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舞台来去自由,一直都在人来人往中。
人群起先都在各自低声交谈,并没有在意那个背着吉他走进中央的东方女孩儿。
直到一连串的音符传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才渐渐汇聚过来。
李怀瑾的神色渐渐认真。
辛懿弹奏的,正是若干年前庄景安技惊四座的那一曲,区别只不过是他当年用的是钢琴,而她用的是吉他。
音符如精灵,在命运的阶梯上起起落落。
尽管木吉他的声音少了些许层次,但这圆融流畅的旋律,依旧让一众圈内人屏息噤声。
突然,从人群外传来相合的钢琴声。
层次分明,流畅得仿佛音符是从手指间流淌出来一般。
人们看见抱着吉他的少女面露微笑,停下了手中的弹奏,慢慢地穿过人群朝钢琴的方向走去。
众人追随着她的背影,终于看见钢琴边那个黑色呢子风衣坠地的东方男人,笔挺的背影和骨节修长的手指,仿佛在音乐的世界里挥斥方遒。
凌驾于炉火纯青的技巧之上的,是他对这支曲子的把控。
就在众人被钢琴曲所打动的时候,又听见来自东方少女的歌声,清亮、空灵,宛如天籁。
“记忆如沙漏,从时间的指缝里一点点累积,穿过充满乡音的长弄,等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少女的嗓音,带着东方特有的缱绻和欲语还休,与钢琴融为一体。
全场寂静,唯余风声、琴声和女声。
低柔的女声,转入高|潮:“听说爱能融化一切,痛苦过,涅槃过,幸福终将重现。你与我,曾走过同样的路,俯身彼此的记忆,才会无法放弃……”
即便是在这个以歌剧闻名的学府里,也已经很未曾出现过这般完美的女音。
高亢,圆融,每一个转音宛如天成,最重要的是,她的歌声与钢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相信我,伸出手,再不做记忆的逃兵,让我们一起等待爱的苏醒。让痛苦停息,你就是我的爱情复兴——”
她的歌声停了。
他的琴声停了。
人群中仍旧安静。
许久之后,口哨声与欢呼声四起。
辛懿听不懂其中九成九的语言,却能够从一双双热切的眼里看见对她的肯定。
当然……一万双这样的眼,也抵不过那倚在钢琴边,桃花眼笑望着她的男人一个。
她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走向庄景安。
庄景安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单手撑着钢琴,等着他的小姑娘一步步地走来。
直到年轻的东方男女手挽着手离开广场,才终于有贝内德的“老人”惊觉:“刚刚弹琴的那个,不就是许多年前曾经惊艳了整个贝内德的东方钢琴王子Giam.Zhuang吗!”
而当众人开始在网路上搜寻许多年前的旧闻时,庄景安早就牵着她的小姑娘,沿着当年曾无数次走过的那条林荫道漫步了。
哦,很不幸的,后面还跟着某李姓电灯泡。
李怀瑾问:“当年你说什么都不肯把这曲子谱完,如今怎么舍得编曲还作词?”
庄景安抬了下眼镜:“有感而发。”
看了眼辛懿,李怀瑾问:“……难道是专门写给小嫂子的?”
“你说呢?”庄先生答得云淡风轻。
李怀瑾捂着胸口,顿下脚步,指着前方:“你们慢慢逛,我需要去找个学妹好好地谈一谈人生哲理……”这狗粮,万年单身狗表示,吃!撑!了!
余光看见李怀瑾反身走远了,辛懿看了眼与他十指紧扣的手:“抱歉啊……词,是我在你的废稿里看见的,觉得特别戳心,就记得了。”
“嗯,”庄景安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填的是这一曲?”明明歌词和曲谱是分开的。
辛懿一愣,这问题她没想过——那段歌词刚刚看在眼里,脑海里就自动匹配了这段曾经誊写过的旋律。
庄景安停下脚步,看着辛懿的眼睛:“你还没有发现吗?这是你的天赋。”
从他的眼睛里,她看见了自己,仰着脸,容光焕发的自己。
“Giam.”
