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赫连菲菲
时间:2019-01-18 10:38:02

  侍婢前来回话,罗绮芳笑着叫人进屋赏了一把糖花生,“一会儿吴妹妹回来,只管打发人来告诉一声,正想前去替妹妹贺喜,……今后一个院儿住着,平素也有做伴儿的人了。”
  玉娥立在挽香苑主屋门前,敛眉低首,等林云暖传见。从敞开的雕花窗栏瞧去,但见竹帘半卷,用浅绿色带子系住,垂下一条长长的流苏穗子,随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一只细白的手,握住象牙雕花的扇柄,其下一颗指甲大小的白色玉坠子,也系着流苏,是粉紫的颜色,与那手衬在一处,白的粉的,煞是好看。
  当年四爷求老太太去筠泽求亲,人人皆道四爷魔障了,竟要迎娶商贾之女,后来大奶奶悄悄去筠泽打听,回来与老太太回禀时说:“不怪四弟在她身上犯糊涂,果真养得如花似玉,论样貌人品,倒配得上四弟,只是门第差些……”,这么多年过去,这话一直深深烙在她心上,每瞧见四奶奶一回,就忍不住盯住不放、细细打量。近年,许是瞧得多了,四奶奶又爱作老成的妆扮,倒渐渐稀松平常起来。
  屋里林云暖正与大奶奶孟氏叙话。当年罗绮芳进门,她打翻醋坛,对唐逸又哭又骂,闹得很是难看。唐家上下心有余悸,为安四房后院,孟氏不得不亲自前来敲打。
  林云暖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别提过往那些糊涂账了,那时我年轻,又是新婚,头一年就纳妾不是故意给我难看?如何能不气呢?如今老夫老妻,我屋里晚霞本就开了脸儿给四爷备着,加上我这肚子不争气,就是老太太不提,我原也有停药添人的打算”……
  孟氏没料到她这样好说话,一时高兴,就相约过两日同去苏府赏菊听戏。听闻玉娥过来磕头致谢,林云暖忙请人进来,拉了玉娥的手嘘寒问暖,“……屋里少什么添什么,只管与我开口,莫委屈了自个儿,……今儿大奶奶特地将你那些小姐妹都放出来替你贺喜,好生与他们玩一场,我这里没什么好顾忌的,你只管安心……”
  唐逸在门前刚巧听完这句,咳嗽一声,缓步走进来。
  孟氏见机告辞,玉娥磕头出来,就余四房夫妇二人对坐。林云暖亲自奉茶,唐逸见她小意周到,仍是从前模样,心中气闷便消了一半。抬眼示意侍婢们走远些,伸臂握住她的手,半是委屈半是哄慰:“好娘子,再不与我置气了吧?昨晚大哥骂的我狗血淋头,还差点被老太太用杖打死,瞧我如此可怜,有什么气,全消了吧?”
  林云暖轻笑:“四爷说什么置不置气的,我哪有?”手上不着痕迹挣脱了,取了绣花绷子出来端详针脚。又说:“今儿四爷大喜,吴姨娘那边一应用具皆完备,老太太命人亲自看过,包管四爷如意。”
  这话在唐逸听来,便有几分酸酸的醋意和讨好,唐逸抿唇笑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我才不理。若不是你把人带回来,我定是不肯收的。”
  他握住她手腕,诚恳道:“这次离家,是我思虑不周,叫你和娘忧心了。你放心,今后我必不再如此。之前你不是想回娘家小住几日散心?我和娘已说好,等子进的抓周宴一过,咱们就去筠泽,你妹子眼看要嫁人,正好回去陪她聚聚。”
  林云暖有些意外,抬头问道:“真的?”唐家从来不愿与她娘家走动,生怕染了铜臭似的,唐逸面上虽敬她爹娘,心中大抵亦是嫌恶的,总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极少踏足筠泽。
  “当然是真的。”他见她眉目有所动容,笑容更深了几分,“对了,娘子,还有件事。”
  他从袖中抽出一沓票子递给她,“这些兑票今儿我从各铺头搜来的,凑一凑刚好两千两,你亲自拿去给三嫂,就说是你替她张罗到的……”
  林云暖面容沉下来。铺头,哪些铺头?绝不会是唐家那些祖产,大房把持钱银,手握得紧着呢,整天喊入不敷出,唐逸能动的,无非是自己经营的那些铺子。今日对账,竟无人跟她回报这件事。林云暖冷笑:“三嫂来与我借银子不成,三伯便直接找你去了?还无故将数额翻了一倍?”
