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心情顿时低落下来。
杜望予死时还是罪臣,彼时杜修远等人都被众兵关押,自然不能替他收尸。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之后,是他的下属帮他选了个地方埋葬,自然简陋,强求不得。
方拭非托人去问到了杜望予的墓碑所在,看过一次,只见四周荒凉,还与一群不熟识的人葬在一起,实在委屈了他。
于是就将修缮坟墓的事交给了林行远。
方拭非:“我叫少将军帮我办了。左右都是要花钱的地方,我最后还得找他。”
叶书良闻言苦口婆心道:“你是个男人,也该学会攒着你的俸禄了。每年年末的时候,王尚书不是都悄悄给你塞钱了吗?照理来讲,你不该这么穷的。不要总是买写没用的东西。少将军他虽然不在乎,可你总麻烦他,总归是不好。往后怎么办?”
方拭非说:“我心中也很是愧疚啊,我也想做个有钱人。但有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不!”
叶书良:“那不花钱总是件简单的事情吧?”
方拭非自我反思了一下,忧郁道:“可我都不知道,钱是怎么花掉的呀……”
大概都用来跟林行远出门吃饭去了,也没什么花。
叶书良想了想说:“缺钱的话,以后可以去管顾侍郎要。反正他很快就要有钱了,到时候找别人给他付,不花白不花。”
“这么好?”方拭非狐疑地,进而有摇头道:“怕是坑。”
叶书良起身,同时轰赶道:“做事去,别在我这里耗着。”
方拭非提醒说:“商户。”
叶书良:“届时你就知道了,现在不想说。”
方拭非:“啧。”
叶书良请她出去。方拭非正走在回衙门的路上,就看见了裹成一团朝这边滚动的林行远。
林行远笨拙挥手说:“去看看你杜叔。”
方拭非:“那走。”
二人结伴去了城外。
周围的杂草全清理干净,杜望予原本的草头坟,也重新用石头堆砌了一遍,现在看着整整齐齐,还算不错。
“入土为安吧。我找道长看过,说此地风水还是不错的。”林行远问,“究竟要不要给他重新选个位置?若需动土,还要问问杜修远的意思吧?”
“这可真是……”方拭非忧愁道,“我当时将师父的尸骨带去京城,是以为杜氏祖宅在京畿,那后人的坟墓应该也设在京畿,如此一来,死后也还有团圆的机会,算圆了他的心愿,哪晓得会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是应该去挖了师父的坟带过来呢,还是挖了杜叔的坟带回京城呢?”
林行远被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放过你师父也请放过你杜叔吧。”
方拭非沉默着看了许久,忽然大喝一声。叫旁边的林行远吓得一个哆嗦。
“你做什么?”
“做事。”方拭非怒气冲冲地往来路赶去,“不等了,干脆去找司仓打一顿。嗯哼?我会怕他吗?!”
林行远:“……”
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等等!”林行远在后面追道,“方拭非你不是认真的吧?你难道是认真的?”
第102章 查账
方拭非自然不敢直接找司仓参军打架去, 但她实在忍不住想去给他们找找晦气。
“实不相瞒, 我已向御史大夫、顾侍郎, 以及王尚书等人禀明扬州的情况。本官别无长处, 就是在京城有不少认识的人。想必几位也清楚,杜长史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以及陛下此举的深意。本官为官数栽, 可从未听过敢与陛下直面叫板的官员。”
那官员白了脸,正想开口,被方拭非抬手阻止。
“我只是将扬州发生的事情原样相告而已,几位是确有难处, 还是故意苛责,相信陛下自有决断。”方拭非,“诸位不妨考虑清楚,是继续不知道呢,还是配合着将东西交出来。”
“你想要什么东西?你说出来,我才能找给你。”司仓参军说道,“只是我这仓里存货经常变动,账务繁杂, 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哪个仓、哪个时间,是税赋还是粮食进出。”
方拭非说:“全部。”
司仓:“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全部都找。”方拭非说, “近三年,扬州城凡与水道、粮仓有关,全部账册, 仓库出入记录,管理记录,耗损记录。我全都要。”
那判司撇嘴,随后又控制住表情道:“那你可只能在这里看。所有内容不得外传。非朝廷指派监察官员,不得查看。”
“我自然清楚。”方拭非朝他走进一步,“难得判司愿意谅解,那现在就走吧。至于水道其他的账册,也劳烦您也准备。”
判司觉得自己撞见了一个疯子:“啊?!”
