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听完,微微笑道,“你没有沦为只能在荣华富贵中沉沦的平庸妇人,乃是好事,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就是了,不必来问我,至于名字……”
她将目光远望,落在房门外那一泓碧色的池水上,略作沉吟之后,道,“就叫积跬堂,如何?”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拂清也跟着沉吟一遍,而后点头道,“极好,多谢母亲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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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拂清一面养胎,一面操心碧水堂的筹备事项,终于不再只能无聊的领着大队人马在宫中散步了。
萧钧看在眼中,一面欣慰,也怕她劳累,专门调拨了一批人手,来帮她的忙。
众人齐心协力,干劲十足,几个月后,碧水堂一切准备就绪,开门招收弟子。
身为皇后,拂清自然不能直接出面,选来选去,将堂主的重任安排在了同叔身上,现如今四海升平,同叔正如她一样,闲的没什么事做呢,有了开门收徒的机会,自然很是兴奋,对堂中一切都仔仔细细,极是用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之间,炎热的夏日过去,又到了凉爽的秋天。
算来最多再有两月,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出生了,拂清心里惦记着事儿,便跟萧钧提出,想去武堂那里走一走。
想来待肚子里的娃儿出生,自由对她来说,该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自打有孕以来,萧钧对她愈发的有求必应,不仅当即应了下来,还特意抽出一个午后,亲自换了便服,陪着她一同去了。
京城近郊,是晋江的上游,碧水堂依山而建,怀抱门前流水,景色十分清幽。
因着二人换了便装,随行也并无多少人手,因此,堂中弟子们并不认得,只是觉得二人俱是容貌超群,十分般配,看起来也是恩爱非常。
萧钧亲自搀着娇妻,在堂中浏览一番,但见众弟子神色认真,读书习武皆是一丝不苟,也终于放了心。
毕竟也是身份尊贵,二人又跟同叔打了声招呼,便要坐车离开了。
虽然近在京郊,毕竟有一阵路途,怕马车颠簸,所以萧钧叫人把车速放慢,唯恐娇妻不适。
八月初的天气,秋高气爽,彼时日头将要西斜,郊外景色一片大好。
难得见此美景,拂清忍不住撩开车帘,呼吸新鲜空气。
萧钧见了,拿起榻上的披风,要给她披上,口中道,“近来天凉了,小心身子。”
语声是一贯的温柔。
拂清笑了笑,正要回身,目光无意一瞥,却忽然愣住了。
前方的乡道上,也有一驾马车,此时正停在那里,车上缓缓落下一名妇人,如她一样,也是小腹隆起,是个孕妇。
因为自己是孕妇,所以她就免不得多看了两眼。
不看不知道,这一瞧,竟教她觉得对方十分眼熟。
缓了缓,脑间蹦出了一个名字。
——晏明云。
第一百二十章
咦, 晏明云?
……她不是死了吗?
拂清眨了眨眼,再度仔细盯着那女子看了看,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那副面容……虽说大约是因着怀孕而稍显圆润了些,但分明就是晏明云啊!
可问题是……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拂清实在意外,直直盯着那个方向, 须臾过后, 见到又有人从车上下来,却是个男子,且又有些眼熟。
她又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陆子文。
不错, 就是那个陆子文, 晏明云舅舅家的表哥。
啧啧……
看到这两个人,拂清顿时有些明白了, 去年曾纳闷过的事。
——看来, 那个时候, 晏明云是故意投湖,以实施金蝉脱壳之计啊!
如此看来,她的确聪明了许多。
犹如拨云见月, 拂清望着不远处的那两人, 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可见她如此, 一旁的萧钧却很是纳闷, 忙问道, “在看什么?”
她闻声回头,想了想,给他让出些位置,叫他朝窗外看去,道,“你瞧。”
萧钧于是就顺着看去,待见到那两人,不由得微微凝眉,“这是……”
拂清微微笑道,“你不认得了吗?想一想,应该记得的。”
那时她还在晏家,才出了晏明璐的事不久,晏老太太带着一众孙辈去大相国寺拜神,萧钧知道她行踪,特意制造了一出“偶遇”,当时躲在树丛里,不正瞧见陆子文在向晏明云告白吗?
