面,脑袋被风吹得有些发疼,拎过架在炉子上的小铁壶,倒出一杯热水,捧在手里暖身。
方拭非见他无视自己,重重敲桌,指控道:“您最近出去,都不叫我,也不与我商议。同为户部官员,您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可才刚出京城呢,您就不照拂我了?”
叶书良小心喝了口水,才缓过来,淡淡道:“你最近还能得闲?”
“我是受顾侍郎之托,多为您分忧。”方拭非一手按在桌上,朝他倾斜过半个身体,问道:“我听说您约谈了扬州的商户,还有不少是船商,是想做什么?”
叶书良屈指弹在她的脑壳,教训道:“你整日这个想做,那个也想做,怎么不见你闲下来?多管闲事。”
方拭非埋头按着自己的手指道:“他们不予配合,我有什么办法?我还在等朝廷的敕令。等事情真多出来了,你想见我都见不到。”
叶书良问:“对了,杜长史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