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沿昆仑河一路往东, 可以入关去中原。”他停顿了一下, “往西的话,则需绕过昆仑诸峰, 才有可行之路。”
如果方应看真是“路过”恶人谷,那他应该是从西处来,正欲沿河入关。
可若是从西处来, 那他从另一侧绕过昆仑诸峰之前,必得穿过大漠。
诸葛神侯清楚地记得,去年腊月中旬,他还在京中见过方应看一次。
而江容的生辰在元月十八,这前后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
哪怕那时方应看已是神通侯,手底下有许多能供他差遣的人,他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从京城出发进入大漠,横穿整个戈壁滩,再行至昆仑。
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到昆仑山下,只能走最近的那条官道,也就是江容入京时走的那条。
“先前我猜不透他的打算,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了放。加上后来出了薛笑人一事,占据了我绝大部分心力。”诸葛神侯长叹一声,“薛笑人告诉我,海上销金窟里的秘笈大概都来自什么门派时,我就该想到这一点。”
西至戈壁滩,北至漠河,南至南海,东至蓬莱,所有曾有过可怕声名的门派武功,几乎都有涉及。
逃脱一劫的也有,比如韦青青青从斩京堂的风刀霜剑里演化出的「千一」,又比如燕南天自创的神剑诀,等等。
这些功夫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创立者从未将它们真正写下来过,根本没有秘笈可言。
既没有秘笈,又从何盗起呢?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去见,亲自去学,然后再谱写秘笈,送至东海,等待开市后卖出倾城之价。
“若我不曾估错,他那时就是冲着恶人谷来的。”诸葛神侯说,“他想要神剑诀,抵达恶人谷时,又恰是你的生辰,所以拿了庆贺的借口,欲正大光明入谷,只可惜被你拒之门外,白走了一趟。”
“后来你入了京,他又蓄意接近,甚至不惜搬至你边上,未必没有从你身上寻一两门功夫派上用场的意思,毕竟现在全江湖都已经知道,你是师父时隔多年,唯一再收的徒弟,一定得了他老人家不少真传。”
江容:“!!!”
听完这个推测,再联想方应看的手下前两天说的那些话,她忽然福至心灵:“所以他上回发火,是因为查不到那个本该替他劫走师师的手下究竟去了哪!”
“对,算算日子,咱们也囚了其好一段时间了。”诸葛神侯目光晦涩,表情亦难以言喻,“我之前完全没有往他身上想,还有一个原因。”
江容:“什么?”
诸葛神侯:“薛笑人说过,海上销金窟内,还有他义父方巨侠的轻功身法秘笈。”
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联系在一起看时,听到这个消息,诸葛神侯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把方家也归到了受害方里去,还因此好奇过,能把方巨侠的轻功身法秘笈盗走,那销金窟主人的武功,究竟能高超到何种境界?怕是连韦青青青都不一定是其对手吧?
现在他明白了,对方不是武功神妙高超才叫方巨侠无知无觉的,而是对方从始至终都为方巨侠所信任,是其根本不会主动去怀疑的天真义子。
“还有陛下的私印。”诸葛神侯又道,“能避开宫中暗卫耳目,不留任何蛛丝马迹的,只有对皇宫十分熟悉的人,才可以做到。”
方应看凭着他方巨侠义子和神通侯的身份,躲过了所有的怀疑。
若不是这次连续两个巧合撞在一起,哪会有人把他和这些事联系起来。
江容听罢,仔细一想,只觉心惊肉跳。
缓了片刻后,她才继续道:“那师兄打算如何揪他出来?”
诸葛神侯说将计就计吧。
“之前我一直误以为销金窟既在东海,它的首领必定也常居东海,所以觉得‘灭口’一戏,可以暂缓。但现在既然方应看很有可能牵涉其中,我们提前动作,也未尝不可,省得被他查到之后,再多生事端。”
师兄妹两个说到这里,从他们开始聊方应看起就没有再开过口的江无缺忽然放下手中茶盏开了口。
江无缺道:“灭口这出戏,不知神侯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了?”
江容:“……”等等,叔叔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很感兴趣的样子!
