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容还是没有开口,她始终静静地站在那,一派等他们离开才会动的架势。
雷损到底走了。
他收回目光,经过珠帘。
随着他的脚步往外,江容也看清了跟在他身后的白衣青年。
那人低着头,不仅完全没有看她,还将气息敛得极好。
就算因为他的姿势无法彻底看尽他的五官面容,江容也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雷损最信任的手下,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江容或许会好奇一下,这位撑住了六分半堂半边天的低首神龙究竟长什么样。
可此情此景之下,她一颗心都在苏梦枕的身体上,见这两人从楼中出去,便立刻抬步朝她闻到的血味奔了过去。
苏梦枕在咳血。她方才就发现了。
但她也发现了他在勉力支撑着与雷损交谈,所以她忍住了内心的焦灼,没有立刻冲进去,让他失了在敌人面前的气势。
现在雷损和狄飞惊走了,她也没了顾忌,一进去就率先扶住了面色苍白的他。
“我就知道。”她探过他的脉象,低骂了一句,“你今天动手了,对不对?”
苏梦枕知道自己瞒不住她,所以就算心中怕她生气,也点头承认了:“是出了几招。”
说罢,他又咳了两声,声音疲软道:“容姑娘莫忧,我还死不了。”
“你当然死不了。”江容头也不抬道,“不然我之前在你身上费的功夫算什么?你当我就那点本事吗?”
“是,多亏了容姑娘。”在她面前,他服软服得毫不犹豫。
可惜江容已经不吃这一套了,她听到他说话,只想让他少费些力气,别再给她增加工作量。
于是她松开手抬起头,朝他做了个把嘴闭上的手势,做完还摆出凶狠的表情瞪了他一眼。
苏梦枕:“……”
好吧,当一个合格的病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听大夫的话。
见他乖觉地不再开口,江容才稍微放了点心。
她来了太多次,虽有客人自觉,但吩咐命令起苏梦枕的手下时,也早就没了包袱。
此刻她为稳定他的伤势,用金针暂且封住了他的几处穴道,就立刻唤了人过来,命他们把苏梦枕抬到房间里躺下。
做完这些,她又问侍奉苏梦枕起居的人,道:“他今夜还未喝过药吧?”
“……是。”
“因为六分半堂和雷总堂主——”
江容打断了解释之语,说我知道,你们不用说了。
“我没有怪你们楼主的意思,你们两方势力相争,出一点意外,谁都没办法。”她说,“我只是确认一下,好斟酌该如何另外开药。”
“对了,风雨楼应该有专门的药房吧?”她又问,“他这样的药罐子,碰上我之前应该也没少喝药。”
“自然有。”
江容立刻表示带她去,她得亲自抓药煎药才行。
“那原本该喝的那一碗呢?需要重熬吗?”
“倒了吧。”她毫不犹豫,“他现在不能喝那个,不用给他省钱。”
如此交待完毕,她又风风火火地进了位于另一座楼里的药房。
药房里的弟子本欲帮她,结果被她全部挥开拒绝。
可能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着急,那些弟子没有再坚持。
不过看着她一个人动作,也不知是按什么药方抓的药,这些人还是有些担忧。
最后在她亲自动手煎药的时候,总算有人开口问了一句。
江容心神稍懈,正要简单解释一下自己的意图,就听到药房外响起一阵喧哗。
下一刻,药房大门被推了开来。
杨无邪闯进来,语气很急,道:“江谷主,您去看一下楼主吧,他似乎晕过去了。”
江容把手中的扇子交给他,语速极快地交代了一下该如何扇以及扇多久,而后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回去。
杨无邪没夸张,苏梦枕的确晕过去了。
不过问题不大,因为他是痛晕过去的。
他今日动了手,动完又在雷损和狄飞惊面前撑了许久,直接牵动了他本就孱弱的心脉。
江容为了稳住他的伤势,用银针封住了他几处大穴,防止他因为疼痛而无意识间运气,最后把经脉弄得更脆弱。
如此一来,他的伤势是暂时稳定了,但他要承受的疼痛却始终无法排解。
所以江容去抓药煎药没多久,他就疼得晕了过去。
对苏梦枕来说,这大概还是头一回。
否则他的手下们也不至于那么慌张。
江容过去后,确认了一下他的伤势没有变糟,才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在药房忙了许久,烟熏火燎之下,汗水蓄了一脸。探完脉起身之际,恰有几滴落下来,掉到了他苍白的手腕上。
不管看多少次摸多少次,江容都觉得那手腕瘦得叫人心惊。
她垂了垂眼,在心底叹一口气。
以往他稍出些小问题,她都要说上很久。
但今夜,她却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来。
她知道他是身不由己,也知道他比谁都想活得好好的。
既然如此,她也要拿出从万春流那学到的所有东西来好好治他,她想。