  她前头刚说自己手上没钱,转眼他就把钱凑到,巴巴的给人家送过去,就想不到她会因此难做人?这些年她在唐家过的如此艰难,不正是因他?
  唐逸不爱谈论这些钱银之事,支吾道:“三哥有事,我自不好袖手旁观,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每每我有什么事,还不多得几位哥哥帮扶?我多予他些数目,好叫他宽裕行事,免为一点银钱瞧人脸色。”
  林云暖想要反唇相讥,话到唇边却顿住了。与他辩明又如何?一家人?他们才是一家人!拿她苦心经营的铺子,用来丰富别人的生活,却还要踩她一脚,骂她一句铜臭,说她眼里只有钱,俗不可耐!
  唐逸失踪五日,若大房三房肯用心去寻,何须她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唐逸从来不肯想这些。
  对这人早失望至极,还奢望他有什么长进?林云暖想到这里,反不觉愤怒了。
  她长舒一口气,温声道:“我是外人,我送过去,不免惹得三伯三嫂不自在,四爷何不亲去?”
  终于劝走唐逸,林云暖冷下脸来,吩咐晚霞:“去传话!明儿辰时,我要见七家铺子的掌事并所有的回事婆子。”
  晚霞见她面色不虞,心知必有大事,忐忑应下,人刚走到门前,就听林云暖低声又道,“晚霞,你亲自去传话,明儿一早,谁迟片刻,就自己卸了掌事之职。此外,这件事不必告诉四爷知道。”
  ………………
  午后下起了雨,迷迷蒙蒙模糊了视线,风声呜呜咽咽,像谁在耳畔抚一曲悲歌。林云暖凭栏望去,瞧得见不远处雾气缭绕的碧波湖,湖面上冷清清飘零三两只小舟。她想,唐逸就是在这湖面之上的画舫之中,携美同游,醉饮千杯,挥金如土的吧
  侍人端茶上来,林云暖失了耐心,一再问:“林爷可来了?”
  “妹子,作甚这样急?”男音在帘后响起,接着步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锦袍,面色稍显黝黑,鬓旁已有风霜之色,是娘家堂兄,续娶画舫主人之女的林熠哲。
  “二哥!”林云暖行礼,垂下头的瞬间眼眶阵阵发酸,林熠哲命她去椅上坐,他蹲身在她面前,盯住她眼睛缓缓道:“妹子,你好生听我说。你不要哭,回去之后,亦不要在唐家人面前显露。”
  林云暖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听他如此郑重吩咐,亦不免心中砰砰乱跳。难道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黑暗?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城西大街上的脂粉铺子突然被官府查封?”
  林云暖睁大了眼睛,使劲攥紧袖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我记得,官差突然涌入铺子,说是我们卖毒胭脂害人性命,要封铺抓人,掌柜林贵入狱,连店当伙计亦全抓了。我回娘家求助,大姐夫出面替我寻人说情,才赔钱把铺子和人赎回来,二哥,你是说,这事另有隐情?”
  “林贵就是从那次开始,为你所弃,遣到庄子上当差了吧?后来换了现在的掌柜张威,也就是你说,前天你命他入府对账回事,他借故不肯去,还联合其他掌柜哭诉你疑心重,待下不仁的那个?你可知张威是谁的人?”
