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庄景安没习惯。
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了面前的小姑娘,夜市的灯光下她脸色白里透红,就连鼻翼的细碎雀斑也无声的述说着本该恣意的青春。
本是该被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却不知道受了多少磨难。
辛懿不知道他的念头,笑盈盈地指着摊位上的塑料凉拖:“这双多少钱?”
老板看了眼人字拖,又看了衣着不菲的庄景安,犹豫地说:“你要穿这个?”
辛懿拇趾俏皮地动了动:“鞋弄丢了,而且婶的东西我放心。”
“五块,”被哄开心了,老板伸出五个指头,“成本价给你。”
辛懿大大方方地朝后一伸手,眉眼弯弯:“五块。”
这是庄景安有生之年买过的最便宜的一双鞋。
可他身侧的女孩儿撒着人字拖走得却很欢腾,好似穿着万八千的高定似的昂首挺胸,走了没多远,哼着小曲挽上了他的肘弯。
庄景安低头看她,穿平底鞋比他低了一头的辛懿抬眼,一双狐狸眼映着夜市的点点灯火,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么温柔的自己。
庄景安手抄在裤兜里,胳膊上挂着她纤细的手腕,两个人并肩走在街头,来来去去的情侣、老夫妻说说笑笑,他们俩混迹其中,没有半点与众不同。
“带你去个地方。”
辛懿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逸,也许是因为揍了耿重年,也许是因为某人“送”的鞋,也许是因为挂着他的胳膊让她觉得分外安心……
总之,别说去个地方,就是叫她翻山越岭,此刻也毫无怨言。
可庄景安没想带她翻山越岭,他领着小姑娘走了两条街,又拐进了小巷,巷子两边都是拆了一半的危房,看起来已经没有人住了。
他们走过的时候,偶尔有被惊动的野猫从废墟上轻盈跃过。
终于看见灯光,前后都是拆了一半的房子,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间小食店,老式灯泡挂在门口,散着昏暗的光。
辛懿探身,看见店里居然还真坐了两个客人,正就着啤酒撸串。
“这都哪冒出来的人啊……”她小声嘀咕。
庄景安推着她的背,将她带进狭长的店铺里。
店里没空调,三个摇头风扇呼呼地直吹。
尽头的蓝色布帘被撩开了,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端着餐盘走出来,正是店老板周达。
一眼看见庄景安,周达顿时满眼发光:“你怎么来了!”拿围裙在跟前的桌椅一通擦拭,又问,“最近不忙了?”
庄景安按住他的手:“别擦了,挺干净的。”
周达这才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笑着说:“庭子跟我说前些日子你回过老房子,我还琢磨着你可能会来店里坐坐。”
庄景安说:“还得谢谢周庭成天留心替我看着房子。”
周庭是庄景安带辛懿回家那晚,冒失闯进来的少年,他是周达的儿子,也是庄景安的头号迷弟。
“应该的,”周达一拍脑袋,又招呼辛懿,“看我光顾着说话,丫头想吃点什么?”
辛懿已经笑嘻嘻地坐在木头凳子上抬头听他俩讲话,浑不在意自己雪白的裙裾。
“随便,老板你看着弄,反正安叔请客。”
“在这里等。”庄景安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弯,勾着周达的肩,“走,我跟你去弄。”
说着话,两人撩开布帘去了后厨,留下辛懿在外面候着。
店里人少,彼此间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先前的两个食客埋头窃窃私语:“达叔怎么这么客气?”
“……那是庄北望的儿子。”
“庄北望!”声音一下高上来,又很快压低了,“我去,真的假的……”
辛懿背对着那两人,听见他们声音越压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庄北望?庄景安的爸爸?
没过多会,庄景安先端着盘子出来了,几串牛筋、肉串,还有两罐凉茶,往辛懿面前桌上一放:“尝尝看。”
辛懿扯了一块肉,腌过的,格外入味。
“好吃,”她嘴角油滋滋地,盯着凉茶说,“来罐啤酒就好了。”
“今天不喝酒。”
“为什么?”
