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温凉盏
时间:2019-01-24 09:05:46

  而此刻,那露出的一双绿豆眼已经睁到了最大,眼珠颤抖一样左右疯狂转动,稀疏短浅的眉毛剧烈抖动着,像一只褪了色、身体还残缺不全的毛虫,被按住了死穴,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求得活命,然而谁会在意一条毛虫的生死呢?
  它越挣扎,便越叫加害它的人兴奋。
  就比如此时,看着她这模样,方朝元竟然拍手笑了起来。
  “哈哈哈!”
  他指着崔珍娘,好似看到一只可笑逗趣的猴子。
  然而那笑声戛然而止。
  “啪!”这是响亮的耳光声。
  “砰!”这是清脆的倒地声。
  方朝清的手心很麻,很痛,用尽全力的一掌,不仅被打的人疼,打人的人也疼。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下手心,还未来得及对那张被他瞬间打地发红发肿,嘴角都流出血的脸说什么,便听身后“砰”的一声。
  围观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崔珍娘的丫鬟婆子们更是惊叫起来。
  众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中,那疯狂挣扎的毛虫终于停息下来,绿豆眼也不再转动,而是突然直愣愣地,再然后上下眼皮一翻,那骨头架子一样的身子,便“砰”地一声,直直地向后倒去,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
  石板与人肉相撞,本应该是闷闷的声音,但众人听在耳里,却诧然发觉那声音又硬又脆。
  分明是一具骨头撞上石板。
  “小姐!”
  “我可怜的小姐呀!”
  侍立的婆子丫鬟们愣了一下,才忽然回魂似的尖叫起来,一下子刺入方朝清的耳朵,刺醒他因为打人而生出的片刻茫然。
  “珍娘……”他看着那倒下的人影,喃喃了下,忽然又转头看方朝元。
  方朝元捂着脸,身子都被打歪了半边,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来,流到弧度圆润,甚至还带着些婴儿肥的下颔,然后分成断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青石板上。
  他抬起头,眼里同样有些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打了。
  他看着方朝清。
  方朝清也看着他。
  方朝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
  “你不是我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说罢,他转身,脚步踉跄,却飞一般地向前跑,一直跑到崔珍娘身前,蹲下身,小心地抱起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摔倒时面纱歪斜,露出一张鬼怪般面孔的崔珍娘。
  崔珍娘眼皮紧紧合着,鼻息微弱,看着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珍娘。”他又叫了一声,忽然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他说。
  ——
  方朝清抱着崔珍娘进了方宅。
  方宅的下人,除了飞奔着去找大夫的,也一股脑儿地进了宅子,然后将大门紧闭。
  许是看没有热闹瞧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散了,散去时,各个摇头晃脑,心有戚戚焉。
  门口便只剩下了方朝元一行人。
  “公子。”缺七少八齐齐叫了出来,缺七飞快地拿出伤药和干净的手帕,上前要给方朝元处理嘴角的伤和被打肿的脸颊。
  方朝元愣愣地,任由缺七动作。
  “嘶!”
  缺七只轻轻按了下他嘴角,便叫他一下子痛出声来。
  少八握紧拳头,咬牙道:“大公子这一下也太狠了。”
  方朝元似乎终于从愣愣的状态醒转过来,他看了少八一眼。
  “小八。”他叫道,因为半边脸肿着,声音便有些含糊,不复之前的清朗,“你还叫他大公子?”
  少八“啊”了一声。
  方朝元忽然仰起头,叫缺七正给他上药的手猛地撒了个空,药粉洒落一地。
  “他都不认我这个弟弟了。”
  “早就不认了吧。”
  “今儿更是说地清楚明白了。”
  “你还叫他大公子?”
  “我还叫他哥哥?”
  “哈哈……”
  他小声笑着,旋即又变成大声,笑地嘴巴咧到最大,圆圆的猫儿眼弯成了月牙。
  然而那半边肿着的脸,以及流着血的唇角,却叫人怎么都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一丝的快乐。
  ——
  方宅请的大夫很快便到了。
  把过脉看过相,大夫松口气:“无妨,只是情绪过激,刺激太重,一时闭了窍,这才昏了过去,扎两针,再喝些镇定安神的药便无妨了。”说罢便令学徒准备银针等物。
  又扭头看向方朝清:“比起这个——恕老朽直言,方老爷,令夫人身子原来的问题才是最糟糕的。”
  “本来就有胎里带来的病,一年年地损耗着身子,偏又吃不下东西,进不得补……”大夫一脸无奈,摇了摇头,看着方朝清,有些不忍心地道,“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夫人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不必说下去方朝清也懂。
  他紧紧咬着唇,几乎将它咬破。
  扎过针不久,崔珍娘便醒过来了。
  大夫又看了看她情形,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又从随身的药箱里捡了药材,交给方家下人,便摇着头告辞了。
  方朝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崔珍娘。
  药熬好了,他端着碗,用瓷勺小心地搅着,吹去热气,用手贴着碗壁试过,温度正好时,才一口一口地喂给崔珍娘。
  药太苦,崔珍娘的脸皱成一团。
  他便将一旁备好的蜜饯塞进她嘴里。
  “多少吃一些,压压嘴里的苦。”他轻声劝着。
  崔珍娘梗着脖子将蜜饯咽了,模样与吃药并没什么不同,但眼里却泛出柔情与感动来。
  “清郎……”她眼角含泪,凝噎地喊着他,没有半分反抗,乖乖地一勺勺地吃着那苦苦的药汁,和虽甜却因为厌食而更难以下咽的蜜饯。
  方朝清朝她笑笑:“好好吃药,待会儿再用些粥,然后便睡觉,明日一早起来就都好了。”
  半点没提方才在门前发生的不堪。
  崔珍娘点头,泪水落入药碗,又混着药汁,飞溅着溅到方朝清干净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小点。
  方朝清手腕微顿。
  旋即便又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送入崔珍娘口中。
  终于吃完药,方朝清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直到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刚起身,崔珍娘忽又拉住他的衣角:“清郎……”
  她声音哀婉地叫他。
  方朝清顿住动作:“怎么了,珍娘?”
