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珍娘崩溃的喊声突然消失,仿佛被扼住了脖子,眼睛大睁着看着方朝清,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方朝清这个问题一出,人群中便有些嘈杂,有嗤笑声也有纳罕声。
嗤笑是笑他明知故问,纳罕是纳闷他这问题问的奇怪。
自己酒后发疯失手杀人,却问崔相为何?这是临死前胡言乱语么。
有人将目光投向崔相。
崔相面容沉静,嘴唇却紧抿着,似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方朝清继续道:“清虽不善饮酒,但那件事之前也曾有过几次醉酒,据家人所言,清醉后皆是倒头大睡,从未胡言乱语与人争执,更遑论心绪亢奋,做出什么越矩之事。”当年一同在场的其余几人,证言上说的便是他醉酒后情绪失控,与御史之子大吵大闹后才动手,以致酿成悲剧。
“当日在场共有六人,除了清和那御史之子,其余尚有四人,但这四人,如今却都已经因‘意外’去世,甚至连那酒楼当差的伙计,也已不知所踪。”
方朝清微笑着说出这句话,而在场的,但凡不笨的,便都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当年那事闹地很大,然而争论重点在于对方朝清的判刑轻重的定夺,对于方朝清是否真的酒后失手杀人却几乎是板上钉钉毫无争论的,因为方朝清自己记不清,而在场的其他所有人,包括据说听到动静后立刻赶去雅间的酒楼小二,证言毫无二致,都说是方朝清失手杀死了御史之子。
可如今,这些人却全都不在了。
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望向崔相的目光更多了。
崔相蹙眉,鼻间轻哼,却是已不耐烦再听方朝清继续说下去。
他看着方朝清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蚁:“说这些又是想做什么呢?不过,想做什么也都没用了,你不想活,我便成全——”
“不!不可以!”
崔相的话被崔珍娘打断。
她牢牢地抓着崔相的衣袖,眼里跳跃着磷火般的光芒,嘴里喃喃着:“不可以……清郎不可以死,父亲,清郎不可以死!你不能杀他!”
崔相眉峰缓缓皱起,面上不复平日对她时的慈祥:“珍娘,我已经给过你许多次机会,可是,你都没有抓住。”
“想要的东西就用尽办法去得到,但如果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那便,毁了它。”
他的模样像一个严厉的教书先生训斥冥顽不灵的弟子,“我的话,你都忘了吗?”他的声音很冷,眼神更冷,以致崔珍娘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并后退了一步——然后跌入一个瘦弱而冰冷的怀抱。
崔珍娘吓一跳,转身,便看见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正伸开双臂,以拥抱的姿态迎接着她。
然而那怀抱却那样冰冷,一如女子怪异的眼神。
崔珍娘飞快地转过了头,脱离女子的怀抱,仿佛避开什么低贱污秽的东西般,重新看向崔相。
女子两只手臂还徒劳地张开着,宽大的衣袖灌进了风,将她冰凉的身体吹地更凉了一些。
崔珍娘苦苦哀求:“我记得的,父亲,可是,可是清郎不一样啊,父亲,清郎只是一时想不开,我会劝他的,求求您……”
崔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良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珍娘,你让我失望了。”
说罢,他便不再看她,然而也并没有再下什么命令,似乎默认了崔珍娘的请求。
崔珍娘身子一抖,然而,很快便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方朝清。
她伸出手:“清郎,我们走吧,这儿人好多……”不要管那些人,跟她走啊。
她怕生,更怕人多,以前每次在人多的场合,方朝清都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不让别人嘲笑她,所以,这次也要像以前一样啊。
自出现起,方朝清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崔珍娘,但却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答。
仿佛没有听见崔家父女方才那番话,他微笑着,延续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相爷不想回答吗?那珍娘,你回答我好不好?第二个问题,”他笑容温和地看着崔珍娘,“当年我去城外看你,为何那么巧地遇上崔夫人?为何那么巧地遇上山贼?为何那么巧那些山贼不伤我别的地方,偏偏屡屡要伤我手腕?最重要的——”
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缝。
“又为何那么巧,山贼唯一一次对准我心脏要害处的攻击,被崔夫人挡下?”