因为不放心他的伤势,之后杨无邪煎完了药送过来喂苏梦枕喝下后,江容也没有走。
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但精神紧绷了一晚,脑子里能翻出来的全是些药理知识,干脆不再强迫自己去想。
杨无邪怕她太累,便提议由他在这守着,她先去休息,一旦有什么问题,他再喊她来瞧。
江容想了想,强撑的确不好,就应了下来,去边上的客房躺下了。
后半夜她被窗外的风声惊醒,总算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忙跳下床出去,准备托杨无邪派人去西十字街帮她向江易和原随云说一声。
结果一开门,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竹马。
他们被一个她很眼熟的风雨楼侍从带着,正朝她房间走呢。
江容:“……”
救命,怎么还一起找过来了?
她开了门,原随云和江易便也看到了她。
两人一同在夜风中加快脚步,面上俱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江容知道自己肯定惹他们担心了,便抢在他们开口之前解释了一下今晚的状况,末了诚心道歉。
“没事没事。”江易率先摆手回应,应完还扭头冲原随云抬了抬下巴,挤着满是困意的眼睛道:“我就说容容不会有事的嘛,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30
江易这番话叫江容和原随云都无言了一小会儿。
片刻后, 原随云打破沉默,道:“我看你一直没回来, 有些担心, 便叫了阿易一道来金风细雨楼看看。”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担心十分有理有据, 停顿了一瞬后, 他又补充道:“毕竟你也说了, 六分半堂今日有大动作, 金风细雨楼很难不被波及。”
江容听懂了他的意思,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师父是谁了吗?六分半堂可不敢动我。”
这话说得俏皮得意,尽是让他们放心的意思。
原随云听在耳里, 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道:“总而言之,确认你无事就好。”
江易惺忪着眼疯狂点头:“对对对,容容你没事就好。”
江容看他一副困得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 忙道:“行啦,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你们。”
这就是她暂时还不会回去的意思了。
原随云不用如何思索就能懂,但他还是装得没懂一般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问:“那容容你呢?何时回来?”
江容没多想就答了:“我一会儿先去看一下苏楼主如何了, 剩下的事,要等过了今晚才能决定。”
“咦?”听到她这句话, 江易总算稍睁开了些眼,有些疑惑道:“苏楼主他……生了什么急病吗?”
苏梦枕受伤是大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更不能传出去叫外人知晓。
因此,江易和原随云找过来的时候,杨无邪特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多谈。
被原随云问及江容为何留宿不归的时候,也只说是为了重新拟方开药,所以耽搁了时辰。
当然,这么说只能算是避重就轻,也非胡说八道就是了,毕竟江容今夜的确重新给苏梦枕拟了方开了药。
至于金风细雨楼里的其他人,在杨无邪的管束下,自然也不会对他们多言半句。
江容刚睡醒时没想到这一层,这会儿被江易一问,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十分头痛,因为话说一半再撒谎搪塞补救对她来说着实有点难度,尤其是此时此刻站在她身前的不止江易,还有原随云。
江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编个谎话出来,原随云甚至不用细想,只需观察一下她的神色,就能发现不对了。
可她也不能直接说实话,虽然她相信原随云和江易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但这毕竟不是她的事,是金风细雨楼的事,她信不信不作数。
这边她两头为难失了声,另一边原随云也从她和江易的对话以及她此刻的表情中猜出了个大概。
原随云思忖片刻,道:“时辰也不早了,阿易约了人谈生意,明日得往城北去,回去着实麻烦,不知苏楼主和杨总管可否收留半晚?”