  林云暖努力回想:“张威……当时我托唐逸替我寻老实牢靠的人掌管铺子,他又拜托他大嫂,几番周折,才从京城的大铺子求来这个人,说是经验丰富,家乡就在云州,一家大小的身契皆转交我手。二哥,你的意思是?”
  林熠哲抿唇颔首,音色中带了几许心痛:“妹子,堂兄就在云州你不寻,却误信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唐家。那是你陪嫁的铺子,缘何交于外人之手?你可知,张威从前掌事的铺子,是谁家产业?”
  “京城……京城来的……”林云暖嘴唇开始哆嗦,浑身冷得如坠冰窟,“大嫂孟氏的娘家在京城,难道……难道……”
  “你又可知,你将那家配毒方子的作坊弃用后,张威替你联络到的新作坊,是谁的产业?”
  “这、这我知道的,我当初觉得外人的供货总不放心,恰好唐家也有间脂粉铺子,就合用了同一家供货作坊。”
  林熠哲面容之上,刹那溢满了悲悯,他用深邃的眸子望住林云暖骤然落泪的脸,声音轻得像划过湖面的柳絮,“妹子……那毒作坊乃是被栽赃陷害,胡老板和我们林家世代交好,因这件事,几乎在云州无法抬头。而你现在用的那家作坊,幕后老板姓孟!你自己用的脂粉自是他们特制的,铺子里头的货样你怕是不曾用过吧?比街头摊贩自制的还不如……却按旧例收你同样的价钱……”
  他几乎都不忍再说,可他深知,林云暖必须知道真相,他听见自己残酷的声音,粉碎林云暖最后一丝幻想:“你说近年生意不好做,却不知你那些粗糙绸缎,滥制脂粉,都是靠着林家数十年经营出来的人脉勉强支撑,人的生性便是逐利避害,那点人情总有用完的时候,春末你结业的那家铺子,可不就是预示?你爹娘不好插手你名下的产业,毕竟出嫁从夫,——可当初为你挑选的那些掌事,个个儿忠实可靠,如今他们冤走的冤走,被架空的架空,也有因自家婆娘儿女被人收买不得不背叛你出卖你,妹子,你出嫁七年过得安安稳稳,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是四面楚歌?”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说一句,看到这里发现不能接受的请慎……不要喷作者,我们都心平气和开开心心的吧。谢谢了!
 
 
第6章 
  已是第三杯茶入腹,苦涩滋味浸透喉咙,晚霞拈块芝麻糖丢进口中,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清早甄宝斋客不多,伙计们忙于清扫擦拭,老账房将算盘打得滴答作响,晚霞探头瞧瞧天色,约莫林云暖上楼有半个多时辰了。
  因是雨天,外面行人亦不多,一辆雕金嵌玉的马车嚣张地从门前轰隆而过,极为惹眼。晚霞尚琢磨那是哪家的车驾,就见那车忽地又折返回来,随车从人跳下车,蹲身在车底,一只戴有硕大玉扳指的手从车中撩开帘子,接着就伸出一双金线绣团花的锦靴踩上了那从人的背。——看到这里,晚霞不由蹙眉,云州地灵人杰,出了不少才子,素来崇尚端重持礼、仪态谦和,纵是大商巨贾,亦不愿太露锋芒,这是哪里来的暴发户,恨不得在脸上写明“我很有钱,我很嚣张”八个字?
  甄宝斋汪掌柜亲自迎上去:“爷,里面请!敢问爷今儿是想择选佩玉戒子,发冠钩带,还是为女眷打头面做首饰?小号经营多年,在云州小有名头,诸般物件最是精巧时兴……”
  当先走进一青年,通身锦绣,发束金冠,那金冠中部镶嵌顶大一颗浑圆东珠,腰上佩了许多饰物,白碧佩玉、香囊穗子各成双,最打眼者,乃是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每走一步,那刀柄就与佩玉摩擦出清脆声响。晚霞在唐家耳濡目染,十分瞧不惯这等恨不能将全副身家挂在身上的打扮,忍不住白了两眼,便不再看。
  “兀那娘儿们,你瞪什么?”