是啊,现在回想起来,怎么会那么巧呢。
乍看上去纯属意外,而他也被崔夫人因他而死的事实冲击地无暇他顾,可如今剥离出当时的心境,站在外面看着当初的一切,便觉得怎么看怎么蹊跷。
更不用说,他还查出了那么多别的东西。
他唇角再度扬起笑,却是讥讽的笑,苍凉的笑。
“珍娘,我以前从未怀疑过你。”他看着崔珍娘,平静了许久的心口忽然被汹涌的情绪淹没,山呼海啸般,然而落到面上,最终却只变成那讥讽又苍凉的笑。
笑崔珍娘,更笑自己。
“因为我相信为母则强,崔夫人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就为了换我照顾你一生的承诺,我相信她,承诺了她,便不会再对她起疑。”
“也因为我相信人皆有孝心,即便再不择手段的人,也不会为了达成目的,而牺牲对自己疼若生命的母亲的性命。不然的话,岂非连畜生都不如?”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畜生都知感恩,人又岂可不知?不念亲恩,不知道义,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降生到这世上。”
“你说对不对?珍娘。”
他笑着看向崔珍娘,也看向崔珍娘身后那女子,崔晚。
第174章 同归
诡异的安静。
除了风徐徐拂过庭院的轻响,在场数百人,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丝动静,连呼吸声都被克制地压抑到最轻,唯恐打破这份安静,惊醒什么不可知的怪兽一般。
方朝清脸上带着笑,可谁都看得出来,那绝不是开心的笑。
他仿佛在极真诚地朝崔珍娘发问,可除非迟钝透顶的,也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指桑骂槐、明朝暗讽。
早已盖棺定论的陈年往事忽然又被提及,却似乎潜藏着不为人知又荒唐至极的丑恶内情。
无数的目光投向了方朝清质问——那种口吻,用质问形容丝毫不为过——的对象,那个因崔相之女的身份,因畸形的面容而广为人知——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名声——的女人。
事实上许多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崔珍娘,先前因为她的身份还不敢仔细打量,现在因为方朝清的话,她成了在场所有人的焦点,再怎么打量也不会显眼,于是那些视线便肆无忌惮起来。
于是,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怎样一张畸形丑陋的脸。
她穿着华丽得体的衣装,带着贵重精致的首饰,全身上下不输京城任何一位贵女,但偏偏,偏偏——
生了那样一张简直像是恶鬼转生般的脸。
[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降生到这世上]
方朝清方才的话,忽然涌入许多人心头——尽管方朝清说的是为人,他们想的是容貌。
可,结合方才所听到的,这位相府千金的为人……
说不定比她的容貌更似恶鬼。
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被什么吓到一般,而这一步就像打开了什么紧闭的阀门,脚步声和吸气声涟漪一样在人群中响起,这声音很轻微,却又似乎很巨大。
起码在崔珍娘耳中,那声音刺耳巨大到几乎穿破她的鼓膜。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冲上沙滩,在烈日下暴晒的鱼,她艰难地喘息着,狼狈地挣扎着,可是没有人在意她的痛苦她的狼狈,他们离得远远地,视线却又不依不饶地紧紧抓着她,恐惧她,可怜她,嘲笑她,在她干涸疼痛的身体上撒上一层又一层的盐。
好疼,好疼,好疼啊!
可是,没有人救她,那个往常会伸出手,会将她揽进怀里,会温柔安慰她,会将那些嘲笑她的混蛋统统赶跑的人——眼珠疯狂转动着,很快便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俊秀的,让她一见钟情,执念终生的身影。
“清——”她欣喜地张口,然而声音还未出口,便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嫌恶的表情。
与其他人毫无二致的表情。
她倏地愣住,心里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刹那轰然倒塌。
“啊!”
一道嘶哑凄厉、仿若恶鬼的嘶喊乍然钻入所有人耳朵。
崔珍娘双手抱头,疯狂地摇头,干枯发丝上的钗环纷纷被她摇落,带着被挣断挣脱地一缕缕枯发落在地上,而她浑然不觉,仍旧疯狂地摇着,长发如枯草在风中飘着,颜色是枯黄中间杂零星几缕斑白——有人忍不住往她身后那个同样披散着长发的女人望去。
虽然同样有着零星白发,然而两人年龄却相差一倍,更何况那女子容颜比崔珍娘好了何止百倍。
“珍娘!”崔相厉声喝着,然而他的喝止对崔珍娘却已经没有任何效果,他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正要吩咐人将崔珍娘强行带走,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哥哥。”
很轻很轻的声音,还带着些少女般的天真无邪,他低头,便见那张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微笑着看着自己。
“珍娘——”她唇齿间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带着温柔和怀念,“很喜欢、很喜欢她的丈夫吗?像晚儿当年喜欢你一样的喜欢吗?”