她都能看出来,诸葛神侯就更不用说了。
诸葛神侯很惊讶:“江宫主是想——”
他尚未说完,江无缺就笑了,说反正这销金窟的人盗走了移花接玉。
“由一个精通移花接玉的人出手行灭口之事,想来他也不会怀疑。”
他说得真诚,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叫诸葛神侯不得不花心神仔细思量。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事交给江无缺是最合适的,因为相比神侯府众人,江无缺作为一个多年不在江湖中走动的人,出手时很难被认出不对,更不要说他还精通移花接玉。
像是看出了诸葛神侯心下意动,江无缺又道:“神侯不用同我客气,此事牵涉移花宫秘笈,我本就责无旁贷。”
他都这么说了,诸葛神侯若是再因为不想麻烦他而拒绝,反而不太合适。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仔细商量了一番,把这场戏需要的细节都敲定了下来。
考虑到方应看已经派人在查了,这场戏宜早不宜迟,最后干脆直接定在了今夜动手。
江容:“……”反正我没有意见,能早点弄死方应看,那不是更好吗!
如此,叔侄两个就留在了神侯府用晚膳。
因为海上销金窟一事牵涉重大,差不多属于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惊天大案了,这一回,诸葛神侯四个徒弟都没在忙别的案子,全都留在京中,协力调查此案。
傍晚时分,他们得知这场戏要提前,十分惊讶。
“是出了什么纰漏吗?”无情问。
“不,是有了我意料之外的线索。”诸葛神侯说。
为了让今夜的戏更加逼真,他准备安排徒弟们到时候入地牢先行阻拦而力有不及,所以动手之前,他得把前因后果全讲清楚。
知道这整件事可能都与方应看有关,他的四个徒弟俱惊讶无比。
无情更是立刻望向了江容,语气担忧道:“小师叔如今仍住在他边上,太危险了。”
江容:“……其实我揍过他,他也知道我不好惹。那次要不是他义父忽然出现,我能把他打到他不敢出门见人。”
无情说这件事他知道,语毕话锋一转,道:“但他城府如此之深,未必不会另行小人行径谋算小师叔,小师叔还是小心为上。”
他提醒得这么认真,江容也只有点头应下,说好。
话音落下,无情正要继续开口,再说点什么,一旁的江无缺忽然先接了话。
江无缺道:“如今我也在呢,我会护好容容的。”
无情一愣,旋即颔首垂眸道:“……江宫主说的是。”
“何况只要此案进展顺利,尽快揭穿这神通侯的真面目,容容就安全了。”江无缺又道,“所以今夜动手时,还望几位名捕尽量配合于我,拦我的时候,不必顾忌太多,以免穿帮。”
神侯府师兄弟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点头称是。
诸葛神侯也道:“江宫主放心,他们知道该如何做,绝不会误事。”
江无缺笑了:“神侯的徒弟,我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江容敲了敲碗,提醒他们该吃饭了。
“菜都凉了。”她说,“我看除了我,你们都没动过筷子吧?”
她一开口,难免吸引一桌人的目光全瞧过来。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只抬了抬下巴,道:“看我做什么,吃啊。”
一顿饭结束,月已至中天。
离约定的动手时间还差一个时辰,江无缺提议先与诸葛神侯的徒弟们过几次招。
他是长辈,提出这个要求,自然无人反对。
无情道:“我排行最长,我先来罢。”
江无缺摆手:“不用,你们一起来。”
“正好我也许久不曾出手,需要练一练。”
“这倒是。”江容听得眼睛一亮,歪着头想了想,“这么多年,连我都没见过您真正出手欸。”
“不过我记得爹前几年就说过,叔叔这些年专攻移花接玉,早已将其练至炉火纯青,不论碰上怎样的绝世高手,都能存有三分生机,不用担心自身安危。”
江无缺闻言,轻声一笑道:“否则我这个做叔叔的,凭什么说能护好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大半落在江容身上,但仍有那么一缕飘向了一旁。
那边坐着轮椅的无情:“……”
等等,他是不是被针对了?
可他真的没有怀疑江无缺武功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像方应看这样的人,能尽量离得远一些,多少会安全一些。
☆、38
过招演练, 不管是对江无缺,还是对诸葛神侯的四个徒弟来说, 都不是什么陌生的事。
不过他们师兄弟四人一齐出手, 倒还真是头一回。毕竟就算别的不谈, 冷血正式拜入师门才多久?