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辛懿回身,只见一个穿着格纹的呢子大衣,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白人正盈着笑意看向他们。
“……教授。”
辛懿看了眼庄景安,不知是不是为了她着想,他用的是中文。
被称作教授的络腮胡男人张开双臂,给了他以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再开口,是略带口音却流利无比的中文:“刚刚我听见钢琴声,就猜会不会是你,没想到,还真是。”
话音微顿,老教授看向好奇打量自己的小姑娘,笑问:“你是Giam的女孩吗?”
第56章
“你是Giam的女孩吗?”
眼前的老者有双深灰色的眼睛, 慈爱而睿智,以至于辛懿乍然生出几分亲近——在她的生活里, 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异性长者。
她试图从庄景安掌中抽出手来,奈何他握得死紧。
偷偷瞥了他一眼, 刚好发现他也在看她,有听见他说:“是的,所以我带她回来了,Dr.Bush。”
Bush闻言很是高兴, 连着说了好几声great, 才张开臂膀,灰色的眸子盯着辛懿,像在征询她的意见。
庄景安松开手,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辛懿学着他们先前的样子,轻轻地拥抱了这个热情的异国学者, 对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背, 说:“很高兴认识你,Giam的小姑娘。”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 教授先生。”辛懿大大方方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Bush领着两人回他的办公楼, 一路走, 一路礼貌地用中文与庄景安交谈。辛懿不知道老人是从哪里判断出她的英文很糟糕,但很显然这两个完全可以用意大利语或者英语交谈的男人, 选择了中文,完全是为她着想。
老教授问了庄景安近期的创作情况,又说起他从邮箱里发来的Demo们, 最后才问:“刚刚,小姑娘唱的那首歌是你作曲的吧?”
庄景安点点头:“很多年前的作品了,我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唱。”
辛懿调皮地吐了吐舌。
“不,它和从前你在这里演奏过的版本不一样,”Bush笑着说,“那时候的曲子没有灵魂,现在它有了。Giam,你的曲子给了她平台,她的声音给你的曲子灵魂。你们俩会是很好的Soul mate.”
灵魂伴侣。
以辛懿早已丢得差不多的英文水平,她还是听懂了。
脸上一红,她和庄景安吗?
办公室在一所爬满藤瞒植物的白色老楼里,暖气十足。
辛懿好奇地打量四周,却不经意地在四壁的众多照片里,看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让她认出庄景安来的,是他那双格外勾人的桃花眼——照片里的他还没有戴眼镜,没有笑,却还是有隐约可见的温柔。
人,她是认出来了。
可样子却让她不由定睛去看,藏青色的制服敞着怀,衬衣的领口也松了扣子,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胸口,一头乱七八糟的枯发半遮了眉毛。
唯独,那笔挺的站姿,与如今的他如出一辙。
“那时候,Giam刚入学,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表演。”Bush站在辛懿身边,负手看着画面上青涩叛逆的青年,“如果没有这场表演,也许他的天赋就被埋没了。”
“喝点热水,暖一下,”庄景安递了杯热水给辛懿,又对导师说,“不是因为有这场表演,而是因为有您。”如果不是这个老人发现他,栽培他,引着他走出黑暗,他绝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我只是引你走上音乐的道路,但感情上,引你入正途的,是她。”
Bush笑看向双手抱着水杯呵气的小丫头:“小姑娘,你想知道当初Giam给我发了mail,说要带个人给我见一见的时候,他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他话刚出口,庄景安就脱口阻拦:“Dr…”
“想想想!”辛懿一迭声地打断庄景安,侧身挡在他跟前,“教授,我想知道……”
Bush看着被女孩挡在后面无计可施的学生,哈哈大笑:“他说:我本已无父无母,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中国人讲究新媳妇要见父母,所以打算带我的小姑娘回来给您见一见。”
Bush的中文有口音,拽起文来让辛懿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新媳妇……她怎么就成了新媳妇啦!?充其量也就是未婚妻……不不!连未婚妻也不是,她都没答应啊……
内心天人交战,否认的话却一个字都没吐得出来,辛懿平白得涨红了一张脸,盯着庄景安吹胡子瞪眼。
看着两人的小儿女情态,Bush安心地拍了拍庄景安的肩膀:“中国有句古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Giam,我很高兴你能解开心结,找到挚爱。”
辛懿原本还飘在半空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解开心结?她怎么觉得……就好像,庄景安曾受了情伤,不敢去爱似的?
