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ICU。
厚重的隔离帘,有节奏的滴滴的仪器响,连脚步都是种噪音。
白曼贞躺在绿色的病床被褥上,身上、手上、鼻腔都插着管子,床头的仪器上密密麻麻的生理数据监控,每一个波动都像击打在庄景安的心尖。
他想握住母亲的手,抬了几次胳膊,却连指尖都没能动弹得了,肉体像被灌了铅,如有千钧。
当他开口,才发现声带颤抖得那么厉害。
“……妈妈,我来了。”
白曼贞毫无反应。
但仪器上,心跳与呼吸却出现了明显的波峰。
“我回来晚了,因为一些事……我回来晚了,”他哽咽着,话不成声,“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他都不知道,究竟是在为昨日的缺席而道歉,还是在为这么多年来的背道而驰道歉。他只是捏紧了白曼贞插着输液管的青白的手,一声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直到仪表上的数据在急促的加快之后,陷入寂静,他仍旧埋首床边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他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个初秋是什么令他失去理智地在校园里揍断了那个男生的肋骨。
他或许可以忍受家门被砸,被褥被掀飞在地,却无论如何不能忍自己的母亲被另一个男人,哪怕是男孩用最肮脏的言辞侮辱。
白曼贞走了。
曾经被父母呵护在掌心,被称做钢琴小王子的庄景安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处理完丧事之后,庄景安回到久未长待的老宅,一点点地收拾遗物。
在白曼贞日日悉心打扫的钢琴上,他找到了一本影集。
里面从他出生,直到父亲去世那年夏天他最后一次得奖……往事历历在目。照片里的母亲高贵端庄,看向镜头的眼睛温柔多情,让他立刻联想到那个镜头背后的男人。
庄景安这才想起来,从他出生开始,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是庄北望。为了留下他们母子俩的珍贵记忆,庄北望总是心甘情愿地成为照片后的那个“透明人”。
与此同时,他还找到了白曼贞的日记。出生书香世家的白曼贞写的一手娟秀的小楷,一本一本的日记记录着她从少女至今的如水光阴。
在她的日记里,庄景安看到了另一双眼中的父亲。他才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一辈子如此执迷于父亲,即便他分明就是个“多管闲事”的惹祸精。
为了支持白曼贞的音乐梦想,收入微薄的庄北望身兼数职,终日奔走,甚至筹钱让她组建了乐队……
作为曾经的职业拳击手,庄北望希望子承父业。可是白曼贞希望孩子可以继承自己的音乐梦。所以庄北望再一次听从了妻子的意见,只教了儿子防身的技巧,让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练琴。
为了让母子两人能够全心全意地投身音乐,庄北望越来越忙,以至于他那样想亲眼看一看儿子的比赛也抽不出空来,只能每天晚上在庄景安睡下之后,再和妻子电话问一问白日里的情况。
……
这些,庄景安虽然知道一些,却并不完全——庄北望话少,白曼贞不想孩子心理负担重。
而从那一行行娟秀的小字里将往事一一读来,坐在钢琴前的庄景安如同将过去的二十年又重新走了一遍。
眼泪打在几日无人清理而落灰的钢琴盖上,绽放开黑色的花。
打开钢琴盖,四年来,庄景安的手指头一次落在琴键上。
他用这架早已经失去音准的钢琴,弹了一首回旋在脑海里的,写给父母的歌。
可惜……再无人来听。
门被人敲响的时候,庄景安已经在蒙着被子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来人正是被他救下来的“老太太”,陈月芹,时任跨国唱片公司市场部总监的精英。
陈月芹原是来送谢礼,在目睹了他的生活现状之后,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做自己的助理兼保镖。
这个与白曼贞有一份相似的老太太,像晦暗中唯一的一缕阳光。
庄景安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以庄北望的去世为节点,好学生庄景安成了混迹社会的庄哥。
以白曼贞的去世为节点,刀尖舔血的庄哥成了朝九晚五的小助理安仔。
他几乎与陈天馗等人完全脱离了干系。
他修好了老宅的钢琴,换了新的锁,自己搬进了公司的单身公寓。
他存下的第一笔三万块,替周达盘了一间门面店——为了感激他曾经给于他们母子的照料。
他成了公司楼下健身房的常客,一身腱子肉练到让客人以为这是教练而不是客人。
*
2010年。
威尼斯。
临河的套房客厅里,长居威尼斯的李怀瑾手里的茶还温热。
看着坐在对面沙发里白净美丽的少女,他读出了她满不在乎的眼色背后的好奇,顿时笑了:“……他现在的样子啊,居家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样子啊。”
辛懿沉吟,假装百无聊赖地问:“那他原来是什么样?”
