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山中树木由绿转黄,察觉到风中凉意一日甚于一日,拂清这才知道,秋天已至。
掐指一算,她竟已离开京城半年多了。
其实梦中的那个人还是会出现,不过她渐渐适应,不再大惊小怪了。
她在心间自欺欺人般的告诉自己,萧钧或许就是一位最为熟悉的友人,偶尔梦见,并不算什么,时间一长,她便没什么了。
反正只要她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至此天各一方,他更不会知道的。
……
日子还是一如从前,眼看秋意渐浓,为提早筹谋,她挑了一日下山,赶了山下镇子上的大集,采买了好些过冬物资,以备那日大雪封山,她与师父的不时之需。
临到中午,她采办完毕,准备在山下吃个面,回到山上去。
因着今日是大集,面馆里的人也较平时多些,众人各自谈论着什么,环境有些嘈杂。
她无心理会,只专心等着自己的素面。
很快,店家就把热气腾腾的素面送了上来,她拿起筷子,正要来吃,却无意听见了,邻桌上谈论的话题——
“听说西北战事愈发吃紧,不止北狄,连匈戎也掺和了进来,这般蛮子来势汹汹,连宁王都亲自上阵杀敌了……”
被这话中的“宁王”二字一下戳中了耳朵,拂清一时顾不得吃面,不由自主的凝神听了起来。
却听另一人附和道,“谁说不是!这些蛮人也太可恨了,两面夹击,便是再神勇的人也不好应对,今早我还听见说,宁王帅军深入腹地,却不幸中了圈套,已经十余天没有音讯,也不知此番是吉是凶……”
宁王……中圈套……十余天没有音讯,不知吉凶……
将这些话听到耳中,拂清彻底怔住了。
第七十五章
从听到萧钧封号的那一刻起, 拂清心间忽然大乱。
怎么会这样?
原以为别过之后各自安好, 怎么仿佛只是转眼的功夫, 他就面临险境了?
可叹山上实在寂静,如果不是她今日下山,竟然还要对此一无所知……
她顿了顿, 还想知道更多的消息, 便忙问那两人, “这消息可确切吗?好端端的,宁王怎么会中圈套呢?”
那两人原本也都是道听来的消息,知道的并没多详细, 但此时见她面容清丽, 不由得卖弄之心顿起,面色严谨的点头道,“京中传来的消息,自然确切, 听闻宫中陛下还因此连召大臣议事, 事态十分严重。”
“要知道那宁王再神勇, 蛮族两面夹击,也是没有办法的, 陛下虽有增兵驰援, 但赶到还需时日, 况且那匈戎人向来狡猾善战, 便是当年卫大将军还在时, 也没能把他们怎么样, 加之现在宁王毕竟还年轻,今次能不能凯旋,恐怕要看运气了。”
“不错不错,话说陛下也是难得,竟舍得将长子送去战场,若是此次凶多吉少,可怎么办?”
……
原本心里就急,眼下再将这些话听进耳中,拂清彻底没了吃面的心思。
她取了两个铜钱搁在桌上,而后,便起身出了面馆。
一路满怀心事,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山上的。
毕竟上山还需花费时间,她午后离开市集,待走回山顶院中,已是下午。
头顶那秋天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师父在房中闭门读经,她不敢打扰,将采买回的东西搁好,又去洗漱一番,没过多久,就要煮晚饭了。
虽然中午也没吃,但她此时并没什么胃口,简单煮了些粥,准备了些小菜,先送去师父房中,再自己随意吃了两口,而后,也回了房。
时间还早,可心里装着事,经书也读不下,她只好又从房中出来,鬼使神差的,去书房找了一张破旧的舆图,拿回房中查看。
这舆图是师父早年收藏的,因着年代久远,上头的字迹都已经不怎么清晰,昏黄的油灯底下,她仔细辨认着,终于找到了凉州所在。
原来那里竟是那么远。
而且凉州之外,戈壁大漠又连着雪山,而雪山之外,便是那匈戎蛮族的领地了。
此时单看舆图,她也能知晓,那里地势复杂且荒凉,加之此时已经深秋,边关冷的又早,没准早已是大雪茫茫了。
如此一来,他……他果真可以平安突出重围吗?
