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赫连菲菲
时间:2019-01-18 10:38:02

  木大奶奶无奈叹了一声,抿嘴微笑把她搀起来,“罢了,事已至此,你莫挂怀,回去不必与奕珩提及,免他不安。正想有些时候放松一下,权当告个假了。”
  两人在廊下说了会儿话,迎面正见四奶奶扶着二夫人、清河跟着三夫人往院里走。
  各自见了礼,木大奶奶不提自己钥匙被收一事,目送两位婶娘往里去。回到自己院子,却是委屈得再也绷不住。泪珠子如雨,一串串往下落。
  躲在茜纱窗下的帏炕上头抹眼睛,还怕给小丫头见着了嚼舌头,哑声背过脸遣退身边的人,攥着帕子掩在嘴下低低地啜泣。
  木清渝进来时,正见着她肩膀微颤,缩在枕头上面。
  他解下腰间的孝布,在门前盆架上头净了手,走过来一把扳过妻子的肩。
  “这是怎么了?”
  木大奶奶一腔委屈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倒在他怀里捶他的胸口,“都是你九弟夫妇!害我白白折了脸面。如今大钥匙给人收回去,将来我不必出去见人了!”
  木清渝怔了怔,不知想到什么,哑声笑了起来。
  “就这?”他伸手刮了刮木大奶奶的鼻子,“你且安心等。这把钥匙,如今不得不交,不过不远的将来,自然还有人求你拿回去。稍安勿躁,听娘安排吧……”
  木大奶奶闻言蹙眉,她反复品这话的意思,眼睛霎时睁得老大,“你的意思……”
  木清渝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内宅事,你比我清楚。”
  …………
  木九夫妇为这件事不安了几日后,木家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老太太临终给的那把钥匙,木奕珩私下交到了木大老爷手里。
  第二、有人为这笔钱财闹了起来。
  第三、闹事的是木三夫人。
  ——如今钥匙掌在二房的四奶奶手里,家中治丧各处花费甚巨,四奶奶走马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挪用了预备给三房十一爷木清徽修缮单独院落的银子。
  在木家内宅竟为琐事起纷争的时候,朝廷的旨意到了。
  木文远亲娘因毒致死,木文远身为朝廷四品大员,有违人子之道,事亲不诚,被御史参奏弹劾。另,木贵人回木府奔丧之际,与外男有所牵扯,损及天家声名,皇帝大怒,褫夺封号,幽闭紫兰宫。
  林云暖隐隐觉得,这些事一环套着一环,像是一张大网,慢慢张开,将她和木奕珩,及一切与他们有关的人等,慢慢收入网中。
  可就在这个时候,木奕珩已被威武侯借出禁卫,以其熟知临川人事为由,命其为副帅,往临川讨伐大胆谋逆的临川王。
  三陈其情不得允,上以军机为要夺情,木奕珩已于日前踏上前往临川之路。
  林云暖知道,眼前的一应事,她唯有靠自己了。
 
 
第81章 
  百善孝为先。在这个孝义大过天的时代, 木大老爷被安上事亲不善的罪名, 对名声的影响, 比当年被传在外作风不佳更严重。
  天下正义之士均对木家内宅龌龊事口诛笔伐,甚至外头戏班子都排演了折子戏讥讽谩骂。
  停灵四十九日, 木老太太出殡这日, 大雨袭城。
  棺木从东门抬出, 木家男男女女随灵在后,哭声传遍杏花巷。
  巷口, 灵柩给人群堵住, 不知何时聚拢而来的百姓, 将烂菜叶、臭鸡蛋等兜头丢掷过来。
  天气不佳, 众人本就狼狈不堪,木清渝扶灵在前, 木清泽、木清鸿两个各执经幡, 更是首当其冲遭了大难,木清渝额上正正被砸了个蛋, 蛋液污了容颜。被砸之处火辣辣的疼,不知是否破皮见血。
  木家百年清贵,从没受过如此侮辱。
  木大老爷几乎气个倒仰。自家已然伤心成这般,朝堂上有人落井下石兴风作浪, 百姓们竟也来添乱。
  他自然知道这怪不得这些义愤填膺的良民, 只是幕后操作舆论之人太过下作。
  木府大丧,自不愿在出殡日与人起纷争,误了下葬的吉时, 越发对不住无辜枉死的木老夫人。
  可他们一味退让、解释,那些围观人众哪里肯信?寻常百姓见了世家,哪怕是无官职的子弟,也必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如今巷中数名四品、五品朝臣,竟给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便是“不孝”的下场。
  是“不孝子”应得的待遇。
  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一队持戟的官兵从四面涌来。
  当先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将,威风凛凛骑在马上,“官差办案,速速给我让开!刀剑无眼,有自己往剑刃上撞的,是死是活自己负责!”
