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沐沉音已经将关如眉的伤势处理好了,暂且和沐浅烟走出寝殿,上了前殿。
这座嘉和帝赐给关如眉的宫殿,曾空置了许久,造成宫中草木很是繁茂。风一吹,外面落着的松针被吹进来,沾在沐浅烟的斑驳红衣上。
他拂掉松针,面前沐沉音一拳头砸在身侧的柱子上,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随着这一拳头暴露出来。
“四哥。”沐浅烟轻唤,宁和的神态和沐沉音此刻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六弟,她在暴室遭受了什么,你想象的到吗?长安和我说起时,我竟不敢相信!待看到紫苏给她清理伤口时那体无完肤的样子,我真想闫财顺再活过来,再杀他一百次!”
沐浅烟轻道:“素鸢都和我说了,那些刑罚惨无人道,素鸢不知道祈国公主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撑过来的。”
“是啊,弱女子,他们便是这么对待一个弱女子的!从诚王开始,然后颖王、父皇,你看她成了什么模样?”沐沉音眼眶红了,悲痛万分,“也包括我在内,我一样是害她落到今日这地步的推手之一。长安说,吴嬷嬷还往她的……还给她弄了蒜泥进去;她的双脚冻得无法走路,要养上很久;还有她的右手……被吴嬷嬷踩断了骨节,我刚刚为她续了骨,纵然可以恢复,却也再无法和从前一样灵活了!”
沐浅烟缓缓拍在沐沉音的背上,安慰道:“好在她的苦没有白受,四哥若是实在难过,往后别教她受苦就是了。”
沐沉音心一刺痛,慢慢的冷静如一座石雕,静默半晌,喃喃:“必不教她再受苦……”
沐浅烟又道:“这些年,父皇是怎么利用我们这些兄弟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位置是杀了厉太子抢来的,所以,他从心底里忌惮儿子里会出现一个和当年的他一样的人。可颖王的种种行为,却越来越接近当年的父皇。四哥你说,他为什么不顾父皇的忌惮,也定要这样做?”
沐沉音一字字道:“他是想速战速决。”
“是呢,我就知道四哥都是清楚的。”沐浅烟道,“颖王怕是已经为自己设计了两条路:第一条,尽快杀了四哥,实在不成,废了四哥也行。这样皇子里就剩下他和大哥还有我,我和大哥哪里有资格跟他争?至于第二条路嘛,”沐浅烟眼神一沉,“学父皇,弑父篡位。”他冷笑,“不过这条路可不好走,前头二哥就折在这条路上了。颖王如今大力在梁国公面前献殷勤,也是给这条路做准备吧。”
说到这里,沐浅烟深深一笑:“其实,要是四哥肯娶漪容郡主,就是绝了颖王的第二条路呢。那样的话,我们的胜算可就大大增加了。”
“六弟,你知道我不会娶她。”
“我知道,换作我也不会的。靠联姻和女人上位,纵然我不要脸,也觉得传出去太毁英明。”沐浅烟说,“所以,接下来不管颖王再怎么作怪,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帮四哥化解危机。而四哥要做的,便是‘贤德’二字,别放过一切可以塑造贤德之名的机会。你越是光风霁月,就越让父皇放心,也更适合战后的大陈。”
沐沉音心疼弟弟,说道:“分明颖王冲着我来,却都要你去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四哥可别说这么生分的话,我们两个本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你品格端方,内心任善,也不该被这些腌脏东西污染。”沐浅烟定定道,“所以,四哥尽管做你的君子,做仁德的贤王。让臣弟当你的刀子,当你的盾,替你挡明枪暗箭,替你杀拦路之人。”
“六弟……”沐沉音不禁抚上沐浅烟的肩膀,“你为我如此,我却连治你的咒术都不能。这些年将医术学到极致了,竟还是无能为力。”
“这有什么的?人各有命,说不准明天我的咒术就解除了呢,不是还有素鸢在吗?”沐浅烟说着,眼神温柔起来,“说到素鸢,不把她抱在怀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四哥,我回去抱素鸢了,你调整好情绪,咱们就继续前行吧。祈国公主可还得你好好养护着呢。”
说罢,沐浅烟便真的去抱美人了。
他把秦素鸢搂进怀里,嗅着她的发香,摸着她冰凉如甘泉的小手,懒懒的叹道:“我们回府吧,让祈国公主好好休息。”
“好。应长安,麻烦你和四哥早日治好如眉姐姐。”
“妹子放心哈。”
回到宁王府,杨刃和先一步归来的凉玉出门迎接二位主子。
秦素鸢望着宁王府的牌匾,短短几天波折迭起,如今重归宁静,她都有点惘然了。
全程被沐浅烟搂着,到了房里歇着喝茶,沐浅烟也不放开她。反正他就这样,秦素鸢习惯的很。
她用指头梳着沐浅烟的发梢,忽见凉玉快步冲进来,满脸喜色。
“怎么了?”秦素鸢问。
“小姐,喜事!阮谷主和千蛇郎君来了,千蛇郎君还带了个人,就是那位阴阳圣宗的长老!”