江容:“!!!”
她完全没想到,原随云竟会主动提了这样一个建议。
认识这么多年,江容虽然不敢说能完全看透原随云的心思,但多少了解他的性格和习惯。
大概是因为七岁就到了恶人谷治病学剑,他身上没有一般世家少主的骄矜,但做事向来很讲究分寸,像这种初次上门就主动开口求留宿的事,放在平常,他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做。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之前的对话里猜中了她在为难什么,所以拿江易要跟人谈生意当借口,表示他们可以留在风雨楼,好让她和杨无邪都能放心度过今夜。
想通了这一点后,江容再望过去的眼神都充满了歉疚和感激。
她立刻道:“那我去跟杨总管说一声,让他帮你们安排两个房间。”
原随云颔首:“好,有劳容容了。”
江易困得很,根本没想那么多,听说可以不用再坐马车颠簸一路回去,就把之前的话题全忘了,大呼这个主意好,还是随云想得周到。
江容:“……”
他是想得很周到,周到得让她不好意思。
不过事已至此,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了。
江容不再多想,吩咐为他俩引路的那名弟子,让其向杨无邪转达自己的意思。
那弟子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如此安排的深意,立刻躬身应了声是,而后飞快地去通知杨无邪了。
片刻后,杨无邪就带着他亲自寻了过来为原随云和江易安排客房。
江易困得很,根本没有意见,一听能睡觉了,比谁反应都快。
“随便给个有床的房间就行了。”他说。
杨无邪说那可不行,您是容姑娘的兄长,那就是风雨楼的贵客,不能怠慢。
“原少庄主也是。”说到最后,他如此补充道。
江容自觉这事已经圆满解决,便道:“总之杨总管看着安排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对了,你们楼主情况如何?可有醒过?”
杨无邪说醒过一次,不过没多久又睡过去了。
江容揉揉眉心,道:“我去看看他。”
她说着就要往苏梦枕起居处过去,结果被原随云一把拉住。
正想转头问他怎么了,余光又瞥到他骤然解下了背后的玄轻羽披风。
下一刻,那件轻薄却精致的披风就盖到了她背上。
原随云一边打结,一边垂眸道:“虽入了夏,但夜间毕竟风大,还是披上为好。”
江容:“……其实不用,我不冷。”
可原随云已经打好了结,他也不多说什么劝她的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江容:“……”好吧。
她把手臂一同缩进去,摆出已经彻底盖好的模样给他看,道:“那你也赶紧跟杨总管去休息。”
这一回原随云没有再拦她。
不过原本已经准备带他们往另一边去的杨无邪倒是愣了一愣才重新抬步。
江容裹着披风,轻手轻脚地行到苏梦枕房门前。
守在那的人俱认识她,见了她不仅没有阻拦,还立刻替她隙开了门缝请她进去。
屋内只点了一盏不太亮的灯,有些昏暗,但好在还能看清里面的陈设。
江容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缓了半口气后,才伸手去探他的腕。
他身上盖着很厚的被子,但四肢照样冰凉,哪怕喝了药也不抵用。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伤势终究稳定住了,而且情况比她睡之前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江容想,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年来,他经历过的类似情况实在不少吧。
明明怎么看都弱得只剩几口气了,偏偏每一次都撑了下来。
这样顽强的生命态度,如何不叫人佩服?
所以哪怕不管什么王朝更迭和江湖风雨的大事,她也很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来,慢慢地治好所有病症。
这么想着,江容把他的手臂放了回去。
然而就在她准备松手的时候,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手腕动了一动。
“你醒了?”江容未作他想,“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呢。”
回应她的是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在一片昏暗之中皱起了眉,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
果然,下一刻,他锁着眉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江容本想靠近了去听,但尚未弯下腰,就感觉自己反被他扣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