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见轻默不作声,给了阿翘一个眼神。
阿翘咳了咳,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它在哪?你说了,沈清这魂魄我们老大就给你保管了。”
“青城……重山上。”
青城最大的一座山,靠近北边,因为山峦重重,起伏不定,被人叫做“重山”。
终于得到点有用的消息,慕见轻脸色稍缓,抬手收了沈清的魂魄。
魏青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手上的瓶子,不自觉叹了口气。
常常听人说,人生苦短,人生是又苦又短的,而他的妖生,其实和人生也差不多。
慕见轻想起什么,问他:“城西绘芳园湖里面的女孩,都是沈玉贵杀的?”
魏青点点头,眉间不减哀伤,“是他,除了沈曼曼,沈曼曼是我杀的。”
“那为什么这些女孩会报复到外人头上?”
鬼魂复仇,自然是奔着正主去的,但对面烧烤店一家跟这件事没有半分联系,为什么会被那个鬼魂缠上?甚至在慕见轻逼问她的时候,她还说说“是他们活该”。慕见轻一直不相信是她失去意识变为恶鬼才会这样,一切都有因果,比如上次来店里的刘先生,是她的女儿误捡了湖边的东西,才将那些鬼魂带到了自己家里。
魏青几乎透明的手一指对面挂着“777烧烤”牌子的店,“是它么?”
慕见轻点点头。
魏青垂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
他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就在湖边上,翠绿的叶子,修长的枝干不断向上生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日的乐趣就是看看自己有没有长高些,他想早日超过身边那些树。
直到有一天,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人过来在他身上休息,指着他笑得乐不可支,对他说:“你以为你只是一棵树?”
魏青从来没想过,自己做树做了这么多年,还有“不是树”的一天。
老人走后,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可不可以,不只是一棵树?
没过多少年,他就发现自己修为大涨,已经可以化作人形,融入到人群中。
只是他还有些惶恐,周围的树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化作人形,他害怕了,而后的日子里他依旧以树的形态,晒太阳,感受风的姿态。
也就是在“装树”的日子里,他见到了沈清。
那时她年纪还很小,扎着马尾辫,三四岁模样,站在他面前,忽然笑着跟他打招呼。
“你好啊!”
她似乎是刚搬过来的,魏青看着她长大,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刻下抹不去的痕迹,渐渐地,就连心上也留下了她的痕迹。
沈清慢慢长大,在他这里哭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想化作人形安慰她,却还是忍住了。
她向他说了许多,父亲出轨被母亲发现,闹着要离婚,但她说,“爸爸是爱妈妈的。”
魏青知道,沈玉贵是爱着自己的妻子的,以至于,离婚那天晚上,他气得发了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往湖里按。
沈清死了,他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上去制止,或许自己变作人形会把沈玉贵吓一跳,他就会松手,再不济,他过去拉扯两下,也能救回人来。
可是他当惯了树,习惯以一棵树的姿态来观察人的悲欢离合,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可以是人。
他以为,自己只是见证了一场离合而已,做树的这么多年,这片湖里死过很多人,他知道,可那又怎样?他还没能是一个人,人是这个世上最难参透的。他不知道,人是可以救,更不知道,人是这么脆弱。
他看着沈玉贵慌忙地把沈清捞上来,打电话请来一位道士。
他听着两人谋划,要找一个与沈玉贵同宗的成年女孩给沈清换上丢失的七魄。
于是,沈曼曼来了。
她一直笑着,天真模样,穿的很脏,沈玉贵拿着刀子划开她喉咙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挣扎,大概是嫌弃她身上猪粪的味道,沈玉贵很快地划了一下,把人推进湖里就走了。
魏青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个傻子,一直生活在猪圈里,看惯了自己身边的猪一个个被宰杀,一直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当沈曼曼从湖里爬出来,脖子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往外冒着血,他变作一个人,用木头把她脖子上的伤口加深,血涌出来,然后,他把她推进了湖里。
他看着倒映天空的湖面多了一片红色,神情木然。
他终于救了她。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是爱上沈清了,以至于,最后连名字都在向她靠拢。
而后他听见那个道士说,沈曼曼年纪不够,沈清还是活不长久,需要更多的女孩来续命。
他数不清有多少女孩被送过来,无聊的时候,他甚至想着,还好这个湖够大,不然都放不下这么多人。
魏青也习惯变作人形,更多的时候是一粒种子放在沈玉贵的车上,或是沈清的书包里,他记忆中,有次沈清又病了,沈玉贵带着她开车来城西,车的后备箱里放着一个女孩。
他对这个孩子印象深刻,不过是自己睡熟,被她吵醒罢了。
他化作一粒种子,待在后备箱,他看这个女孩眼睛通红,充满愤怒。
这是一个夜晚,孜然香飘了进来,不知为何后备箱忽然开了,只是一道不宽的小缝,他怕人发现,偷偷拽着,没有让门大开。
沈玉贵带着沈清停在这一条狭窄的街,带她去一家烧烤店买了一份烤粉。
而他看见,那个女孩死死盯着烧烤店的方向,魏青看过去,那是个刚开的烧烤店,他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一个烤烧烤,一个照顾客人。
仇恨就这么轻易地被种下。
魏青记得很多事,包括沈玉贵喊她“清清、清清”。那时他以为是青青,青翠的青,于是自己像模像样地学了过来,却不知,自己学错了。
就像那日老人过来说他,“你以为你只是一棵树?”