萧钧平素日理万机,脑子里装的事太多,原本是有些想不起来,不过经这一提点,渐渐寻到了些线索。
不过想了想,他又凝起眉来,道,“那个女子,不是已经……”
拂清咳了咳,压低声道,“该是计策吧,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萧钧也想明白了,点了点头,又来看她,“你想怎么办?”
他知道,那女子曾屡次陷害拂清,而其母陆氏,更是拂清的仇人,现如今这女子假死逃脱安王府,乃是死罪,如若要算,也不是不可。
不过这是拂清的事,报仇还是放过,全看她自己的意思。
而他话音落下,却见拂清笑了笑,道,“没想怎么办……不过我有些话,想问问她。”
萧钧颔首,问她道,“那叫人把她叫来?”
拂清却摇头,“你留在车里吧,我下去。”
萧钧拉进她的手,跟她确定道,“可以吗?”
拂清则拍了拍他,笑道,“我肚子虽然大一点儿,但对付他们,绰绰有余。放心吧,说两句话就回来。”
萧钧这才肯点头,吩咐了一声车外,叫小翠扶她下车,而他自己,则留在车内了。
那陆子文说什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若是就此露了面,实在太过麻烦。
毕竟周围都有暗卫跟着,不会有事的。
却说此时的不远处……
一路从城中出来,晏明云坐车坐得有些腰酸,这才要下来走走路,舒缓一下筋骨,陆子文也跟着下了来,亲手搀扶她。
因着几年前的那次小产,她身子亏损的厉害,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补回来一些,但尽管如此,腹中的孩子,也算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了,因此,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两个人,格外珍惜。
晏明云有些口渴,随行的下人递了水来,陆子文接过,正要给她倒,恰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问话,“这位官人,可否问个路?”
二人一顿,齐齐扭头来看,而待看清说话的人,晏明云却一下僵在了那里。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极度不可思议的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拂清却淡定得多,淡淡扯了下唇角,道,“这话,不是该由我问你么?”
这话一出,晏明云只觉后背发冷,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无措的去看了看陆子文。
陆子文原本没认出拂清,毕竟算来,两人不过就只是几年前,在晏老太太寿宴上见过一面而已。
但眼见她与晏明云谈话,而晏明云又是这般反应,心里立时猜到,这是晏明云的故人,眉间一紧,出声道,“这位夫人……”
晏明云终是怕拂清的,缓了缓,在旁纠正陆子文,道,“是,是皇后……”
陆子文一怔,待反应过来,立时要下跪行礼。
拂清却伸手一拦,道,“罢了,今日我是微服,不必多礼。”
陆子文这才作罢,缓了缓,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又赶忙求道,“请娘娘高抬贵手,这一切都是微臣策划的,是微臣不忍看她白白葬送一生,才想了法子将她带出来,娘娘但要追究,就请治微臣之罪吧。”
他情之切切,生怕拂清要与晏明云算旧账,所以决意一力承担,而晏明云听了却忙摇头道,“不,不管他的事,你要算账就来找我,是我的错,你不要治他的罪。”
……
二人目露恐惧,争着担责,那情景,就如同拂清是无情的恶人,硬要来拆散一对有情人一样。
她默叹了口气,伸手示意二人暂停,道,“既然都逃出来了,为何不走远点?难道不知京城人多眼杂,怕人认不出吗?”
听她此言,二人俱是一愣,陆子文率先反应过来,忙答道,“娘娘说的是,微臣原是要打算带她离开的,只是一下有了身孕,不便远行,只能暂住京郊,避人耳目,请娘娘开恩,待明云生下孩子,我立刻带她远走。”
拂清闻言,稍稍顿了顿,问道,“那你的官职也不要了?”
陆子文低着头,半晌,只道了一句,“微臣汗颜……”
而一旁的晏明云,死死咬着唇,一双眼睛通红,已经落下了泪来。
拂清看在眼中,忽然开口,问她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说?”
