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做什么的?”傅雅卿又问。
“他是画画的。”
傅雅卿眉心一拧:“搞艺术的?”
珂冬没吱声。
傅雅卿登时有了火气:“如果那张照片没有被人放在论坛上,你是不是还准备瞒着我?”
是。珂冬在心里说。
傅雅卿一瞅见珂冬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养了二十多年的乖乖女儿,仿佛一夕之间有了反骨,做出来的一桩桩事情仿佛炸/弹一样砸得她懵了又懵。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眼下这个节骨眼,最不该的就是暴跳如雷。
珂冬早已做好了准备挨骂,未料傅雅卿的怒火顷刻间熄灭了。下一瞬,她听到母亲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今天我来找你,主要是为了下个学年对外交流的事。”
珂冬怎么也没想到,傅雅卿居然就这么避重就轻地绕过了黎松。
“什么交流?”
傅雅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A大争取到了CU的五个交流名额,化院占了一个。妈妈知道你一直想去CU学习,所以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过来告诉你。”
珂冬惊讶极了。CU开放给中国高校的名额一向很少,且根本没有与A大合作的先例,可见这次交流即开先河,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一边翻看傅雅卿递过来的文件,一边试图稳住越调越快的心脏。
“交流为期一年,你好好争取。”傅雅卿说,“报名截止日期就在这个月月底,别错过了。审核结果大概下半学期就会公布在学院网站上。”
珂冬下意识点了点头。可头刚往下点,她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如果要争取这个名额,那么她必须拿出相应的成绩。她虽借着大学院计划来到生科,但她依旧是化院的学生,所以审核的各项成绩都必须按着化院的指标,这就意味着如果她想争取这个名额,她必须回归化院的实验队伍,在审核期内实打实地拿出化院的成绩。
回到化院,势必要放弃如今这个团队。
珂冬明白了傅雅卿的意思。这是要她自己离开合成生物的团队。
傅雅卿一向不在明面上对旁人作出要求,她总喜欢将选择摆在对方面前。小时候,珂冬喜欢洋娃娃,傅雅卿就指着画报上的科学展对小珂冬说:“冬冬,今天这里有一场科学小电影,要不要去看呀?洋娃娃还是看电影,你来选。”儿童科学电影把天体运行和粒子运动画成了漂亮可爱的卡通图案,很快就吸引了珂冬的目光。娃娃随时可以玩,但电影错过了就没有了。于是她放下了洋娃娃,和傅雅卿去了科学展。
有了第一次科学展,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待她回过神来,发现洋娃娃不见了。于是她问:“妈妈,我的娃娃呢?”傅雅卿答:“娃娃脏了,拿去洗了。”
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月。珂冬再想起娃娃,却已没了问的兴趣。这个时候,她已经初初学会用简单的材料搭建太阳系,这可比洋娃娃有意思多了。往后许多年里,她再也没有在家里看到过那个洋娃娃。
傅雅卿自诩从不强人所难,她会一步一步地引导,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长大后,珂冬偶尔觉着童年存在不少遗憾,傅雅卿便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别抱怨,这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如今,这样的选择又摆在了珂冬面前。
夜色深深,宿舍楼前的香樟树索索作响。傅雅卿看了看兀自沉思的女儿,不禁缓和了眉眼。她知道珂冬会想明白的,这孩子从小就聪颖,一点就通。
“很晚了,快上楼吧。”傅雅卿合上了手提包,“下次不要这么晚回来。有了男朋友也不行,记住了吗?”
傅雅卿目送珂冬走进宿舍楼,这才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这夜,珂冬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想着交流的事。她透过黑黝黝的卧室,看向了床头的书桌。此刻,书桌正中央的抽屉里就躺着那份报名表。
选择,最难的就是做选择。
“珂冬,你有心事吗?”睡在上铺的白白感知到了下头的躁动。
白白犹豫了半晌,开口道:“今天你妈妈来了,是因为黎松吗?”她听说过珂冬的母亲。相当雷厉风行的一个女人,不仅在化院有名,在整个A大的领导班子里也以严厉著称。傅书记那样板正的一个人,看到珂冬和黎松的吻照,一定很不高兴。
这样想着,白白越发觉得愧疚。因为她,她最好的朋友搅进了这样的破事,实在不值当。
“没有。”珂冬说,“跟黎松没关系,她来和我说学习的事情。”
白白长舒了一口气。
突然,珂冬的思绪被白白的话点燃。如果她拿到了交流名额,她就要赴英一年,而这一年里,她与黎松的关系又改如何维持呢?
整整一年,隔着大洲与大洋,感情说淡也就淡了。也难怪傅雅卿并不过多纠结黎松的问题,因为她料定珂冬做了选择后,黎松也不再是个问题了。真真是一石二鸟。
珂冬忽然便有些难受。
. 除夕
寒假将至, 学生们陆续结束了考试月, 纷纷收拾行李踏上归家之途。校园里一日比一日冷清了下来。
这份冷清里没有珂冬。
UAGM大中华赛区的决赛眼见就要来了,队里几个核心骨干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根本没心思去管假期什么时候来、春节怎么过。春运火车票紧张,大伙儿却半点抢票的意思也没有。葛名远在做第四期数据模拟的时候拍着桌子说:“过什么年, 今年春节就在实验室过了。”
珂冬也是这么打算的。傅雅卿来过几次电话,问珂冬什么时候回家。傅书记得知女儿打算留校后, 好半晌没了言语。
许久, 她才对珂冬道:“你自己决定。还有, 明年去CU交流的报名表别忘了交。”说罢直接掐断了电话。
珂冬对着手机吐了一口气。这事儿她怎么可能忘?那份报名表宛若一团火, 烤得她焦躁难耐。去还是不去,她尚没有头绪。但残酷的是, 在她犹豫的当口, 时间已经默默替她做了选择——每过去一天, 她的机会就少一分,待提交报名表的时间截止, 她就彻底没了机会。
“珂冬?”王磬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珂冬从愣神中惊醒。
“是不是太累了?”王磬关切道, “去, 到外头转转再回来。”
“没。”她摇头, 复又低头去看数据。
王磬直接揿灭她的显示屏:“你已经连轴转十四个小时了。休息一会, 别逞强。”
“喏。”他指了指珂冬的草稿, “你这里算错了。你现在这样的状态, 再算下去,错得更多。”
珂冬想了想, 站了起来:“我去外头跑两圈。”
王磬将报告卷成筒状,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脑袋:“悠着点啊。”
实验基地外头已落霞漫天。珂冬望着橘红的天幕,微微恍惚。
“学姐!”