  纷乱的人群很快给隔开,镇压下来。
  那络腮胡子跳下马,木家几个老爷迎了上去,“多谢宋将军。”
  宋将军嘿嘿一笑,摆手抹了把额前的水珠,豪爽道:“木大人客气。”
  木三老爷疑惑道:“宋将军人在东营,怎会来北城办差?”
  宋将军打了个哈哈,知道瞒不过,手一伸扣住木三老爷肩膀,低声道:“奕珩原在我麾下,我拿他当自己子侄,本该尽一份力。且,不瞒您说,此番乃是卫公爷求到小可,希望小可尽快过来保驾相助。”
  他抬眼瞧一眼后面长长的送丧队伍,暗叹木氏大族果然人丁兴旺,视线落到木大老爷面上,见后者面沉如水,知道这些文官心里多半又再猜测些弯弯绕。宋将军向来最头疼这些头脑官司,连忙催促道:“事不宜迟,这里留待小可处置,诸位爷请上路吧!”
  木家举家往城郊祖坟山头送葬,只遗女眷稚子,另有木老太爷。
  自木老夫人去后,木老太爷未曾再出院子半步。数日缠绵墙外的哭声听不见了。木老太爷拄着杖,步出自己的屋子。
  服侍他的晴鸣在廊下靠着柱子打盹,听见门响,惊得差点摔下去,他连忙迎上前:“老爷子,有什么事儿,怎不喊小的们进去吩咐?”
  木老太爷板正的身躯莫名佝偻许多,他摆摆手,用拐杖点着石阶,也不看晴鸣,只淡淡道:“你们都别跟着。”
  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晴鸣不敢再说,立在廊前目送伛偻的背影走远。
  他挠挠头,想不清楚,四十几天把自己关房里不发一言的老人,作甚要冒雨出去溜达?
  木老太爷缓步走在青石路上慢慢地走着。
  多数人都去送葬,他一路上并未遇着人。
  松鹤园沐浴在雨里,门上碧瓦被水沁润过,通体泛着幽光。
  他直接推开门,立在门前阶上,停了几息。
  里头服侍的人,发卖的发卖,撵走的撵走,处刑的处刑。如今里头只余一个新调来的,守门的婆子。
  她探头出来,见着木老太爷,霎时吃了一惊。
  木老太爷无意与他说话,垂眸一路走入院子,穿过中堂,在佛龛前立住步子。
  一侧,立着锦瑟的牌位,因被人摩挲太多次,木制的牌位边缘,圆润发亮。
  木老太爷扔了拐杖,盯着那牌位,他嘴唇嗫嚅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这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
  在木老夫人生前十几年来,消磨最多时光的位置,静默地,立了足有两个时辰。
  林云暖来时,木老太爷正保持目视牌位端正站立的姿势。
  她乍见到一个人影在里头,微微怔了一怔。
  从新婚到如今,她只在木老夫人临终前,匆匆见过一回木老太爷。
  气氛有些局促,她知道木老爷子不喜木奕珩,也不喜她。可又不能躲着长辈不行礼。
  思虑间,木老太爷回过头来。
  他半抬眼帘,只是瞥她一眼。
  目光如电。大约形容的就是他那种眼神。一生煊赫,一生威严,木老太爷,是她遥不可及的那一类人。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口称:“老太爷。”
  连木奕珩都不敢喊他一声“祖父”,她更没这种资格。
  她以为会得到一个冷眼,或是厌恶的神色。
  出奇地,木老太爷对她点点头,转过脸,俯身去拾拐杖。
  林云暖连忙快步上前,蹲身拾起拐杖双手奉过头顶。
  上头那人迟迟没有接过去。
  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叹。
  拐杖被接过去,同时听见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
  “这牌位,如今是你每日擦拭?”
  林云暖点点头:“是。奕珩应了祖母,要供奉二姑姑一辈子。他人在外办差,我身为妻室,应替他做这件事。”
  木老太爷又沉默下去。许久,他举步朝外走去。
  林云暖恭送他到门前,雨势渐渐小了些,门前一排苍松颜色更显青翠。
  从前松鹤园如何热闹繁华,如今只余无言松柏,空屋冷室。
  木老太爷突然回过头来,话在唇边打个转,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那匣子里面……可有,一只乌木小盒?”
  林云暖眼眸一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能说实话么?