虽然宣和帝派了援兵,可战场之上,分秒必争,稍有耽误,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思及这些,拂清心间顿时又沉了下来。
此前曾困扰她许久的那些内疚感,一下重又堆了上来。
油灯渐渐暗了,她放下已经看不清的舆图,凝眉躺在床上。
她又忍不住想要埋怨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如若他当初接下他父皇的安排,哪里会如今日这般身处险境的情景?
为了她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值得吗?
她心间又怒又气,恨不得立刻当面去质问他。
然而漆黑的夜色中,唯有山间萧瑟的秋风发出呼呼声响,并无人可以回答她。
……
如此沉重思想了半夜,拂清才终于勉强睡着。
却哪知却不料梦中竟也是惨烈的一片。
——她似乎正置身边关,天色暗沉,烈风呼啸,飞沙走石,叫人睁不开眼。她迷茫又心焦的寻觅着什么,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亮,于是急忙飞奔了过去,待走近才发现,那是一片才打过仗的战场,遍地火光与死尸。
她心间一紧,更加焦急起来,然而没走几步,却一下见到了想找的那个人。
萧钧满身是血,身中数箭,仰躺在地上,一双眸子直直望着天,双唇煽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间骤痛,随后轰然一下,就这般醒了过来。
心在胸膛里急跳,甚至跳到她连呼吸都发痛起来。
她一下坐起,擦去额头冷汗,半晌,才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而窗外,夜色还未褪去。
时间应该还早,她却再也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终于渐渐浮上了晨色,而她也在心间打好了主意。
不远处师父房中,已经隐约传来起床的动静,她在心间最后想了一遍说辞,起身走了过去。
这个时辰,师父忘尘已经洗漱完毕,穿好了衣裳,此时正要去山前练剑,忽听见敲门声,便允了声进,而后,就见她迈入房中。
然而她未曾开口,先跪了下来。
师父稍显意外,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拂清垂首道,“师父,弟子昨日下山,听见乡民议论,说而今匈戎进犯边关,而我曾与师父提及的那个人亲自帅兵出征,却不慎被困,情况十分凶险……”
话才到此,却见师父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惊讶,须臾,方开口问道,“如此说来,你这是打算要去找他?”
拂清点了点头,道,“请师父原谅,这么长时间以来,弟子始终拗不过心间负疚,而今,只能恳请师父给弟子一次机会。”
师父闻言,只是叹道,“你可曾想过,你与他根本不是同路之人?”
拂清依然点头道,“想过,也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弟子当初才会执意离开京城。可弟子从未料到,心间歉疚却会愈发沉重,事到如今,或许唯有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能抚平心结,以求日后平和。”
师父不露喜怒,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须来问为师?所谓机会其实在于你自己,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这令拂清一噎。
却又听师父稍显严肃的道,“你已经这么大了,此去意味着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她又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也想好了,今次助他脱困,便算是偿清心间愧疚,到时,弟子一定再回来。”
师父却摇了摇头,道,“只怕到时你心不由己。”
拂清眉间一紧,“师父……”
师父却径直踱步到门前,眼望苍茫山色,道,“当初你娘把你交与我手中,我既然应下,便只想尽好责任,今次也是怕你竹篮打水,最终落得一身伤。”
须知,这世上无论何种兵器,都不敌情最伤人。
拂清沉默了。
她岂会不知师父的用意?
她自幼跟在阿娘身边,亲眼目睹了阿娘这一生的悲剧。
诚然,如阿娘那样的弱女子,不得不服从于命运,然而她明白,阿娘最后离世时,心间最痛的,却还是情伤。
而她自是比娘幸运,有师父的教导,自然不会再如阿娘一样任人欺凌,可她也明白,她与萧钧之间,隔着天堑鸿沟,尤其经历萧怡容一事,愈发不可逾越了。
然而沉默过后,她却依然对师父道,“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弟子今次只是去解开心结,待助他脱困,一定回来。”
而将她眸中的坚定之意看在眼中,师父竟也沉默了。
半晌,终于叹道,“不去一次,只怕你今生意难平,既如此,那就去吧。”
拂清一顿,立刻要道谢,却听师父又补充道,“边关苦寒,战场危险,你一定要小心。”
她忙点头,目中忽然有些热辣。
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与师父诉离别了,她只得赶忙应是,又立刻回房收拾东西。
待一切准备好,她再度来到师父房中,朝师父郑重磕了一个头,而后,便下山去了。
而身后,眼望见她的背影渐渐不见,师父忘尘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日头高升,给山顶院落铺上清晨的阳光。
已经远走的拂清并未瞧见,此时,正迎着阳光而立的师父,那双原本黑色的眼眸,渐渐泛起了金色的光晕。
~~
京城。
夜色已深,启明殿中灯火依然未熄。
自打西北战事爆发,宣和帝连日来一直心事重重,几乎每日都是半夜才睡。
今夜也是如此。
只是好不容易躺下,人还未睡得深沉,迷糊之间又听见了寝殿外传来了动静,他遂又睁开了眼,向帐外问道,“何事?”