“生人勿近,”李怀瑾斟酌了一下措辞,“或许应该说是女人勿近,无论美女丑女,金发碧眼还是黄皮肤黑头发,一概敬而远之。”
辛懿想起了初进菲比斯的时候,庄景安的态度,算得上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那会……他大约是讨厌她的吧,可是那一夜他们居然险些就发生关系了,这真不知她是哪里入了贵人眼了。
“你认识庄景安的时候他多大了?”
李怀瑾抿了口茶:“快要二十二吧,他不是高中毕业出国读书,是被公司送出来进修培训的。”
“菲比斯吗?”辛懿问。
“不是,那会儿菲比斯应该还没成立吧,是另外一家跨国公司。”李怀瑾说,“当时他跟我同宿,我第一眼见着他真的觉得特想不明白,一跨国公司就那么缺人才吗?硬要送个看着跟地痞流氓似的半大小子出来进修编曲?”
辛懿失笑:“多像地痞流氓?”她想象不出来……就算庄景安真是个地痞,在她看来也得是个雅痞,哪儿能真是赤膊上阵的类型?
李怀瑾想了想,比划了一下:“喏,刘海盖过眉,青黄不接的,大概是有些日子没染了,发根都黑了。然后来学校报到的时候,连换洗衣裳都没带,背心裤衩背了把吉他就来了。”
辛懿脑海里浮现出杀马特造型的庄景安,简直要笑出声。
“是一把圣马拉KL10的木吉他?”
李怀瑾愣了下,点点头:“……好像是。”
那也是她参赛的时候,庄景安借给她使用而引来叶展眉吃惊的那把吉他——居然真的是曾跟着他走南闯北的老伙计呢。
辛懿抿嘴笑笑,一点点小满足爬上心头。
“你想想,学期过了一半突然塞进来一个新生,居然是个满头黄毛背心裤衩的臭小子也就算了。进宿舍第一个动作是把琴放在床头,第二个动作居然是从夹层里掏出一把,又一把,那——么多现金塞在枕头下……”说到这里,李怀瑾忍不住扶额,“我嚓!你能想象我当时心头跑过一万头草泥马的心情吗?”
见李怀瑾满头黑线的模样,辛懿终于端不住了,笑得眼泪汪汪。
看着少女笑得面颊殷红,泪花满眶的模样,李怀瑾不得不承认庄景安终于动了凡心,不是偶然,这个女孩儿有种动人心弦的真实感。
他叹了口气,说:“……后来才听说,他是在国内出了事,才临时被调出来的。”
“出什么事?”辛懿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问。
“……在聊什么?”
庄景安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手里拎着中式的豆浆油条——小丫头无意中吐槽说数日不见中餐,想念得紧,他特意早起去了唐人街买回来的。
换了拖鞋,将袋子放在桌上,他一抬眼,正看见笑出泪的辛懿,心头一紧:“你怎么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约,双更合一.补上昨天的份。
因为是连载文,毕竟下一章也要到明天了,怕每天跟进的大宝贝有疑惑,关于本章有两点说明:
1. 前半段是插叙,不是李怀瑾对辛懿的口述,他们俩的对话是接着上一章“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样子”的对话来的。
2. 关于安叔的过去,还有一段是李怀瑾不清楚,刚刚的倒叙里也没有述说的部分,而这所有的经历最终成就了辛爷所遇见的安叔这个人。
3. ……接下来的章节还是甜的,别怕。。=3=
-----------------
最后,不知道大宝贝们感觉如何,反正这章我写哭了几次,囧。
第55章
茶几上的豆浆油条还冒着热气。
辛懿泪眼汪汪, 一眼撞进庄景安忧心忡忡的瞳孔里,顿时眼睛一弯, 笑了:“在听你的奇闻异事。”
庄景安一口气这才松下来,一面坐在她身侧, 一面数落:“怎么跟个小孩似的,笑起来还会掉眼泪。”
“是啊,上天可证,我可没欺负小嫂子。”李怀瑾唯恐天下不乱。
结果话刚出口, 就被老同学一个眼刀刮过来——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谁让你乱说话了”。
李怀瑾耸耸肩, 看了眼金黄肥圆的油条,伸出手去:“啊,好久没吃到这些了。得跑出两个街区才有卖吧~看不出来啊,你居然会是二十四孝男友那一型。”
手指刚要碰到油条,被庄景安打开了。
“啧!”李怀瑾缩回手, 摸着手背, “干嘛呀!多少年交情了?还没一根油条值钱?”
