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加班”之类的词,对他们根本没有概念。
李白这一熬,就熬到了天将亮。熬夜的人都知道,凌晨三四点,是最难熬的时候。总觉得寒气顺着地板往上冒,一直冒到骨头里,似乎都能听到咝咝响。
这时候通常的抵御方法就是泡咖啡。咖啡的香气一出,至少可以温暖一平方米的面积。
李白去茶水间冲咖啡,顺便瞄了眼点心盒,果不其然,早就空了。大家背后都说这个阿姨手太抠。按照公司规定,隔夜的点心她可以拿走,但有时明知道有人加班,她还是早早的把点心都收拾起来。幸好冰箱里有存货,她常年囤积的酸奶可以派上用场了。
晚饭没吃多少,早就饿了。没等酸奶恢复常温,就咕咚喝了一口。又唯恐太凉肠胃受不了,便又喝了一口咖啡。
办公室很安静,北风吹得窗户哗啦啦作响。钢结构的建筑,真骗人。这呼呼的声音中,“叮当”一声穿破室内的寂静传来。
“小白,我回来了。”
李白盯着屏幕,一直到它暗下去。
肖家三代都是独苗儿,三代的关系却有点别扭。肖天明的父亲叫肖海臻,也不仅仅是一介武夫。李白就曾听说过,他参与的是国防科研事业,就是专门试验导弹的那批人。但这好像并不是他原来的主意。他本来想学土木,但肖爷爷非一腔热情,让他参军。这是有次李白被班上的小朋友笑话没有父母来开家长会、她气得偷偷哭时,肖天明为了安慰她而告诉她的。
当时她问,“为什么你没人来开家长会,也没人笑话你?”
肖天明说,“那是因为你们班的小朋友都太坏。”
长大了明白,因为他们读的是A大附小,而肖天明的爷爷是A大副校长。小孩子也会势利,知道只能惹得起她这父母是青海的普通教师、奶奶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的小姑娘。
肖天明的父亲很大年纪才结婚,肖天明的母亲据说是个温柔的人。她的到来,一度让肖家的局面有所转换。在肖天明的母亲去世后,缓和气氛的功能由肖天明承担。
肖天明作为三代单传,在家很受宠。父亲虽然远在边疆,对儿子的叮嘱却不马虎,常常半夜来电话,进行军事突袭检查。肖天明讲起这些时,李白很羡慕。自己的父母来电话永远都是:“要好好读书、”“要听奶奶的话”、“不要惹老师生气”之类的。李白听都不想听,每次最后这几句要上场,她就装作什么都说完了的样子,把电话挂了。
在肖天明上中学时,他父亲调回A市。本来一家三代,也算其乐融融,却好景不长,父亲要娶继室。续娶行为受到肖家老爷子的反对,主要原因是年龄差距太大,而且怀疑郝延秋动机不纯。
“我什么事都是你作主。我也五十的人了,这一次,我要作主。”肖海臻扔下这句话,赌气娶了郝延秋。
肖天明自此有了继母。
继母有一个妹妹,就是郝延华。就为了她,李白放弃报考A大,上了R大。
李白把手机扔在一边儿,揉了下脸,地平线已经有点亮光,所谓东方既白。她用手指反复在幕墙玻璃上描着两个字:天白。
连着上了两天一夜的班,李白觉得整个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回到家,李向樵正在看书。
“回来了?”
“嗯。”李白摘了手套,“看的什么书?”
“讲拜占庭的。”
“你还在研究俄罗斯?”
李向樵放下书,给她按摩着肩膀,“不愧是R大国际关系的高材生。一说拜占庭,就知道和俄罗斯有关。”
李白哼哼,“不是我是高材生,而是你老人家不就是吃那一块儿的饭的?”
“你不也是?”