  陡然一声暴喝,惊得汪掌柜腿一软,晚霞手里茶杯差点砸落。但见那青年男子身后,虎背熊腰一猛汉,怒瞪着晚霞,手握成拳,瞧那样子,若是晚霞答得不好,便要动手了。
  前头的青年男子本来正要说话,不妨身后传来一声巨吼,连他也给惊了一跳。那猛汉尤不自知,伸臂指着晚霞道:“公子爷,适才那小娘儿们打量完您,还翻了两个白眼,小人瞧得真真儿的,这就替您教训她!”
  晚霞不料飞来横祸,红透了脸站起身来:“你……你胡说,我哪里翻……什么白眼了?难道人家睁眼闭眼也碍着你了?”
  猛汉怒道:“还敢胡说,敢对我们公子爷不敬,信不信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汪掌柜哪想到这富贵青年竟然是上门来找茬的,自家主子与晚霞的主子是一门亲族,若在他眼皮底下吃了亏,要如何交代?
  “这位爷,还请……”
  “啪!”
  极为清亮的一声脆响,如雷霆之迅,将汪掌柜未完的话尽数怼回喉中。
  那青年男子出手之快,饶是距他仅一步之遥的猛汉也未曾反应过来,脸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大呼小叫做什么?”青年不悦地掏出帕子擦手,然后将擦过手的帕子丢在猛汉脸上,“爷如此样貌,举世无双,那位姑娘一时瞧呆了,待醒觉这样不合礼数,故而连忙闭阖双眼,怎就被你说成了翻白?”
  青年转回头,面对一屋子早被这一连串突发事件惊呆的众人微微一笑,继而走向晚霞,“这位姑娘,对不住,是小可未曾约束家奴,惊吓了姑娘。为表歉意,掌柜的——”
  汪掌柜正在拭汗:“啊?是,小人在……”
  “选一对金耳坠给这位姑娘做赔礼,记我账上。”
  青年笑得温和,白皙面容不可谓不俊美,只是那笑总让人觉得有些阴测测的,令晚霞登时毛骨悚然,连连摆手:“不、不必了!”
  “发生何事\"楼上早闻得声响,林熠哲蹙眉步下楼梯。
  不能叫晚霞姑娘吃亏,却也不好得罪客人,汪掌柜只得粉饰太平道:“无事,无事。”替二人介绍,“这是小号东家林二爷,这位贵客……”
  青年抱拳:“鄙姓木。家奴失礼,唐突佳人,抱歉抱歉。”
  话音刚落,就听楼梯上笃笃步声传来,轻飘飘一袭素紫裙摆,包裹一段玲珑曲线,那小巧的双足再行数步,已瞧见佳人玉颜。想是未料下面客至,连忙用绢子遮住半张脸,匆匆朝林熠哲略行一礼,便急急扶了晚霞的手从后门而去。
  ——梳的是妇人髻,难不成是这位东家的妻妾?却怎么哭了?寥寥一眼,木奕珩已瞧出林云暖双目红肿,一对眼睛雾气蒙蒙,瞧她鬓发微乱,钗子都不曾簪好,衣角皱而乱,下唇胭脂蹭花了一块,木奕珩心里迅速描绘一出香艳的小楼私会画面。
  木奕珩由此忆起昨晚瞧过的一幅春、宫,妇人被缚在庭院紫藤架下的榻上,泪水涟涟地回眸,那男人立在后头……
  “木爷里面请!木爷?”林熠哲连呼数声,见这年轻人自打撞见自家堂妹便失神发愣,不由心中不悦,却哪里想到他却在脑补适才楼上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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