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一言难尽,有时觉得我爸太像我爷爷了,也可能我们家都一样。我问过我爷爷,他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代不同。他说,人学什么,要想着给国家做贡献。他说,那个时候他觉得国家缺少高级的国防人才,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就希望儿子学军工,报效祖国。后来到我呢,他又觉得,改善人类的福祉,是全人类的追求,所以就想让我学医。怎么样,我爷爷是不是很理想化?”
“那一代人都挺理想化吧。我爷爷也是,虽然我没见过他。听奶奶说,那时候他其实留在国外会有更好的待遇,但还是回来了。”
“你爷爷最后那么惨,你奶奶恨过那些人吗?”
“我奶奶,你那是不知道,她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我问她都有谁迫害过我爷爷,她不肯说。她说,人只要没有恶意就是了。即便有些恶意,环境先乱,不必太苛求。”
“那他们后悔过回来吗?”
“我也常问我奶奶后不后悔,奶奶说,投奔自己的国家,这有什么可后悔的?后面的事,谁也没料到,谁也不愿意发生。哎,我们家人,有时候吧,都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太傻了。成事不说,既往不咎。我奶奶说,这就是他的命。死在自己的选择上,也是适得其所。否则,一辈子心里老有事儿。”
第14章 5-3
两人都不说话,最后肖天明说,“惭愧。”
“我也是。这些年,我时常想,要是我有我奶奶一半的襟怀,也许也都不至于到这一步。真是一手好牌打烂了。真的,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居然甘心在一个外资公司混着小白领,过着这么庸俗的生活。”
“我也是。我爷爷胸怀国家,我爸爸也算为国奉献了一辈子,而我,”他深深的喟叹了下,没有说下去。
李白看见肖天明低落,习惯性的安慰他,“也不能这样说。你爷爷不是希望你为全人类改善福祉努力吗?那哪里有有利于你科学研究的条件,你就去哪里。”
“小白,我回国,你觉得怎么样?”
李白当时差点把手里的矿泉水瓶给滑脱了,“什么?”
“外国的月亮再圆,也终究是中国的月亮更亲切。更何况,那里没有你,没有你们。”
这是肖天明说的话。
当年付颖总问她,肖天明是怎么和她表白的。她说,没有表白过,付颖总是不相信。表白是什么?是说出我爱你,还仅仅是两人终于决定不再装糊涂下去而心心相印了?如果就前者来说,肖天明的确没有说过。如果是后者,那不能叫单方面的表白。当时的肖天明,说的话也和这个类似,实话,质朴,没有额外修饰,以两人互相了解的程度,她也不可能装糊涂。
李白含了口水,不紧不慢的拧上矿泉水瓶盖,“你的事,你决定。”
“小白。”
“你五年没回来,当年的我放弃申美国而去了俄罗斯,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我至今不明白,你当年留学为什么放弃美国而申请了俄罗斯。”
“你是不是也不明白,当年我为什么要放弃A大而报R大?”
肖天明说,“是,我不明白。也许是我懦弱,我总是想,当年如果你没有放弃A大,那么她可能就不会在A大,至少我们天天在一起,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李白没有说话。如果、假如,都只是一种可能性,没有发生过的事,谁知道?
她想说,“你刚才也知道,我是故意把你支出去的。为什么不问问原因?”才说了个“你”,肖天明的电话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皱了下眉,李白已经清清楚楚的看见屏幕上是“郝延华”,她垂下眼眉,不作声的看着自己的手指。
肖天明让电话响了一阵儿才站起来,李白以为他要出去接,他却只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语气冷淡,“有什么事?哪个医院?我不过去了,有事你们给我打电话。”
李白看他收了线问,“怎么了?”