他可以是树,是妖,是人,只是他做这些的时候,都不恰当,以至于一次错,次次错,直至今日。
他杀了人,报应总会来。
在做腻了人、种子、树叶之后,他累了,又成了一棵树。
只是在他刚变成树的时候,天雷至,他终于,再无法错下去。
第25章 食鬼
听完这段故事,阿翘嘴角抽抽,不知道该说什么。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妖精刚修成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做人的故事。
甚至想想,他当初要是没有杀死沈曼曼,这样沈清也活不了,之后那些女孩也不会死,他这道天雷,来的真真是活该。没把他劈的魂飞魄散还算老天仁慈了,要是我阿翘在天上,这种人,呸,这种妖,丢进轮回滚一万遍畜生道都不为过。
“难怪看着扭扭捏捏的,感情是个木头脑子,心里还装这山路十八弯的肠子,真是难为了。”阿翘嘀咕着。
一边的卫烨听见,憋不住,一张严肃脸上硬是挤出了酒窝。
阿翘眼睛一亮,“哇,小光头你有酒窝!”
卫烨下意识捂脸,恢复严肃模样,“没有!”
“明明就有,我都看见了。”
慕见轻咳了咳,让她安静会。
阿翘瞬间乖巧。
“沈清留我这里了,你最后这两天是想和她交流交流,还是自己一个人?”
“我……”魏青看看瓶子,“算了,我回家一趟。”
走之前,他又看向一边看了半天戏的白泽,说:“高人设下的不只是一个结界,其中缘由你还不知,还是不要广为传扬的好,我们这些鬼魂受它庇护这么久,只叫它……锁魂之地。”
白泽无辜眨眨眼。
这人真是的,怼不了老大就来怼他,他只是说了个大概,又没进去过,谁知道里边的鬼魂是怎么称呼它的?
慕见轻掐掐眉心,只觉得头疼。
魏青一如既往的说一半留一半,也不知道是在藏什么,真真是烦死个人。
送走这尊大佛,慕见轻把装着沈清的瓶子丢给卫烨保管,上了二楼去看兮兮。
白泽做事终于细致一回,一个小小的木桶,里面装的不知道是什么药水,味道很难闻,兮兮就泡在里面蜷成一团。
慕见轻看着,觉得眼睛有些痒。
它少了一条尾巴,还被人剥了一半的皮。
过了会,兮兮忽然睁开眼,一双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碰了碰她的手。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它说,说话的语气都在飘。
慕见轻咬着唇,“对不起。”
兮兮是除了慕容大人之外她最亲近的人,这些年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心里像是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
“没事,我低估了他,也是……我自己的错。”兮兮说着,身上太疼,这会呼吸都很轻,“白泽给的什么药,这么……臭”
疼字还是没能冒出来,它怕慕见轻担心。
“刚刚魏青来了一趟,我晚上去给你找人参,很快就能好。”慕见轻说着,巴不得现在就出门。
“不急,”兮兮说,“你把我抱出来,我化成人形好些。”
只是伤了背上,作为一只猫就是伤筋动骨动不了,而且太丑不想出去见人,她化成人形则会好很多,穿上衣服,也看不出来什么。
慕见轻把它抱出来,放在白泽的床上。
白泽还挺爱干净,床上一根白毛都没有,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的。
兮兮在床上躺了会,忽然被白光笼罩,再出现,就是一个十七八岁女孩模样,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清冷些。
慕见轻见过兮兮变作人形的样子,不过也是很久前,兮兮更喜欢做一只猫,不喜欢做人,所以平时都不会化作人形。
她刚想找东西给她披上,门口“扑噔”一下,再回头,就看见白泽四脚朝天躺在门口,脸上通红,一手急急忙忙捂住眼睛,嘴里说着:“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我就是上来给她换药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太过明显,兮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气得不轻,手一挥,就把白泽给关到了门外。
她做人的时候,因为常年没见光,皮肤很白,小小的瓜子脸黑色长发,尤其是一双眼睛,颜色浅,衬的五官格外好看。只是……看着年纪小了点,这也是她不愿意变作人形的原因之一。
慕见轻看她背上一大片红,看着吓人,于是说:“你先别动,我去找白泽要点药敷上。”
她背上又不能盖被子,这会为了避开伤也是趴着,慕见轻给她用一条毯子盖住腰下,这才打开门。
白泽还坐在门口,脸红通通的,跟番茄一样,见她出来,结结巴巴地问她:“那个……是那只九尾猫吗?”
慕见轻点点头,“有什么给人用的药?我去给人敷上。”
白泽四处看看,指指里面,“药都在我柜子里,我得进去找才找得到。”
慕见轻犹豫了下,进去问兮兮。
兮兮咬牙:“让他进来。”
白泽就颤颤悠悠地进来了。
奈何他一只活了上万年的神兽,对一只猫还这么唯唯诺诺的。
白泽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大柜子,一打开,慕见轻都吓了一跳。
她还真不知道,这只神兽是什么时候自己做了这么多药。
只见他挑挑拣拣挑挑拣拣,嫌和这个不好那个药效不够快,嘴里还嘟囔:“其实那颗人参最好了,可惜前些年没把它捉回来下药……”
最后挑出一个白玉瓶,一回头看见自己床上的人,脑中那些迤逦都飘散,只剩下手抖。
人被剥了皮是什么样子?
他从前没见过,现在见着了。
一片红,有红也有白,隐隐还有凸起的骨头。
白泽今天一天,受的惊吓不少。
“我来吧。”慕见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