方拭非回头说:“少将军,麻烦替我去衙门,告知另外两位,请他二人前来帮忙查账。”
林行远怀疑道:“你确定?”
方拭非打了个手势。林行远虽然觉得夸张,还是答应过去转告。
反正不用他做事。
一个时辰后,两位察院官员手中举灯,看着满屋的账簿,默默站在门口没有动弹。
“唉,方御史,是这样的。所谓大海捞针,缘何指代白费功夫,是因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人生苦短啊。”
另外一名官员马上接着道:“我等已半脚入土,仅凭我三人,这辈子都看不完了。您前途光明,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将心血都耗费在扬州的旧案上呀。”
方拭非拍了拍账册扉页道:“能看多少是多少。我也知此事强人所难,所以要求并不高。二位只看负责漕运转运的米仓抽调记录,一笔一笔地核对,一石米……不,一粒米的差错,都拿笔记下来。”
二位官员对视一眼。
那也很难查的。江南一代近几年的灾情一直不少。凡遇灾害的时候,每日都有大笔的抽调记录,里面夹杂着各种语焉不详的描述和损失。每一笔都不起眼,有些合理有些不合理,却难以分辨。要是全都累加起来,不是这么算的。
方拭非两手按在膝盖上,坚定吐字道:“天底下就没有我方拭非查不出来的账!有本事,就看看谁的手段更为能耐。”
叶书良从自己手下听到了方拭非的壮举。知情者都是不屑嘲笑,何异于愚公移山?陛下又怎会让几位察院官员,在扬州常驻?原本就只为查案,短则数月,长则一年,肯定得招回去了。
“方御史这次怕是被气得失了理智。要从成千上万本册子里翻出与杜氏相关的条目,不知道需要多久。”他官员在叶书良面前垂首道,“何况里面还有他们粮仓的调用转运记录,甚至连俸银和各司领用的本子都在里面,加之转运入库时候清点的出入……那几本账册原本就记得不清楚,他这一外人,无人指导,定然是看不得懂的。”
叶书良笑道:“他最怕的正是过于详实,抓不出漏洞的账簿。”
“可漏洞太多,岂不让他乱了手脚?”
叶书良起身道:“我也过去看看。”
长史一职平时并无特定的公务,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做的话,爱干什么干什么。可却也是州道中仅次于节度使的官职。何况他不像方拭非那样来去不定,是要久留在扬州的,自然不敢怠慢。
叶书良走进存放账册的屋子的时候,三人各占了一角,东西已经被翻乱。
二位察院官员,憔悴不堪,见着他简直像见着自己的老命一样,站起来叫道:“叶长史!”
眼神里就写了一个意思:管管你们家郎中吧!
他们自认自己见惯风雨,淡泊超脱,已经难为外物所动,这次被方拭非整得嘴角燎泡,叫苦连天道:“哎呀叶长史,您劝劝他吧,人哪能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他?我这三人面对一屋的账册,要理清楚就不容易,何况是看清楚?”
叶书良点头:“真是好大的手笔。”
二人心道,谦虚了谦虚了。
叶书良掀起衣袍,在一处坐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来帮忙吧。”
二人:“……??”
方拭非迅速站起来,飞了两本册子给他,笑道:“我就知道叶长史您讲义气。有劳!”