四人联手, 初时难免生疏, 掐不准配合的时机。
但他们四个都是极具天赋的人, 几个眼神下来,便差不多能做到根据同伴的招式行云流水地变换自己的身法了。
便是江无缺,在十招过后, 都目光微微一变, 赞了句好。
不过他始终游刃有余极了,武功寻常一点的人,光看他的动作, 甚至会觉得, 怎么出手这么慢?
但这些动作落在高手眼里,意味可就全不一样了。
江无缺其实不是出手慢,而是摒弃了所有无意义的出手, 只在无情四人的招式离攻到他只剩一瞬的时候会动上一动。
其余时候, 他几乎就像一位入了定的僧人一般,丝毫不为那些刚起势的攻击所动。
最玄妙的是, 有好几次,合四人之招,明明该困住他所有的躲避方向了, 但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可以四两拨千斤地一飘一引,避开所有的杀招,立于不败之地。
饶是见多识广如诸葛神侯,看了百招也忍不住感叹道:“移花接玉,果真神妙!”
江容作为一个练戟的自在门弟子,最不熟悉的就是这种打法。
如果今天换一个人用,她或许会觉得,不用讲究那么多,对方试图把战势弄得复杂,那她就反其道而行,用最简单的招式一力降十会。
可江无缺——
他对移花接玉的理解和使用太过炉火纯青了,以至于没有绝对的力量压制,根本无法从他手里接管、改变战势。
而这江湖上能对江无缺造成绝对力量压制的高手,用少之又少形容,绝不为过。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我问我爹他和无缺叔叔谁更厉害的时候,他总说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了。”江容说,“或许我爹武功更高,但移花接玉练到极致,没隔着境界差距,根本无法破解啊。”
无法破解,也就意味着无法胜过,只能僵持。
偏偏移花宫的武学最是精细,江无缺不必另花力气,只需始终维持原有的节奏进行防御,等待攻击自己的人先心浮气躁露出破绽即可。
因此,江容幼时问江小鱼他们两兄弟谁更厉害,江小鱼的答案才会是那样。
此刻她看得兴致勃勃,眼睛都泛起了光,同时忍不住偏头跟自己师兄炫耀:“我叔叔是不是很厉害!”
诸葛神侯最清楚自己四个弟子的实力,诚然这会儿他们只是简单配合,俱未拼命,但始终拳头打在棉花上,怎么不叫他惊讶。
“是,江宫主这一手,的确厉害。”诸葛神侯心悦诚服道。
“那今夜动手,应该会好办许多。”江容又说,“只盼能早点把此事解决。”
诸葛神侯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可能是最近的一切都太顺利,反而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等到了真正要去地牢动手的时候,这种不安就更明显了。
戏演得很顺利,他在最后关头救下了铁手抓回来的那人,半真半假地透露了一些自己查到的事,劝其考虑清楚,忠诚和性命孰重?
“不满你说,神侯府此次行事极隐秘。但如此隐秘,还是有人找上门来要将你灭口,这足以证明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是个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了。”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继续为他们遮掩?”
在死亡的恐惧下,这人的态度果然有所松动。
但他出身海上销金窟,自然也不是可以随意糊弄之辈。
所幸诸葛神侯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主意。
诸葛神侯最后只扔下了一句话给他,说:“今夜来杀你的人,武功之难缠,属我平生罕见,若非如此,我的徒弟们也不可能拦不住他。”
“若非我来得及时,不仅神侯府前功尽弃,你的命也断不可能还在。那若是下次我赶不及呢?”
最终对方考虑了三日,说愿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神侯府,但他有一个条件——
“事了之后,朝廷不能追究于我。”
江容知道这个条件的时候,正在风雨楼。
和从前一样,她当然是来给苏梦枕诊脉的。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刚调整完他的药方,交给杨无邪让他去交待药房里的弟子。
因为正事已经做完,这会儿苏梦枕也正好没别的事,请她喝了杯茶。
她坐在苏梦枕对面,就着清澄的茶水,正拣面前糖豆吃呢。
听苏梦枕复述完后,她才停下动作,抬起头表示这事好办啊,没什么可犹豫的,直接答应那个人就是了。
“朝廷和神侯府不追究,又不代表其他江湖势力也不追究。”她说,“他这两年帮方应看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吧,就算倒戈有功,也不能一点苦头都不吃的道理。”
刚得到确切消息的苏梦枕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有些好奇:“容姑娘打算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