辛懿疑惑地抬眼,却见坐在正对面的庄景安正托腮,暧昧对她微笑。
耳后忽然一热,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她却好像心知肚明。
这该死的默契,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辛懿埋头苦吃,庄景安眼底带笑,托腮看她吃。
直到那两个食客起身,路过他们桌边忽然齐刷刷地朝着庄景安一鞠躬:“庄哥。”
庄景安的目光停在辛懿脸颊,就像没有听见。
两个青年恭恭敬敬地鞠躬,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辛懿回头,刚好看见其中一人的大花臂,她收回目光,放下手里的竹签,认认真真地看着庄景安:“我果然见过你。那时候……他们也管你叫庄哥。”
庄景安喝了口凉茶:“什么时候?”
那一夜辛懿的反应一直让他疑心她认识自己,所以后来面试时他才会误认为全是圈套。
电扇的风将辛懿的长发吹得半遮住了脸,她也不管,悠悠地说:“两年前的九月,玻璃厂的顶楼天台,你救了我。”
庄景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天好几个小流氓追着你上天台,”辛懿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她终于交了退学申请,心灰意冷地站在天台围墙上,只要往前跨一步就可以和世界永别,“可他们打不过你,非但打不过,还被你揍得屁滚尿流。”
而她就站在不远处,旁观了这一切。
辛懿说他救了她,庄景安一点印象也没有。但说起玻璃厂楼顶的械斗,他却是记得的。
事实上并没有辛懿说的那么轻松,那次对方六七个人,口口声声尊称一句庄哥,却刀刀棍棍混不留情。
虽说最终看起来是他占了上风,但后背的那一刀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那时候,我头发才这么长。”辛懿将长发松松地绾到脑后,看起来像是齐耳短发。
庄景安猛地想起记忆深处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那个短发的女学生穿着灰扑扑的旧校服,站在天台上,风那么大,像是随时能把她刮落。
那群受雇来寻麻烦的混混逃走了,庄景安只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摸着墙壁走到僻静角落里,却不期然地看见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姑娘。
明明刚刚目睹了一场血腥乱斗,她却满脸麻木,看见他走过来也不为所动。
当时的庄景安衣服已经被血浸透,没什么精神多说话,只是靠在她脚下的墙边坐下了,闭上眼:“这么多人想我死,我拼了命要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事想不开,但如果懦弱到自|杀,我看不起你。”
这些话庄景安早忘光了。
辛懿却时常午夜梦回时想起来,那个异常生猛的大叔靠在她脚下墙边,说完这些话,头也没抬地朝上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滚烫,她记得自己蹲下身,借着他的臂力跳了下来。
心如死灰的辛懿,只记得他过人的身手,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
身受重伤的庄景安,则不过是举手之劳压根没往心里去。女学生一声不吭地走了,天台一片寂静,他又疼又冷,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如果你没出现,”辛懿看着他幽黯的眼,“我可能就跳下去了。”
庄景安闭了下眼,再睁开,语气笃定:“即使没有我,你也不会跳。你不是那样的人。”
第31章 情意切
小餐馆里只听见摇头风扇呼呼作响。
辛懿咬着吸管:“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那时除了让人恶心的继父和心怀恶意的同学, 她明明一无所有,万念俱灰。
庄景安看着她的眼睛, 慢慢地说:“如果你能跳下去一了百了,那你在深蓝这么多年有无数次机会能跳出去, 追你的有钱人不少吧?做菟丝花不比寻死简单?可你没有,你根本放不下你妈你弟,还有你的野心。”
辛懿视线一勾:“你查我?”
庄景安淡淡地说:“要让你进菲比斯,我总得对你有些了解。”
辛懿自嘲地笑了下。她那些“风流韵事”, 无非是公子哥为了争她当晚唱谁的歌而一掷千金, 结果她选择给键盘手七岁生日的女儿唱《生日歌》。
诸如此类。
以她的性子,敢耿直撩她的人不多,除了穆晟。不过显然庄景安显然已经摸透了穆少爷。
辛懿凉丝丝地说:“确定我没作奸犯科,才放心让我进菲比斯,放我在你身边, 是吧?”