几人沉心坐下,开始严密核对账簿。
大秦历来的账本记载都很简单。
譬如:某人或某司,因江南缺粮赈灾,从何处粮仓,领取了某数量的粮米。然后一笔接着一笔,有发去余杭的,有发去洪州的,还有发去常州的,到结尾直接统一核算,共发派了多少粮食。
而领用粮食的司部,在另外一本账册上,可能只简单记载着,今日入库某数量的粮米。
司仓看着自己的账册,恐怕都不能很快知道,一年中因朝廷赈灾决定,被分派往余杭处的粮食是多少。若是要查,还得从头查起。
这就导致到最后对账的时候,数量可能对不上,时间也可能对不上,不耗费巨大精力,根本无法确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就从别处开始修改数据。
加上但凡与银钱无关的交易,通通不予记录,最后一盘点,总能发现又少了不少银子,便直接记作损耗。
作假容易,要确定谁人监守自盗,却很麻烦。
无人指点,这里头需要的功夫不是常人想象,是以谁也不会真的去苛责详查,查起来最先要的就是监察御史的命。
也因此二位官员听到方拭非的决定才如此痛心。
他们本就不是干这个的,才做了两天而已,真是老眼昏花,苦不堪言。
几日间,无数的账册搬进搬出,为腾空位被清理出屋,还有小吏在一旁看管。所有翻阅过的记录,都到了几位判司手上。
扬州一众官员原本嗤之以鼻,内心高傲,对四人更是不服气。想瞧瞧他们有什么本事,也是为了避免几人真从账册上查出什么东西,能早做准备,便聚集了一帮人,跟着对他们查阅过的账册进行核对。
起先参军同样是叫了四个人,结果发现完全跟不上方拭非的速度。桌上堆叠未看的账本变得越来越多,无奈只能又叫了两个人。
还是有些跟不上。
再方拭非等人上手后,差距再次增大,他们便又多叫了两个人。
顾泽列同节度使关心此事,过来问了一句,觉得这速度完全不行。于是再招两个。
结果十个人的阅账速度,还比不上方拭非与叶书良两个。
瞎看看,他们肯定是瞎看看吓人的呢。
众人便如此肯定。
过了半月,各式人被喊过去问话。
胆战心惊地进去,瑟瑟发抖地出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反倒自己都不确定。
几位官员开始骚动,怕真是什么邪门的人出现了。
一月有余。
朝廷的第一封回复公文下来了。与此同时过来的,还有一位御史台指派官员,以及户部协助官员。还将原本在各州巡查的监察御史,也给叫了过来。
四人表情冷漠,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扬州众官便知道事情不妙。
方拭非是真告状了,也是真的上头有人。
节度使大为气愤,奉命前来的监察御史也大为气愤。
双方互不相让,监察御史要求对方给出应有的配合,不该如此敷衍。节度使直接命司仓等人敷衍应对即可,也要回去写奏折告状去。
官署里便吵起来了。
“不必,”方拭非捧着几本合计出来的书说道,“我等已经有进展了。”
众人各怀心思地看向她。
“本官奉旨前来扬州,是为了杜氏贪腐一案吗?”方拭非转向参军几人道,“自然不全是,是为了扬州贪腐一事,杜氏不过其中一员而已。扬州乃河道转运重地,本官翻查账簿,却发现漏洞颇多,其中多少人是监守自盗?即便洗清杜长史的污名,幕后之人若仍逍遥法外,查案又有何用?”
她朝着东面一指:“杜长史当初为明志而毅然投河,他的身躯浸在冰寒的运河里被打捞出来,潦草与人葬在城外的坟地里,他的家人被带至京城关入打牢至今仍在候审,他的冤魂徘徊在扬州的街巷处不得安息。我闻其悲鸣,他乃一代忠臣,我要替他找到凶手,方能慰他在天之灵。”
那判司大笑道:“你莫不会是想给扬州官员全都参上一本吧?”
“为何不能?”方拭非也笑,“觉得自己没有问题的,那就解释清楚。解释不清楚的,我不参你,还能参谁?”
几人被她的狂傲气到,反笑了出来。
“我现在翻出来的不多,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方拭非点了点手里的本子,递给前方信赖的监察御史。
那老臣托着书册翻开扉页,又不动声色地往后翻了两页。随后唇角勾起,讽刺笑道:“衙门领用二百石粮食,最后确认入库的却只有一百石。三月初转运来的六百石,到了六月卖出的时候倒亏了二百十四石的价钱。记着在春季送去洪州的三艘漕船,洪州那边却在三个月后才接到,中间粮食分明相差了三文每升,没有任何的折算……再不说询问百姓关于城中历年的粮价,与几位记录之间有些出入。”
在场几人脸色皆随着他的声音转向惨白。
司仓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方拭非:“应该还有的是。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呢?是衙门,还是看管仓库的小吏,又或者是其他州道的阴谋?是可以查一查的吧?”
几位监察御史纷纷点头。
“方某不才,的确查不到尔等头上,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方拭非手指点在他的胸口,笑道:“可我方拭非,最讨厌被人威胁。你等着看看,我能不能用你底下的人,来撬动你这颗磐石。”
方拭非挥手道:“回屋!”
几名监察御史再不多管,从侧面绕过去,跟在方拭非后面,去往存放账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