秦素鸢顿时惊喜的倒吸一口气,忙扯着沐浅烟,让他快跟着去迎客。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千蛇郎君的消息,就等着那个能解咒术的人可以救沐浅烟。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把他给盼来了!
在正厅,秦素鸢和沐浅烟见到了来人,她一眼就瞧见千蛇郎君带来的那个楼兰装扮的男子,是以,都没注意到千蛇郎君和她师父是牵着手的。
“多谢阁下能不远万里前来。”秦素鸢从沐浅烟怀里出来,给那人行江湖大礼,“还望阁下能治好我夫婿,大恩大德,秦素鸢必将涌泉回报。”
那人摆摆手,笑道:“要谢就谢千蛇郎君前辈吧。要不是他出入险地,帮我寻到了我苦寻多年的东西,我也不会来到你面前。”
秦素鸢一怔,忙转身向千蛇郎君行礼,“前辈,大恩不言谢。”直到这时,她才看见阮青釉把手从千蛇郎君的手里抽出来。
“呃,哈哈,不谢不谢,应该的。”千蛇郎君怪不好意思。
那楼兰男子和沐浅烟互相见礼,道:“殿下请坐,容在下看看您身上的咒术。”
他查看了沐浅烟半晌,笃定的吐出两个字:“能解。”
第108章 不知节制
秦素鸢闻之大喜, 忙给楼兰男子行大礼。
楼兰男子虚扶了她,说道:“殿下所中的,的确是我们阴阳圣宗的咒术。施术者的修为并不高, 所以,我有万全的把握, 可以让殿下痊愈。”
“太好了。”秦素鸢和凉玉纷纷抚着胸口叹道。
沐浅烟也行大礼,“多谢阁下, 本王也不知道有什么能报答你的。本王这里也就钱多了,不知道阁下会不会觉得俗气呢。”
“举手之劳, 不用这么客气。”楼兰男子道,“请殿下带我找个安静的房间,我为殿下解咒。”
沐浅烟这便带着楼兰男子离去。
秦素鸢浑身被喜悦填满,也充满了紧张。凉玉去给他们倒茶上点心, 秦素鸢不禁感叹:“太好了, 六哥终于也能过回正常人的日子了。千蛇郎君前辈,您为了我的事奔波至此, 我真不知该如何谢您。”
阮青釉杏眼一翘, 说:“素鸢,你是不知道,这个人他之所以为你的事奔波, 根本不是要履行七花谷的铁律,而是想逼我就范的。”
“不是,釉釉,别用‘就范’这么奇怪的词啊……”
“有什么不是的?”阮青釉横了千蛇郎君一眼, “要不是我说,你只要能请到他来给宁王解咒,我就嫁给你,你会那么卖命吗?”
“釉釉,不是,你听我解释……”
秦素鸢不由好笑,说道:“方才我看见,前辈牵着师父的手。师父,前辈是真的很疼.爱您。纵然您嘴上诸多嫌弃,心中定也对前辈柔肠百结。”
“得了,还柔肠百结,我阮青釉可不是那般整天都情情爱爱的女子!”阮青釉嗤道,“他也不过是瞅着老实罢了,其实心肠坏得很。我嫁了他真是倒大霉了,你都不知道,婚后他待我是要多差劲有多差劲。”
“是有多差劲?”秦素鸢问。
阮青釉抚着小腹说:“一个多月就给我搞怀孕了,这还不够差劲吗?”
秦素鸢:“……”
“釉釉,不是,我……”
阮青釉不给千蛇郎君说话的时间:“自从怀孕了,这厮就开始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哪里也不让我去,成天让我休息。他自己倒好,每天巴巴的往外跑,还不知道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冤枉啊!千蛇郎君忙说:“釉釉你这个年纪怀孕我害怕,所以去给你找各种补药了,我得保证你能生得顺利。”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吗?”阮青釉杏眼横着他,“我看你是见我怀孕了不能碰,就见天的找外头的野花去了吧。”
“我不是!我没有!”千蛇郎君一脸慌张。
“别装无辜,我不吃你这套!”
“不是,釉釉,我真的不是,我真的没有!”千蛇郎君满脸悲痛。
秦素鸢:“……”怎么觉得前辈被师父吃得死死的呢?