  木老爷子此时问出这句话,不知要做多艰难的心里建设。这无异于,将他自己的软肋,展现于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陌生人面前。
  这话他不曾对儿子媳妇言说,却来问她……
  林云暖抿了抿嘴唇,微微扯起唇角一笑:“回老爷子,那只盒子尚在,保存甚好,可见祖母十分爱惜重视。匣子里余下的东西皆送入了公中,只遗这只小木盒子,奕珩带在身边,想留作念想……”
  木老爷子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雨雾里,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看不见了。
  林云暖忍泪回眸,擦拭那牌位,点了香。又在屋里收拾了一番,才回自己的岚院去。
  关起门,她从妆奁一角搜出一个圆形盒子,打开来,取出里面那只乌木小盒。
  她不忍心,将这只盒子拿给木老太爷看。
  里面是一只做工粗糙的金钗,给人用剪刀,一点点剪碎成块。
  依稀还能辨认出来,钗柄原有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个曾约定要携手走完一生的人,早不对这感情抱望。
  木老夫人剪碎金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木老爷子若见此物,又会否后悔,自己为那虚无的声名,遗失了曾经所爱。
  林云暖心酸得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了。
  外头嘈嘈杂杂的声音传来。
  林云暖听到悦欢发颤的急唤。
  “奶奶,奶奶!”
  “不好了,大夫人叫您去呢!老太爷,老太爷殁了!”
 
 
第82章 
  木府一连两丧, 阖府悲痛欲绝。
  又因朝中弹压不断, 与兄弟几人一商议, 木大老爷决心丁忧致仕,退出朝堂。以一人之退, 免阖族男丁受累。
  木大老爷上书辞官, 今上三留不允, 第四回 上书,终于朱批“准”字。
  木老太爷一去, 几乎打得内宅诸人措手不及, 木大夫人就在这时节头风发作, 闭门谢客。
  木紫烟一大早就至上院, 炕前围着木大奶奶、木七奶奶。木夫人歪在炕上,额前勒了织锦绣珠抹额, 接过侍婢奉上的药碗, 蹙眉饮了一半。
  声音是有气无力地:“撤下去吧。”
  木紫烟不由劝道:“娘您这般怎好?汤药需按量服用,可马虎不得。”
  木大夫人叹了一声:“傻子, 我便是不能尽快好了。这什么节骨眼,还不明么?”
  木紫烟是为何事来的?她岂会不懂其中门道?“我是心疼娘您,不愿您受病痛折磨。”
  屋里服侍的均遣了下去,木大夫人撩眼帘瞥她一眼:“你爹是个什么人, 你还不知道?这事我是万万不敢出头的。只等那两房的耐不住了, 先闹将出来,届时咱们顺水推舟,也能落个贤名。你们几个记着, 在任何人面前不能露了口风。咱们大房的人若自乱阵脚,可就给人递了把柄,叫人当成了攀墙的梯子,作践成脚底泥。”
  几人点头应下,木大奶奶仍是忧心不已,“娘前儿将大钥匙给了二房,四弟妹是来哭诉过一回,说是掌家不易,可如今老太爷一去,花费甚巨,按说公中那点流水儿根本不足支应,难免要动用一些死钱。可各处的路子她并不知,亦不曾来问过我,难道她竟肯吃亏自己去筹这银子?我着实想不通……”
  木大夫人冷冷一笑:“且等着吧。如今你爹辞官在家,难免又有活了什么心思的呢。”
  说话间,外头报说九奶奶请安来了,屋里为之一静。木大夫人还没答话,就见木紫烟把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扣,不耐烦地扇着扇子:“她就安心守在自己院子里不行么?回回来遇着她!晦气!”
  木大夫人伸指头轻戳她额头:“你呀,做什么和她过不去?人家争你抢你的了?”
  木紫烟水眸一翻,没好气地哼哼道:“那野种本就叫人腻味得紧了,偏又娶个没半点好的妇人,好好一个家,给这对夫妻俩搞得乌烟瘴气,平素我出个门都要战战兢兢,生怕人家拿咱们木家这点丑事来挤兑,她倒是好,真把自己当正头儿媳妇,天天儿地来娘跟前献殷勤,谁稀罕她请安问好?春平,去,把她打发了,就说娘不耐烦见!”
  木大夫人斜睨她一眼:“怎么,如今这屋子是你做主了?”
  一句话说得春平左右为难,不知该是不该去回了林云暖。
  木大夫人白自家闺女一眼,摆手道:“就说我身上乏,刚睡下,好好送她回去,莫失了礼数。”
  回过头来,见木紫烟一脸愤愤然,笑骂道:“你一年回来几天?闹僵了你躲出去就是,我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叫人说我们大房内讧不和,有什么好处?遑论她行事处处依足规矩,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叫我如何对人寒脸?你便是对人家有偏见。你知不知道,你九弟前儿将老太太留下的体己,都交到你爹手上了?这招一出,你爹心酸愧疚不已,回来百般兴叹,说奕珩是个有心的孩子。趁他不在家,你给她妻子受气,人家是会说她不明理,还是说你?傻子!两个孩子的娘了,没半点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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