“我爸住院了,说是心脏不大好。”
“你去吧。”
“他不会怎么样的。”
仿佛像十几岁的年纪,他说起父亲时带着气和一点虚意,她总是劝他,希望他能与父亲处的稍微好一点。
其实她知道他爱他父亲。
A大医学院,这很让肖天明的父亲骄傲。按肖天明告诉她的,他爸说,医生救死扶伤,和保家卫国的军人一样,都是高尚的职业。肖天明说到这里时说,“他终于也认同军人这个职业了。”
李白懂他的意思,他爸爸从军、他学医,都是他爷爷的主意。这代表肖天明的父亲认可了肖天明爷爷做的选择。父子两间最大的隔阂就松动了。
虽然郝延秋作为“继母”并不很好,但肖天明父亲也没有要求肖天明一定要叫郝延秋是“妈”。加上郝延秋生的肖天宇并不争气还实在太小,肖天明跟随知识分子的爷爷长大,对吃喝享受又都不是很在意,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肖天明自觉躲开与郝延秋可能接触的机会。郝延秋也知趣,对肖天明也是疏而远之。两人就避开了矛盾。
因此,除了爷爷的事,肖天明父子间虽然有些疙瘩,但郝延秋姐妹还不是他们感情的主要障碍。直到那件事发生。
李白笑,“你父亲如果不要紧、那我更不要紧了,检查做完了,没什么事,就是观察观察,躺着睡一宿就行了。”她了解肖天明,她知道他是一个有情义的人。有情义,有时就有那么点优柔寡断,或者让人觉得心软。
肖天明没有立即说话。
李白说,“你就去吧,在这儿也没心思。没事最好,去也不是白去。”
肖天明垂头,然后看着她,“小白,我总是要和你谈一谈的。”
肖天明离开了李白。
几年没见,A市的空气大不如以前。以前是沙尘暴弥漫、漫漫黄土,虽然粗糙但躲得起。现在是茫茫雾霾,若有若无却伤心伤肾。
但这毕竟是自己国家的星空。
外国的月亮再圆,也终究是中国的月亮更亲切。
肖天明在住院大楼门前站了会儿,往前走是他的父亲,往后转是他的初恋。父亲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他再生气也放不下的人。而初恋,一别经年,他往美国去、她向俄罗斯走,隔着大半个地球转,他仍然牵挂她。
终于回来了,思念的空气变成了雾霾,思念的人就在其间,似近而远。
刚才的电话是郝延华打的。回来后,他在回去见父亲时见过她。自从两个人有了所谓的婚约后,她倒没有太大的变化。在他原来的认知里,以为她会吵、会骂、会像她姐姐一样当泼妇,没想到,她却仍然像以前一样,对他和和气气,像是那件事和这五年的时光都没有发生。就是这一点,让他从心里的难受。像是衣服里被塞了一把带钩的草种子,没有大碍,就是难受,还抖不掉。
肖天明还是打车去了肖海臻所在的医院。
如他所料想的,肖海臻并无大碍,人老了,加上年轻时常年奔波,身体难免有亏欠。肖家人见惯了这种时不时往医院去的状况,连床都没打算陪。为了肖海臻的病,郝延秋在肖天明面前倒是絮叨了很长时间,话里话外是她辛苦了、他这个儿子甩手就走很轻松。
肖天明很想刺她一句,“你当初嫁给他,不就是图能照顾他吗?”又不愿生事。他的哲学,一向是认为宁可绕道走,也绝不让污秽沾身。
肖天明站了会儿就出来了。郝延华也跟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住院大楼,肖天明停住脚,冷淡地问,“你有事吗?”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和你谈一谈。”
肖天明尽量不让嫌恶露出来,他把头转向一边,“有什么事你说吧。”
“天明,你为什么要这样讨厌我?我自知自己没有做什么特别不好的事。”
“我也没有说你做过什么特别不好的事。”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高考结束那年,我们不是这样的。”
肖天明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有点激烈,“不是哪样的?我什么时候和你怎么样了?”
“你——你——”
肖天明很少在别人面前露出激动的情绪,他平静了一会儿,“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坦白说吧,我不爱你。”
“你不觉得现在说了有点晚吗?”
肖天明有些意外,“晚什么?”
“我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你说不爱我,你让我后半辈子怎么办?”
“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你?在我心里,只有李白、李白、李白,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你?”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和我订婚?”
肖天明的脸白了,“我那是可怜你。”
郝延华的脸更白,“可怜我?那你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可怜我了?”
肖天明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左腿,努力柔声一点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了靠近你,费了多大的心思吗?我是从小村子里来的,教育质量差的要命,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们看不起我很容易,因为你们个个都是从小的精英意识。对于我来说,上A大附中才是折磨。没有人看不起我,也没有人和我玩儿,我一开始连普通话都说不上,我的成绩永远是最后一个。我是跟着我姐姐来的,在家里,我算什么?我有什么?我一无所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学习,在学校努力让人家不那么排挤我,在家里努力和姐姐姐夫以及天宇处得好一些。你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把你的照片贴在练习簿上,还是你知道我把历次考试你的成绩和我的成绩都记录下来、看看我离你有多远?怎样能和你相提并论?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