看见师父有了归宿,还孕育了一个小生命,秦素鸢打心眼的为师父高兴。可高兴的同时,心底也有些酸酸的,唇角的笑容渐渐的生出了一缕苦涩。
六哥很快就能痊愈了,可她呢?她还是没法给他生儿育女……
阮青釉虽然桀骜大咧,心却很细致,一眼就看出秦素鸢的心绪。
她走近了一步,握住秦素鸢的双手,像是慈爱的母亲那般,柔声说道:“你也别难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不掉的。”
“师父,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无法设想自己还将这样多久。”
阮青釉拍拍秦素鸢的手,从动作到语调,都充满豪爽的鼓励:“素鸢,你看看我,年过四旬了才嫁人怀孕,你再晚还能晚的过我吗?不可能的。”
秦素鸢笑了笑,只觉得这样的安慰有些不伦不类,但的确能缓解她的压力。
她道:“多谢师父开解。”
“这就对了。喔,忘了件事。”阮青釉想到什么,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两份用手帕包着的小玩意儿,秦素鸢不知道是什么。
阮青釉说:“这是慎思让我带给你和凉玉的,他给你们做了点小玩意儿。”
“师父先去慎思那儿了?”秦素鸢接下了两份礼物,手帕上题了她和凉玉的名字,看字迹正是慎思的。
秦素鸢将自己的那一份打开,青竹色的手帕上,赫然盛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木雕,雕的正是夜合谷里的风景。
夜合花开,纷飞如雪,花瓣中三个少男少女,欢笑着奔跑打闹。正是小时候的他们。
她将木雕翻了个面,在左下角找到了细小的刻字——赠师姐秦素鸢,慎思。
阮青釉说:“我先去慎思那儿坐了一会儿,年底了,他忙的不可开交,说给你们做了小玩意儿也没法抽空送来,就托我送来了。”
“慎思当真是巧手。”秦素鸢赞道,又看向凉玉的那份礼物。
阮青釉也将视线落过去,笑道:“给凉玉的那份,里面也包着块和你那一样的木雕,只不过除了木雕,还有点别的。”
“师父竟然偷看?”秦素鸢皱眉。
“我是夜合谷谷主,你们的东西何必偷看,当然是光明正大的看。”阮青釉骄傲的一哂,又道,“慎思送凉玉的,可比送你的要多。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没把你们俩一碗水端平,对凉玉倒是更特殊些。”
秦素鸢笑而不语,脑海中忽的闪过前一阵子,凉玉总心事重重的画面。
那会儿,凉玉的心事重重,难道和慎思有关?
不多时,凉玉就把茶水和点心端过来了。秦素鸢将张慎思给的礼物给了凉玉,接着四个人坐在桌子旁,聊些近来的经历,说说笑笑,等着沐浅烟那边的结果。
终于,后门的帘子被人撩了起来。秦素鸢第一个扭头看去,见沐浅烟和那楼兰男子回来了。
“六哥。”秦素鸢忙起身过去,“你……”
“素鸢。”沐浅烟柔声唤她,眼底的一抹失落却不胫而走。
那抹失落犹如溅入水里的墨汁,极快的扩散着,很快就令整杯水都充满了失落的颜色,那样的鲜明而揪心。
他看着秦素鸢,颤了颤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那失落而歉意的目光仿佛是磨在她心口的刀,令她觉得身子冰凉,像是在从高空坠落进冷冰冰的寒潭。
“六哥,你……难道……咒术解不了?”秦素鸢看向楼兰男子。
楼兰男子没有说话,默默的走开了。
见他这样,秦素鸢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消失了。她看着沐浅烟,想安慰他,却发觉喉咙里堵着泪意,一张口就仿佛要哭出来。她咬唇,眨眨眼,感觉眼底也湿了,眼眶越来越热,越来越不受控制……
“噗。”沐浅烟突然笑了出来。
秦素鸢一怔。
只见沐浅烟憋了半天的笑意这会儿全爆发了,他一个劲儿笑着,揶揄道:“骗你的。”
什、什么?
“刚才是演戏呢,素鸢。”沐浅烟妩媚一笑,这次的笑容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狂喜,以及浓烈的柔情。
“素鸢,咒术已经解了。你的努力一点也没有浪费,你如愿以偿了。”
什么?秦素鸢还有些愣神,她吃吃看着沐浅烟,缓缓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
下一刻,她便扬起手要打沐浅烟,无法形容被他捉弄得有多气愤。
这个可恶的骚包,他知不知道他刚才吓死她了?
他知不知道,他把她从天上扔到了地狱;他知不知道,她掉下地狱的那一刻,有多绝望?多难过?
那一刻她的眼泪濒临决堤,可他、他竟然捉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