辛懿素来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尤其是在庄景安跟前。
他一眼就看见原本瞪着丹凤眼却憋不住嘴角笑容的小姑娘,突然沉了面色,那抹能照亮他心扉的笑容也渐渐不见踪迹。
Bush察觉气氛不对,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说:“No,no,别误会。Giam没有女朋友,你是他的第一个小姑娘,我可以作证。”
看着老人认真的模样,辛懿端不住,笑了下:“我没有说他有别的女朋友啊……”
可你的神情说了。庄景安心道。
*
临近傍晚的时候,有学生来找Bush,庄景安和辛懿才起身道别。
老人将他们送到楼外树荫下,拥抱道别的时候轻轻地在辛懿耳边说:“相信我,Giam会是个好丈夫。”
辛懿看见松开手臂的老人偷偷朝自己眨了眨眼,不由抿嘴笑了。
她喜欢这个老教授,一如对方显然也很喜欢她。
天快要黑了。
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广场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大草坪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杂物残留。
为了等候“与学妹畅聊人生”的单身狗李怀敬,两人便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小憩。
辛懿脑海里来回响着“很高兴你能解开心结”和“他会是个好丈夫”。
一会儿纠结,一会儿甜蜜,内心戏丰富到足够撑起90分钟小剧场。
“那个……”庄景安终于开口。
“哪个?”难得听这男人吞吞吐吐,辛懿不由好奇,抬眼与他对视。
在这双晶亮的眸子里,庄景安忽然觉得刚刚的不安都是多余。
“我来贝内德读书,是陈太出的资。”
辛懿愣了下,问:“菲比斯的陈……董?”
“嗯,当时菲比斯还没有成立,她是另一家跨国公司的市场总监,”庄景安眼睛看着路过的学生们交替的鞋履,“我是她的保镖。”
他的身手很好,他的脾气有点暴,他不是看起来的谦谦君子。
这些辛懿都知道,但她没有想过堂堂菲比斯的音乐总监,著名编曲人曾经只是一个保镖。
“我给你讲过退役刑警和钢琴手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辛懿点点头。
“那是我的爸爸妈妈,”他说,“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没能继续念书吗?”
“不,不全是,”庄景安不敢去看小姑娘的眼睛,他有些害怕这些过往会让她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好的男人,“我爸是在救援火险的时候牺牲的。但他未卸任的时候,曾经得罪过很多人,所以他去世之后,家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向她描述。
庄景安不知道该怎么把那段乌七八糟的时光讲给辛懿听,他并不想她为过去的事情难过。
“我知道,”辛懿轻声说,“你忘了吗?我也经历过这种时候。每天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天黑,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但是我被你救了啊,从你把我打天台上拉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了,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她的声音很轻柔,握住他左手的手心温热。
庄景安垂眸,轻轻地笑了下。
是啊,他们两个人,如此相似……曾经堕落,彼此救赎。
“总之,我荒废过不少日子,直到我妈去世,我都还是个废物。”
辛懿捏了下他的掌心,瞪起眼:“不许你这么讲我喜欢的人。”
庄景安一顿,不由勾起唇角,看着她在自己的笑容里抿嘴躲开了视线。
“幸好,陈太拉了我一把,我才走出了那个圈子,重新跟音乐沾了点边。”说到这里,刚刚放松的神情又再度紧绷了起来,“但我遇见了龌龊的人和事,险些酿成祸事。”
*
那是个秋日的午后,身为保镖的庄景安闲来无事,再度溜进那家唱片公司的仓库里摆弄库存的乐器,倦了就倚在角落晒着太阳打个盹。
没想到,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
他本以为是职员进来整理仓库,打算偷偷摸摸地溜出去,却从货架的缝隙里,看见了龌龊的一幕——小有名气的制作人正压在毫无知觉的年轻女孩身上,欲行不轨。
他毫不迟疑地厉声喝止了。
事后,他回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果然流淌着跟好管闲事的老爸一样的热血,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精虫上脑的制作人慌乱地逃走了。
庄景安守在仓库里,直到昏迷的女孩苏醒,才放心离开。
可他没想到,时隔24小时之后,居然收到了警方的传唤——那女孩告他,猥|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