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埃里克急切追问道。
“是你——最初的心愿。”巫婆回答说,“简单来讲,就是当你第一次系上它时,心里想的是你要用这个去做到什么,这就是你最初的心愿。只有当你完成了那时候想要完成的事,得到了你曾经渴望的东西,黑丝带才会再次出现,你才拥有放弃或继续的权力。”
她微笑起来:“这很公平,不是么?欲望一向是公平的。”但在埃里克的眼中,她的每一条皱纹都暗藏诡谲和嘲讽,“只有当你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才有资格评判值不值得,再来选择放弃和继续。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她又慢悠悠地说道:“没有得到过的人,是没资格选择放弃的。”
埃里克一愣神,接着便是浑身的冷汗,他大声喊道:“我已经知道值不值得了!我现在就想要放弃,我要我的歌声,随便你一起拿走什么都行!”
巫婆的嗓音甜腻起来:“你都不想知道自己最初的心愿是以什么作为判定么?”那少女般的甜腻里竟藏着深深的恶意,一瞬间叫人看不清她的年龄。
埃里克冷汗不止,他闭上眼睛痛苦摇头。
可巫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在他耳边,欢欣而喜悦,像是纯然的快乐。那声音又是少女的甜腻,又是老妪的诡谲。或者是他已经疯了,辨认不出了,可那些词句又如此清晰——
“是克里斯汀·戴耶的真爱之吻呀。”巫婆用金属的声音唱歌般说道,郑重其事地念出童话里常见、现实里却仿佛很是可笑的那个词,使之更有一份讽刺意味,“就是她的那个亲吻呀。你付出歌声曾经渴望的东西,你脑子里的执念,你和我交换的目的。”
“你必须得到她的‘真爱之吻’,黑丝带才会再次现行。届时你才会拥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巫婆干瘪漏风的嘴唇一张一合,埃里克愣愣地看着她,什么都听不清。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当中择其一。”
她苍老的、恶意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了,鹰钩鼻几乎凑到他嘴唇前,却毫无暧昧的意思。那双恶毒又残忍的眼睛逼视着他的面孔,嘴巴里跑出可恶又可怕的笑声。
埃里克如坠冰窟。
“那么,年轻人,告诉我。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巫婆意味深长。
她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享受的,乃是整晚的地域盛宴。
“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啊。”她感慨道。
而埃里克已经伏在地上急促喘息。
巫婆闭上眼睛,在男人崩溃的痛哭声中微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活着打卡×2
感谢厚爱。
第59章 绝望之境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中择其一。
……
世上怎会有如此残忍决绝的选择?又怎会有这样荒谬绝伦的境地?
埃里克心想, 他是死了还是疯了?又或者他宁可自己已经死去, 这样就不必面对这荒谬绝伦的抉择, 经历这淋漓尽致的惨痛。
可是他还活着,他就注定要忍受这些痛苦生存下去。
埃里克的眼睛像是滴着血又像是淌着泪, 他愤怒地、绝望地、哀求地看着眼前那一角黑色的衣袍, 伸手拽住, 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哽咽和嘶嘶。
“你是在骗我。”他又哭又笑,“你一定是在骗我。”
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又怎么可能是假的?巫婆不曾理会于他, 她低头桀桀地笑着, 仿佛漠不关心又仿佛十分笃定。先前流露出的恶意也只是一瞬, 她针对的不是埃里克, 而不过是人性毕露的丑态,而这才是巫婆所永恒感兴趣的东西, 驱动她行走世间的不二法宝。
她是欲念的化身, 是荒诞的集聚。她也未必是美丽,也未必是丑陋, 但凡与欲望相干之事便叫她沉迷,而这欲望越是荒谬可鄙便越叫她喜笑颜开。许愿者的痛悔乃世间最美妙的东西。
正如此刻的埃里克。
瞧,这天资不凡的音乐家已经成了地狱里的一条狗。他拼命地想要挣脱开命运,无论是曾经被强加的, 还是出于痛悔所自择的。可惜那不过是使他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之境。
“你只能在爱情与灵魂中选一样。”巫婆的声音像是在念着咒语, 埃里克大脑刺痛,浑身冷汗惊惧,“选吧, 年轻人,你是选择背叛你的爱情,还是抛弃你的灵魂。”