却见晏明云怔了怔,道,“从前,是我太狭隘,生过不少恶心,也害过你……我不奢望你能原谅,但,但只希望你能放我孩子一码,待我把他生下,你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也只求你,不要再牵连他人,我表哥……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话未说完,又是一串眼泪跌了下来。
陆子文则赶紧伸手将她扶住。
毕竟看样子,她的肚子比拂清的还要大一些,想来,月份应该在她之前。
拂清面上淡然,扫过她的孕肚一眼,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希望你是真的醒悟,别白白错过这一次的机会。”
晏明云一怔,“你……”
似乎还有些不太敢相信。
拂清却已经转身,重又坐回车上,离开了。
倒是那二人还立在原地,怔怔目送了她许久。
萧钧方才一直在车内旁观,待车行后,不解问道,“看样子,你这是打算放过他们了,那何不当做没看见,过去就是了,又与他们费什么唇舌呢?”
拂清摇了摇头,“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敬畏,我若不出现一下,怎么能提醒她谨记过去曾犯过的错,而倍加珍惜当下呢?再者,我若是不理会就过去了,只会叫他们心存侥幸,若是有朝一日,被别人看见了,告到你面前,你不惩戒都不成了。”
这话说得有礼,萧钧心服口服的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全。”
话音才落,却见她忽然“哎”了一声,还凝起眉来,似乎有些不舒服,这叫萧钧一下紧张起来,赶忙问道,“怎么了?”
她却转笑,抚着隆起的腹部,道,“没什么,小家伙踢了我一下……”
语声满是宠溺。
他这才放了心,也笑了起来,将手覆了上去,柔声道了句,“调皮。”
而后,顺势将她拢在怀中,轻吻她的发顶。
现如今,仇恨都已伴随着苦难过去,等待他们的,是没有边界的幸福。
因为爱没有边界,所以幸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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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着,眼看着,庭院间的树叶落尽,冬日再一次到来。
而这也意味着,拂清即将临盆了。
为了方便照顾她,无尘破例住到了宫里来,萧钧也早早命人准备好稳婆,万事俱备,就等她发动了。
十月初八,日子不错,就是天气有些冷,不过中宫早已烧起了地龙,到处暖烘烘的。
早上的时候,俊安入宫来拜见了姐姐,他这个当舅舅的,也一直惦念着尚未出世的外甥,还特意自己做了些小玩具送进宫里。
拂清笑他,“等小奶娃会玩玩具还不知要多久,现在就做太早了。”
俊安则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那就给他留着,等他长大了在玩。”
姐弟俩闲谈了一会儿,俊安也知道内宫不得久留,便先告退了,临走前只道,过几天再来看她。
拂清微笑颔首,目送他出了宫门,吃罢午饭后,又去歇了个晌。
却没想到,梦见了阿娘。
梦里的阿娘满脸含笑,一如从前那般美丽,温柔的唤她名字,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小兔子,放进了她的怀中。
小兔子白白胖胖,很是活泼,还一个劲儿的往她怀里拱,她被逗得咯咯直笑,就这般笑着醒了过来。
然而清醒之后,她未来得及起床,却觉得身下有些异样,试着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裤子湿了。
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了过来,这莫不是羊水破了,要生了!
她向外唤人,殿中随即忙碌了起来,稳婆紧接着赶到,收拾好产房,等着孩子出生。
才不过午后,时间还早,但萧钧听了消息,也坐不住了,从御书房赶了回来,原本还要进到产房里的,被人硬劝才没去成。
隔着一道门,他在外头揪心,拂清在里头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好在因她平素身体底子好,又好活动,并没有折磨太久,夜半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小翠激动地出来跟他报喜,“恭喜陛下,娘娘诞下皇长子了。”
萧钧一顿,这才知道,他的月儿给她生了个儿子。
他有儿子了。
全新的生活由此展开,这一日,她做了母亲,他做了父亲。
为了叫拂清能好好休息,宫里洗三宴办的较为简单。
真正隆重的,是皇长子的满月礼。
那一日,萧钧身穿衮冕,驾临皇极殿,怀中稳稳当当的抱着自己的长子。
他站定,垂目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小人儿才睡醒一觉,此时心情正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殿中的彩绘雕花。
他心间柔软成一片,然待再抬起目光,环视殿中众人,又成了威仪无比的君王。
“这是朕的长子,名翊。”
萧翊。
这便是皇长子的大名。
身穿朝服夫人文武百官,立时跪地叩拜,一时间,万岁的呼声响彻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