珂冬一愣,转头看去,便见姜姜坐在实验基地的台阶上,正笑嘻嘻地冲她挥手。
“怎么不进去?”珂冬走过去,坐到姜姜身边。夕阳的温度渐褪,冬日的寒风越发冰凉,姜姜却仿佛不怕冷,光着手指头对着手机写写画画。
珂冬凑近一看,手机屏幕上播放的仍是这次初赛的视频。
姜姜龇牙笑了:“我才不要进去嘞,会被队长骂的。”
珂冬这才想起来,葛名远前不久强制给低年级队员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准备期末考。葛名远凶巴巴地放了话,哪个小崽子胆敢在考试月到实验室来乱晃,拖出去吊树上打。
旁的队长恨不得让队员们翘课弃考来给自己的项目打下手,葛名远倒是个另类,竟挥着扫把将队员撵出实验室去备考。
胖子拿这话打趣葛名远,直接换来葛爷一记白眼:“小崽子们正在打基础的时候,别胡闹。”
姜姜自然记得葛名远撂下的话,于是抱了抱珂冬的胳膊:“学姐,我刚刚考完了一门,下一门还远着呢。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影响考试的。”
说罢,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瞅了瞅珂冬:“学姐不会告诉队长吧?”
珂冬面无表情:“用不着我说。”
“啊?”
珂冬:“葛名远在你身后呢。”
“啊!”姜姜吓得险些把手机甩到了地上。她扭头一看,身后空空荡荡,半个鬼影也没有。
“学姐!”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珂冬笑了起来,指了指手机屏上的视频:“还没消化完?”
姜姜搔了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看完了,还是想看。”尤其珂冬展示的那一场,她看了好几遍,闭着眼睛都能把里头的细节复述出来。
“累吗?”珂冬忽然问,“又要准备课业还要到实验室帮忙。”
姜姜愣了愣,摇头:“我这哪里算累,最累的是你们呀。而且这是我喜欢做的事,再累也很开心的。”
“有没有想过换其他的项目来做?”珂冬又问。她看过姜姜的简历,小姑娘成绩非常好,工作能力也很强,放在学院里必定是人人争抢的好苗子,谁知却梗着一条筋来了葛名远的落魄队伍,做了一个小小的助理。
“有。”姜姜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想过做其他的,但是想了以后又不由自主地回来了。”
“不后悔吗?”
“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如果放弃咱们队,我现在就会后悔。”姜姜想了想,说道,“没去其他明星团队,我可能会遗憾一小下,但是离开了咱们的队伍,我肯定会遗憾一辈子。”
说罢,她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这就是真爱呀。”
珂冬笑了起来。
“况且,我也不可能一直是小助理呀。我现在一步一步地学,把你们的看家本领都学到手,以后你们毕业了,我不就是队长了吗?”
“话说UAGM还没有女队长嘞。”姜姜越想越美,“学姐,你说我有可能成为UAGM史上第一个女队长吗?”
“怎么没可能?”珂冬抿嘴笑。
“唉,还是算了吧。”姜姜捂了捂脸,“不做女队长了,我只要能像学姐一样优秀,就很知足啦。”
珂冬莞尔:“你会比我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差多了。”
那个时候的她在做什么呢?彼时她才刚刚发现了这个有趣的领域,于是背着傅雅卿,偷偷翻阅材料,自己摸索着去学。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胆量大声说出口:看,我喜欢的就是这个,虽然它目前只是个刚刚萌芽的新领域,但我就是喜欢它。
珂冬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该进去了。晚上气温低,你早点回去吧。”
姜姜笑眯眯地朝珂冬挥了挥手:“我再坐一会。学姐再见呀。”
***
除夕当日,校园里冷冷清清,教学楼皆落了锁,图书馆也闭了门,唯有实验工程基地的几间实验室依旧亮着灯。
下午,陈礼祚打来电话:“冬冬啊,爸爸开车来接你好不好?别跟妈妈怄气,听话。”
珂冬摇头:“不用啦,今晚我们队的成员一起跨年。”
陈礼祚叹了口气:“你啊你。”
“真的。”珂冬说,“刘教授邀请我们去他那里过除夕呢,我们收拾一下,准备过去了。”
陈礼祚忽然问:“上次在机场见到的,那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跟不跟你一起过除夕呀?”
珂冬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陈礼祚说的是黎松。
“你瞎说什么呢!”
陈父笑了起来。
珂冬挂了电话,思忖着要不要给黎松发一条信息。黎松常年待在国外,应该不过传统的中国节日吧?正犹豫着,她听到葛名远在门口喊:“陈珂冬你快点行不行,蜗牛都比你快三个百分点。”
“来了来了!”
几人提着年货水果走到教职工宿舍。年关的教职工宿舍也很冷清,教授们大多跟着家人一道过节去了,只留下林教授和刘教授这俩留守户。今儿一早,林教授和他爱人就被儿子接走了,这下宿舍楼里只剩下了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