司寝的小太监忙回道,“启禀殿下,有军报至。”
宣和帝立时来了精神,道,“宣。”
小太监应是,急忙出去宣人,很快,便见来递军报的兵部官员跪到了床前。
“凉州战报才至,臣赶来奏禀陛下。”
宣和帝半坐在龙床上,径直问道,“又有什么新消息?”
只听来人道,“北线已胜,北狄撤回贺兰山外,蔡培留下值守,梁钟帅兵赶至北线支援宁王,从秦陇两地调动的人马,也即将赶至凉州。”
这些还算是好消息,但眼下令宣和帝心焦的只是一件,他问道,“宁王呢,现在还没信吗?”
来人一顿,头垂得更低了,答说,“是。”
眼下天山脚下早已下了雪,自打萧钧带兵出战,入了霍琅峰附近,便再没了消息,算来已有半个月了。
宣和帝虽未亲至,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知晓那处地势险要,极易发生雪崩。
如若真的有什么万一,可怎么好……
但现在干着急也是无用,宣和帝只沉声道,“叫人盯紧,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来人应是,见他再无吩咐,便退下了。
而此时,时间仍尚早,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宣和帝却再无了睡意。
长子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如若此次真的出了什么事,那百年之后,她可还能原谅他?
在心间重叹了一声,双鬓已经初现花白的君王索性起身,去了御书房。
~~
天山山脉处于大梁国境的西端,京城日出近一个时辰之后,才有阳光洒进这里。
胡天八月即飞雪,这个时节,此处早已是白雪茫茫。
所幸得益于卫离的指点,大军寻到了山中一处避风之处,在此安营扎寨,并未怎么受到风雪侵袭。
前方探子传来新的消息,副将们立时来到他面前禀报。
“殿下,据探子估算,匈戎这一支已剩不过五千人马,但十日之后,会入暴雪之季,到时大雪封山,咱们恐怕会出不去。”
萧钧一时没有表态,只是问道,“粮草还能支撑几日?”
令一副将赶忙答,“至多五日,如若我们现在下山,应该能撑到凉州。”
然他闻言却摇头,“此次追击的重头就在匈戎剩余的这五千人,现在下山,实在太可惜。还有五日,足够了,北狄应当已破,梁钟他们现下应当正在赶来,现在雪还不大,加紧行路,三五日足够可以到此。”
他抬眼看向众人,发话道,“传令下去,叫将士们一鼓作气,击溃那五千匈戎,待回到凉州,本王重重有赏!”
军令如山,此言一出,营中众人立时纷纷应是。
第七十六章
匆忙下了九云山, 拂清一路快马加鞭。
然她心间虽急, 却还从未去过西北,因此对于凉州之路,并不太熟。
而加之九云山到凉州也颇有一段距离, 是以尽管她几乎日夜兼程,但等真的到达凉州, 已经过去半月了。
这个时间, 实在比她的预估要长得多。
她却顾不得懊丧, 赶忙进了城门,照原计划, 打算先在此打听清楚具体战况,再做下一步打算,哪知等踏到凉州城的大街上, 却见城中张灯结彩, 路上行人皆是面露喜色。
她有些奇怪,再仔细一打听, 才知原来宁王大军在天山脚下一举歼灭近五千匈戎,已于昨日顺利凯旋, 回到了城中。
拂清一愣, 这才知道,原来就在自己拼命赶路的日子里,他早已自己冲破了困境。
虽然来晚了一步, 但她怔愣过后, 心间却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 他终究平安了。
原本心急如焚,也从未觉得累,但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实在走了不远的一段路,遂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