李白摇头,“比不了。我就是个给人打工的,天天写材料,干得都是低级活儿。哪儿像你呀,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
李向樵低笑,“哪儿有那么夸张?泛中亚有些特殊的机会就是了。”
李白打了个呵欠,“我要去睡了,加班熬死了。”
李向樵拿起个小盒,“上次见你穿那身黑大衣,哪里都好,就是少了点点缀。刚好最近看到对耳钉。”
李白接过打开,耳钉的光辉流了出来,小小的一对,含蓄又耀眼,是李向樵的眼光。她漫不经心的合上,“谢谢,考验我给你买什么的时候又到了。大哥,咱以后不买了行不?我挣钱的速度赶不上你。”
李向樵含笑,“我也从来没让你买,是你非要两不相欠。”
李白掩口连连打着哈欠,“那你就应该多体谅我。两不相欠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你躺着去吧,我叫外卖。”
李白进了卧室。
若无杀伐决断之材,不能给别人做情妇。
李白不是李向樵的情妇,是李向樵的女朋友。她和李向樵都没有结婚,所谓男未婚女未嫁,正经的男女朋友。只是这种男女朋友关系,并不以结婚为目的。他不喜欢结婚,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他。
李向樵的婚姻状况她是猜的,因为从来不见他提起,也没有见他接过这方面关系的电话。他似乎没有家人——如果他有,那要么是关系极淡互不来往,要么就是他的隐瞒功夫一流。而后者是他不屑于为之的。无须隐瞒什么,但也无须交待什么,这就是李向樵。
李白是从俄罗斯留学回来的。同学出国都非欧即美,只有李白是个怪胎。她留学的正经学业一般,倒是俄罗斯及中亚国家逛了个遍,斯拉夫风情见识了不少,俄语也颇能呼悠几句,回来凭着R大的本科加上这段经历,居然混进了一家全球知名的风险管理咨询公司,专门研究俄罗斯及中亚市场。
她就是这么遇见了李向樵。
第2章 1-2
李向樵是她们的客户。准确的说,当时李向樵是一家对冲基金的founder,这家基金并没有多少人。李白开始并不起眼,这种基金她见多了,一般的根本不必放在眼里,甜甜一笑就完了。
她开始也是这么对付李向樵的。李向樵那时似乎在俄罗斯有业务,很关注俄罗斯市场。李白是他们公司唯一一个研究俄罗斯市场的,于是,李向樵和她的沟通就越来越多了。
“李小姐,”他总是很客气地说,“有事情要麻烦你。”
她也总是很轻柔地说,“李总,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两个人一直这么客气着,后来有一次,李白的上司找她谈话,说公司要派她去俄罗斯做些实地调查。
这事情本身也没有什么。李白很少和同学们解释她的工作,解释不清楚。风险管理咨询说起来是咨询,涵盖面却颇广。有时跟私家侦探似的实在调查,也是必须的。否则,光是纸面的东西,你凭什么相信?或者说,仅是纸面的东西,客户何必用你?这年头,高智商的人很多,资讯这么发达,谁都可以搜一搜。客户找你,是要你凭着你的阅历进行分析,能告诉他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没有过人之处,谁会掏钱?
但这一次她是要和李向樵去。这是不多见的。
有关于项目本身,上司并没有更多交待,只说协同李向樵行动。上司很神秘地说,“让你去你就去,别问那么多,我们只要把我们该拿到手的钱拿到就好。”
李白有些忐忑,这样的项目还是第一次接到。
她觉得自己应该打电话给李向樵问一下,电话在手边,她又放了下来。朋友都说她遇事沉得住气,实在是奶奶的熏陶。奶奶旧式,没受过多少新式教育,说话浅显易懂,“做人要像鸭子凫水,任凭浮在水面上的身影悠哉悠哉,水底下两只脚掌,却在不断划动。脚下再努力,表面也要沉稳,不能咬牙切齿的恶形状。你沉稳,你的朋友看了舒心,你的敌人看了闹心。”
小李白听得不耐烦,“好啦好啦,知道了。”不耐烦归不耐烦,仪态却是这么给训练出来了。
长大后的李白想,奶奶一直这么说的,也应该是这么做的。不知道在奶奶那安详的外表下,有多少吃力的事?应该不少吧?土改时,她的娘家被打倒,亲哥哥被活活打死。大弟弟跑去了台湾,客死他乡。小弟弟终身未娶,侍奉父母西去。她的丈夫被人逼死,儿子去了青海,只留下一个孙女在膝前。人这一辈子,要经过多少坎儿,才能够到老?
李白到底没有打那个电话。如果对方不让她知道,那表示不想、或者她不必知道。她也没必要去问。
一份工作而已,何必这么上心?
李向樵是在飞机场简单的和她交待了注意事项。
李向樵一向着淡色衣服,那天他是白衬衣,浅灰的西裤,外面是非常淡的石青色风衣。
“Sara,”他叫着李白的英文名,“这次去俄罗斯,非同小可。我需要你随身带着这个手机,和我保持联络。”
李白什么也没有说,接过那手机,点亮屏幕看了看,按键确认了基本操作,然后装回自己的包里。
“你的手机……”
李白挑了下眉,“我的手机从来不借给别人。”
“我的意思说你到了俄罗斯就暂时不要用了。”
李白看了他一眼,起身到快递柜台,掏出手机,把卡抽出来用纸包好,塞进一只快递信封。又到另一家快递公司的柜台,把手机塞到另一只快递信封。
“我不做瓜田李下的事。”都是寄到单位的,前台会自动收好,然后交快件主人签字后领回,这是写进公司制度中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