“不……”埃里克答,“不!”他痛苦地喊叫。
可这是没有用的,埃里克的额头上满是冷汗。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清晰和痛楚地悔恨于自己曾经的轻率。命运扣门而来,他心空寂而冰冷。哪个选择都是错,哪个选择都不对,摇摇欲坠,栈道跌下去就是必死之局。可是他总要活着,哪怕欺骗自己也要虚假美丽地活着。
埃里克的双手在颤抖,他已经知道自己会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做出的背叛与牺牲。他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掌心被生生抠破,露出血迹斑斑。
“只有当你真正完成了交换的目的……”
“获得克里斯汀·戴耶的真爱之吻……”
“你才可评定如今的行为,重新做一次选择……”
“亦只有如此,黑丝带才会重新现形……”
眼前的世界仿佛在旋转。
可是对于埃里克而言,他世界的色彩,仿佛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刹那便一并褪去了。
他早就该知道的,他分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
歌剧魅影是个无耻之徒,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与混蛋,可是他至少没有混蛋到家、卑劣到家,哪怕这最后一点点的底线也只是自欺欺人亦如此。
因为“命运”逼迫他去赎回灵魂的指向是克里斯汀·戴耶。
埃里克着实卑劣,他为了自身的利益幸福不惜牺牲一切,此前他的种种作为无一不证实着这一点。可是即便已经认清爱情的真相,克里斯汀对他仍然是不同的。她是他黑暗中多年向往的阳光,是他细心呵护培育长大的少女,他……他或许能掠夺她侵占她伤害她。
却绝没有勇气去玩弄她。
埃里克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到心灵有无数绝望的雨滴落下,将他钉成石块。
换一个人,假如“真爱之吻”的对象换一个人,他不论怎么卑鄙,也不肯放弃自己的爱情。他要灵魂,他会使劲手段逼迫那个人爱上自己,然后得到她的“真爱之吻”,接着重新选择,放弃外貌而取回歌声,赎回自己的灵魂。然后他便可捧着这灵魂去寻找真正的爱情,将那可怜的女人用过即丢,再不理会。
然而,那个人是克里斯汀·戴耶。在他醒悟之前,曾经真心实意爱了数年之久的女子。
他对她的感情或许不是爱情,却一样来得深沉温存,在这一刻就更叫他痛苦。埃里克可以玩弄所有人,可以去使手段耍心机,可是他唯独没办法这么对待克里斯汀,他必须得对她真诚。他想要灵魂和歌声,想要重新选择,想要她的真爱之吻,那么他就必须拿自己的感情去交换!拿自己最真诚、最惨烈、最决绝的感情去交换!绝不能有半点的掺假!
他哪怕欺骗自己也绝对无法欺骗克里斯汀,哪怕逼迫自己重新相信他爱她也没办法在不爱的前提下去骗取她的爱情。多可笑啊,从前他爱她,不顾一切要让她爱他。现在他还是要得到她的爱,却……却得先让自己相信他爱她,因为不相信这个他就没有勇气去做。
我爱她……我爱她……埃里克哆嗦着嘴唇,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他可怜地哭泣着,满面的泪痕与鼻涕,不断重复那个名字。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他以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心态念诵这个名字,心底却在哭泣,却挣扎着想要发出属于另一个名字的声音。可是不行,没用。他固然爱她,可他爱她是用他的灵魂,他连灵魂都没有,又怎么爱她?怎么配她?他要灵魂,就必须得到另一个人的爱,可他又绝对没办法欺骗那个人,所以只好欺骗自己,只好牺牲自己的爱情,而且是永远的牺牲……巫婆把一切看得多么透彻!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他不住地摇晃着头颅,呜呜咽咽。
他是疯了,彻底疯了,疯了一般想要寻回自己的歌声。可是这难道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还能怎样?没有歌声的他会死的,他绝对会死的,而没有爱情的他还可以苟延残喘。他失去爱情就是永远失去,正因如此他才哭得那么伤心欲绝。
他虽卑鄙无耻,对克里斯汀总还无法做到彻底的卑鄙。他要欺骗自己重新爱上她千难万难,可是他发誓,要做到就必须得骗满一生一世。更何况,他已经为了赎回灵魂犯下这么卑劣的过错,即便得到灵魂之后再去追逐那个女子的身影,这样可悲可鄙的他也再不配她的爱情。他只能如此,只能这样。