崔相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崔晚却轻轻地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踮起脚,亲昵地一只手搂紧了崔相的脖子——这动作让崔相下意识想要将其甩开,然而她轻笑着,像当年感情最亲密时轻轻磨蹭着他,在他耳边吹着气道:“哥哥,解铃还需系铃人哪……你让人把珍娘的丈夫放了,让他上前来。”
她口齿清晰,情绪平静,看上去再正常不过,浑然不像刚出现时疯婆子的模样。
崔相没有动,只是面色沉静下来,沉声道:“你,不疯了?”
崔晚噘起了嘴,明明年纪已然不轻,做出这样少女气十足的动作来却仍不显得违和,反而很有几分娇嗔妩媚,“人家从来都没疯,还不是哥哥太过分,惹晚儿生气。可是,哥哥啊,那么久了,晚儿不想生气了,我们和好好不好,晚儿不再生哥哥的气,哥哥也不要再生晚儿的气,以后我们……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她看向仍在发疯的崔珍娘,目光悠悠。
崔相也看向崔珍娘,眸色难辨——但起码没有再让人硬把崔珍娘拉走。
崔晚又低头,继续撒娇地在崔相耳边道:“哥哥,你快让人放了珍娘的丈夫,我有些话想对他和珍娘说……”
说罢,她笑眼盈盈地望向对面,在崔相身后,在崔相看不到的角度,朝着对面被护卫制住的方朝清轻轻张口。
她在对方朝清说什么。
崔相看不到,可她对面的方朝清,以及高琰、甄珠、阿圆却都看到了。
那是非常简单的唇形,即便不懂唇语也能轻易读懂。
她说的似乎是——cheng jiao。
成交?
成交什么?
他们没懂,方朝清却懂了,他忽然收了脸上的嫌恶和嘲讽,对着崔珍娘轻轻一笑,像以前那样叫她的名字。
“珍娘。”
崔珍娘便猛地停止了发疯,抬起头,哆哆嗦嗦地看向方朝清,看到他的笑,她眼里猛地放出光来,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她跄跄踉踉地跑上前,推开压制着方朝清的护卫——护卫们不敢反抗,看了看崔相的眼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放了手。
没了旁人阻拦,崔珍娘一把扑到方朝清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方朝清没有反抗,只是低头温柔地在她耳边道:“珍娘,那位夫人似乎有话对我们说。”
说着,便不看崔珍娘的反应,半拖半抱地带着崔珍娘走到崔相与崔晚面前。
相距不过丈许,彼此都能够清楚地看清对方的表情。
虽然崔相没有下令阻拦,但近身的几个护卫还是有些紧张地围拢在崔相与崔晚身边,防止方朝清,亦或是看上去已经彻底疯了的崔珍娘对崔相不利。
方朝清对护卫们的反应不以为意,他只是将紧紧抱着自己的崔珍娘推开——这有点困难,崔珍娘抱地很紧,但健康男性和病弱女性悬殊的体力还是让他成功地推开了她,从而得以解脱被禁锢的身体。
因为他这强硬推开的动作,崔珍娘立刻又惶恐起来,看起来似乎马上又要发疯。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方朝清忽然慨然一笑,双臂交叠,右手伸进左手衣袖。
这动作让密切关注着他的护卫顿时紧张起来,弓箭手张弓对准了他。
而下一刻,金属出鞘的声音便响起,一柄刀刃雪亮的匕首出现在方朝清手中。
“保护相爷!”
“保护小姐!”
“放下匕首!”
登时,护卫们焦急的喝声潮水般连成一片,所有人都看着方朝清手中的匕首,数个护卫急急挡在崔相、崔珍娘与方朝清之间。
在这无数嘈杂中,还夹杂着两道不起眼的声音。
一道悦耳的女声,一道清朗的男声,声音不同,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却相同。
“方朝清!”
“哥!”
仿佛听到这两道喊声,方朝清笑着转头。
与此同时,手中那柄刀刃雪亮的匕首狠狠插入他的心脏。
喧闹的人群蓦地静了一瞬。
方朝清却还笑着,他看着甄珠和阿圆,眉眼弯弯,握着刀的手却用力将刀柄插到最深,随即,又用全力拔出。
汹涌地鲜血当即喷溅出来,阳光下血珠被映出瑰丽的艳红。
然而,鲜血却不止从方朝清身上喷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