小姑娘忽然就炸毛了。
庄景安莞尔:“不, 调查你,让我动了心。”
毫无预兆的告白, 辛懿原本腾腾朝上冒的小火苗, 噗地灭了, 头顶简直要冒烟。
看她的眉头高高挑起,顿住, 缓下来,然后眸光闪烁,不敢再与他直视, 庄景安眉眼一松,低沉地大笑。
最开始,他觉得这小姑娘跟野性难驯的小兽似的,动不动尖牙利齿。相处久了,他终于明白,这姑娘分明像猫,得顺毛捋。
在庄景安的26年里,还从没想过要替一只猫顺毛。
“都过去了,”庄景安握着凉茶罐子,抬手,“敬勇敢的你。”
辛懿愣了下,握着罐子与他的相碰,想了想:“敬两次救我的你。”
两人面对面仰头灌着凉茶,四目相视,目光胶着,谁也无法先移开眼。
周达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味道怎么样?这是安子第一次亲自动手,差点把手给烤了。”
辛懿捉过庄景安的手腕,果然看见左手腕下方一小块烫得皱起的皮肤,没吱声,把他手腕放下了,执起自己面前剩下的烤串,大口地嚼。
“冷了难吃,”庄景安说,“放着吧。”
辛懿像没听见,风卷残云,一串接着一串。
庄景安笑着摇头,跟周达要了支烟,站在店铺门口抽。周达的烟比较呛,跟他惯常抽的不一样,他不想在小姑娘面前抽。
周达坐在辛懿对面,欲言又止。
倒是辛懿咕嘟灌了口凉茶,问:“达哥,庄北望……是庄景安他爸吗?”
周达笑了下:“嗯,那真是条汉子。当然,安子也不逊色,这铺子其实是他盘下来的,给我经营而已。”
辛懿点点头,庄景安家境殷实,这她早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有钱人盘这个店也就九牛一毛啊?”周达摇头,“当初盘下这铺子的钱,抵安子三年的薪水,可他眉都没皱硬是咬牙给盘下来交给我,说是一铺养三代,别让庭子跟他一样吃苦。”
辛懿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我……去过庄家的老房子。”挺破的,跟这里有一拼。
周达一笑,脸上的褶子都起来了:“庭子说碰见的小婶就是你吧,我猜到了。安子从来没带过女孩儿来这里,更别说带回家了。”
二十六年来,从来没带过女孩儿?
如果不是见识过庄景安的“技术”,辛懿简直疑心他不是直男。
“当初他爸在世的时候,这一代哪里有人敢造次?一个个乖得跟孙子似的。可是后来……他爸没了,你能想象安子跟他妈孤儿寡母,在这个遍地是仇家的地方要怎么活下去吗?”
周达三言两语,辛懿的手臂已经爬满了鸡皮疙瘩。
孤儿寡母,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上会遇见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安子也不喜欢人提,不说了。不管怎么样,他身边现在有你,庄叔夫妻俩在天上也能安心了。”
辛懿忽然有些心虚。
如果对方知道她和安叔是被契约绑在一块儿的,会不会很失望?
不知如何回应周达的期待,辛懿只好起身说:“谢谢招待,下次我再来照顾生意。”
庄景安刚巧回身,看见辛懿客客气气地道别,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出来,将手中烟头朝地上一扔踩灭了,似笑非笑:“什么时候这么讲文明懂礼貌了?”
“想给你朋友留个好印象,”辛懿挽上他的臂弯,“免得觉得你如今江河日下,连女人都没从前有档次了。”
周达在店里挥挥手:“没事带小姑娘常来,别总吃外卖!”
庄景安扬了扬臂,转头,云淡风轻:“不要套我的话,哪里来的从前?”
“真没谈过?”辛懿踩着地上的影子,故作轻快。
“没。”
“我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辛懿一顿,耳后潮红。妈蛋!每次都中招。
*
两人不急不忙地回到金澜湾时,早已时近午夜。
电梯里,辛懿惋惜地说:“可惜了我下午解冻的牛排,在外面搁这么久得变质了吧?”
庄景安问:“下午怎么会跑去睿意酒店的?”
经耿重年这一闹腾,辛懿早把赵砚之那副嘴脸忘到脑后了,庄景安问,她才想起来,:“有人要潜规则我呢,说是我要不去的话,下一轮就不让我晋级。”语气装得毫不在意,就像那会恨得牙痒的人不是她。
电梯的镜子里,庄先生脸色倏然黑了大半。
辛懿看着自己的脚趾,笑:“你不知道,赵砚之居然穿浴袍在客房里等,没脸没皮的……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评审里还有叶展眉呢,哪里就轮得到他说了算!”
赵砚之?
看见他脸上风云变幻,辛懿顿了一下:“你不认识赵砚之?”
电梯门刚好开了,庄景安大步跨出来,一手输密码,语气平直:“什么阿猫阿狗的,我为什么要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