至于他这不诚的爱对克里斯汀是否公平,埃里克心知肚明,却不愿去想。他对克里斯汀做不到彻底的卑鄙,可这样的卑鄙也很能够了。他不去考虑她的感受,不去考虑对她公不公平,不去考虑她明明有着真心的爱人,而非要拿她当自己赎买灵魂的道具,正如以前拿她当自己向往爱情与光明的道具一样。最后所谓的“骗满一生一世”,也只是居高临下的轻蔑罢了。
他就是这么自私和卑劣的啊,怎么有幸,曾经蒙受过她的爱情,藏在心底的角落,足以光耀一生。如今为了自欺欺人不得不忍痛拔去,满面泪流不止,痛不欲生。
埃里克蜷缩在地宫角落,再忍受不住,放声大哭……
今日之后他将不再爱她,因为一旦承认自己爱她,那么他不惜割舍歌声、断裂灵魂所追求的一切便成为了彻底的笑话。今日之后他将“爱”上旁人,因为比起无望的、自惭的、卑劣的爱情,他宁肯选择同样龌龊的灵魂。今日之后他将沉沦永远的绝望之境。
可是只要能够一直地骗下去,五彩斑斓的梦也是很好的啊。
埃里克的眼底淌出泪水,他知道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绝对再也没有资格,可是他还是想、还是想要……
“Enid。”他喃喃地,吐出那个名字。
今生的最后一次。
第60章 胜利乐章
在那一日的痛苦之后, 埃里克历经漫长时光的消沉, 枯坐着不能说出一个字。
他知道这样是无用, 在他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便已经放弃了爱情与幸福, 放弃了拥有这些的权利, 而要追逐着恶臭腐烂的灵魂永世沉沦, 甚至拖上克里斯汀·戴耶一起。可是他无法后悔,他不能后悔。埃里克心想, 他这样残缺的人, 本就是不配得到的。
他这么想仿佛也足以说服自己, 只是嗓音微咽, 身子颤抖。
爱已离开了,彻底地离开了巴黎城。他亦从作曲家埃里克变回到歌剧魅影, 那张英俊或丑陋的面容再度写满了狠戾, 而无一丝明净光辉,这是他, 这才是他,埃里克的归处与宿命。
他没有力气再去维持作曲家埃里克的身份了,甚至没有力气去给他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消失,而只好叫他直接无影无踪, 如同先头无影无踪的美人鱼主唱一样。
他任由克里斯汀焦急不已, 也冷眼旁观巴黎的一切,近乎倦怠地。他又开始昼夜不分的生活,又龟缩在地下, 把自己献祭给音乐。唐璜的旋律又一次在他心头奏响,地狱的大门再度为他开启,埃里克执笔书写,破碎的心灵淌出滚烫的血。
这是他最后的命运,最后的挣扎与最后的丧钟的爱情。
兜兜转转,命运终于又回到开头,仍然是最初那一幕的选择。在天台上,在巫婆向他提出那个红苹果般诱人的建议之前,埃里克曾想:假如没有遇见她,没有得到用歌声交换容貌的选择,那我为了挽回克里斯汀的爱情,一定会用《唐璜》来进行最后一搏。
而现在,仍然是《唐璜》,仍然是这地狱烈焰般的音乐,要拿去索求爱情,继而赎回灵魂。这部乐章仿佛是他注定的结局与丧钟。埃里克低低地笑了起来,如同泣血。
之后无论怎样,也不必在乎了。
……
地宫已不再有烛火的辉映,仅仅残余着最基本维持照明的光线。色泽黯淡的帷幕落了灰尘,镜子上布满裂纹,却无人理会。残败的景象中,却诡异地坐着一名英俊的男子。
他有着阴郁而俊美的五官,恍如天神又似鬼魅。身着黑色燕尾服,领口有白色小结,整个人打理得一丝不苟。分明是绅士的装扮,却无端使人胆寒敬畏,不敢靠近。
右手小指微微一动,刚好触碰到一张白色的半脸面具。男子顿了一下,将那张面具捧起来,万分仔细地戴在右脸上。
男子的左手拂过面前桌上的数张装订起来的羊皮纸,猩红封面隐约透露着不祥。桌面十分凌乱,但放置羊皮纸手稿的地方却清理得干净整齐。而除去这块桌面以及男子本身之外,这地宫之中也唯有一架钢琴是收拾齐整、纤尘不染的。
或许还有一样东西,那便是克里斯汀·戴耶的人偶娃娃。
数月间,埃里克在漫长的写作《唐璜》之中,亦曾一次次起身,用痴迷爱慕近乎疯狂的目光凝视那人偶像,他的目光几乎要使得人偶像碎裂开来。他为“她”梳妆打扮,换上洁白美丽的婚纱,准备芬芳优雅的捧花,又戴上无数的珠宝。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一切回归常轨,一切又似乎并无不同。
时隔两月之后,《唐璜的胜利》终于完成。
埃里克扶正了领口的白结,沉着而冷峻地开了口:
“巫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我要同你交易。”
他顿了顿,尽管并无回音,仍旧是沉着地说了下去。
“我一定要自己去唱《唐璜》。”
空气中,似乎隐然传来一声轻笑。
……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伊妮德已经来到了法国边陲的一座小镇。
这是非常美丽静谧的地方,不同于巴黎的浮华浪漫,别有一种清新恬淡的乡野气息。伊妮德很喜欢这里,这些景致抚平了她创痛的心口,使得她即使艰难也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