庄景安闲闲地靠在沙发背:“去晚了,就剩最后一根了。你要馋就吃旁边的生煎包。”
李怀瑾一愣, 失笑地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庄景安。
尽管一眼看过去, 五官神情都还是那个什么也不往心里去的模样, 可他知道,坐在面前的庄景安, 芯子里已完全不是当年那个焦灼躁动的少年,他的心因为身旁的这个女孩儿而敞开、而安定。
一边辛懿早已经笑眯眯地左手豆浆,右手油条, 滋滋有味地一边吃一边听庄景安和李怀瑾互怼。
等那两人终于商量好行程,辛懿也刚好仰脖子喝下最后一口豆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站起身,朝气蓬勃地问:“可以出发了?”
阳光灿烂,迎光而立的少女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白皙得透明似的肤色,与晶亮灵动的眼,没有半点阴霾。
李怀瑾侧目,对庄景安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庄景安察觉到了,回看向他,眉眼一松,嘴角翘起。
*
贝内德国立音乐学院,庄景安与李怀瑾的母校。
三人抵达学院的时候,正值午后,林荫道上三两成群的年轻学生喁喁私语,偶尔有目光向他们飘来,也都带着善意的眼神。
顺着校门往里的长道走了许久,辛懿都没有出声。
庄景安先是与李怀瑾叙旧,久不闻她的声音,便捏了下她的手背:“怎么了?”
辛懿抬眼,勉强地笑了下,又撇过头去。
这样的校园,曾几何时在她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她多希望自己出身于此,无需再因出身被人瞧不起?
刚巧,一对黑发黑眸的东方小情侣迎面而来。
擦肩而过之后,辛懿低低地说了声:“……真好。”
李怀瑾没有听清,问:“什么?”
庄景安却听得分明,悄无声息地将小丫头的整个手包进自己的掌心。
这一日恰好是贝内德的音乐节。
在百年历史的老教学楼门前广场上,各种肤色的人,各种年龄的学生,各式语言,各种乐器与乐种……一切杂而不乱,仿佛一场没有预演的露天交响乐。
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乐器随地靠着,任君挑选。
只要你愿意,大可以在场地中央空下来的时候,带着乐器上前,独奏甚至独唱一曲,而用不了半首曲子的的功夫,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乐器声融合进来,交相辉映。
辛懿先是站在人群外,被庄景安牵着左手。
然后渐渐地松开手,超前走了几步,融入围观的人群里。
再后来,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中央的亚裔女学生轻声哼——尽管那曲子她尚且第一次听,过耳不忘。
“想不想去那里?”庄景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辛懿侧目,看见他的目光投向场地中央,刚刚那个年轻女学生弹唱的地方。
场地中央现在空着。
这个顶尖的音乐学府,万众瞩目的位置,现在空着。
她想站在中央,想被所有目光包围,当然……也包括他。
尽管她没有资格在这里求学,却能有幸在这里演绎一曲也未尝不是幸事。
辛懿心动了。
李怀瑾看了眼身旁蠢蠢欲动的小姑娘,假装不经意地说:“景安刚来的那年音乐节,一曲惊人,我至今可还记得。那时候钢琴放在那棵树底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辛懿双眼发光:“他弹琴了?什么曲子?”
“没起名字,”李怀瑾说,“后来我也问过他,他说是随性乱弹的,没名字。教授让他把曲子给整理出来,他也当空气。景安,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把那曲子给谱完?”
庄景安双手插在裤兜,但笑不语。
辛懿问:“什么样的旋律?”
李怀瑾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轻声哼了两句。
一句,两句。
辛懿的视线停在庄景安的脸上,他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睛微合了一下,像是在验证她的猜测。
李怀瑾看着两人眉目传情,一擦鼻尖:“得!你俩别眉来眼去的行不行,我这灯泡当得多膈应啊!”
没想到,小姑娘果真不再盯着庄景安了——她二话不说地拾起靠在一旁的吉他,挂在肩头,一边低头调着弦,一边走向场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