  崔珍娘神色凄楚:“今晚……留下陪我好不好。”
  方朝清一愣,旋即温柔笑道:“当然可以。”
  ——
  丫鬟又去抱了一床棉被,铺在崔珍娘重金陪嫁的千工拔步床上。
  这床是当初崔珍娘母亲还未去世时便给她备下的嫁妆,用的是百年的老沉檀木,有定心安神之效,平日做个摆件儿便能轻易卖上几十两,更何况那么大一整块儿木头,全剖了做床,只木材这一项,便价值上千两。
  更不用提上面的装饰和雕工,这一个床,便抵得上一个小富之家的全部家资。
  便是富贵如相府这样的人家,也少有陪嫁这么大方的。
  丫鬟把被子抱来,方朝清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他瞄了一眼,见崔珍娘睡在外面,他便将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的里侧,距离崔珍娘的被褥有半条手臂的距离。
  床太大,这样的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
  待丫鬟退出去,方朝清吹熄了灯,上了床,将被子拉直胸前腋下的位置,双手在胸前合拢,正要闭眼,忽又扭头对崔珍娘道:“珍娘,睡吧。”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出他模糊却又轮廓分明的侧影,从侧面看,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天工之笔。
  崔珍娘痴痴地看着他。
  忽然轻声道:“清郎,你——恨我么?”
  方朝清张开眼睛。
 
 
第39章 一夜
  “清郎,你——恨我么?”
  崔珍娘的声音并不好听,粗重沙哑,像粗糙的衣物与地面摩擦,即便放低了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在耳里也叫人格外不舒服。
  但方朝清已经习惯了。
  再不好听的声音,再难以卒睹的容颜,日日听日日见,初时的惊诧不适便都渐渐消磨了,更何况当这人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时,便是再难听,再难看,也不会有人嫌弃。
  方朝清自然也不会嫌弃。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阴影里的脸,失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珍娘,别把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
  崔珍娘沉默着,依旧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轮廓。
  直到方朝清又快涌起睡意,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清郎,你应该恨我的……”
  “方朝元有句话说得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听上去就像是用鼻息发声一般,“我……生不了孩子。”
  方朝清一愣。
  “我无法为方家延续香火,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到你老了,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
  “你该恨我的……”
  “我……是罪人。”
  “清郎,你……纳妾吧……”
  阴影里,她卑微地垂下头,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瑟瑟发抖地将脑袋埋进同样潮湿的羽毛里,妄图以此汲取一丝温暖。
  方朝清叹息。
  “珍娘。”他轻声唤道,“不是早说过么?”
  “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方家那么多子孙,也用不着靠我来为方家延续香火。便是怕老来无依,也可以去善堂抱养,原先不是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有精力了,便去抱养一个么?”
  他脸上露出微笑,“你若精力充足,再多养几个也无妨。孩子多些,也热闹些。”
  又皱起眉:“纳妾的事更不要提,好好的一个家,平白多出一个人,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更何况你性子弱,身子更弱,若是走了眼,纳了个心大的,说不定便怎么欺负你了。”
  更何况,那些能够委身为妾的女子里,并没有能让他心动的。
  而让他心动的……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当人妾室?
  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明明知道她跟那铁匠不清不楚,但是,却从不会像市井传言那样,将她看做一个淫荡无耻毫无底线的女人。不需要开口询问,他便直觉地认定,她宁愿与单身男子不清不楚,也不会愿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货物的“妾”的位置,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甚至觉得,哪怕是如今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出身高贵,少年风流,意气风发……哪怕那时候的他,若开口让她做妾,她也不会肯的。
  这种话,若是说出去,恐怕都会被人笑吧。
  一个窑子出身,从良后还勾搭男人的女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但他就是相信她会。
  这并非莫名其妙的笃信,而是因为他感觉得到,她与他有着一样的骄傲。
  哪怕被踩进泥里,哪怕是跌落谷底,哪怕身处困境朝不保夕,但那看似无用甚至拖后腿的骄傲也不绝会被摒弃,那骄傲支撑着他们哪怕潦倒,也不会去做自己不甘做不屑做的事。
  所以他不会为飞黄腾达而蝇营狗苟,她亦不会为荣华富贵而甘为人妾。
  他们,是一样的人啊。
  所以,除非能给予对等的空间,足够的尊重,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他低了眼眸,神色复杂难辨,嘴角却绽出一抹笑。
  月光下,他的皮肤像白玉一样,泛着朦胧浅淡的光辉,每一丝线条又都精致美丽,那抹笑从嘴角起,延伸至脸颊、下颔、眉眼……像一朵白玉昙花,缓慢又艰难地绽放着。
  崔珍娘看着他,秉着呼吸,然而呼吸却越发急促,粗重的喘息立刻让方朝清飘远的思绪拉回。
  他唤道:“珍娘?”
  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崔珍娘神色凄楚。
  “清郎,还是纳妾吧……”她的声音有些瑟瑟,像是飘在寒风里,被风扯成碎片,支零破碎地。
  “你总不能一直没人伺候……”她忽然捂住脸,声音里带上了哭音。
  “清郎,你该恨我的,我对不起你,我连妻子该做的事都做不到……”
  “可……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懂,母亲又去世了,没人告诉我,不然我不会嫁给你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甚至语无伦次,声音里却带着最沉痛、最发自心底的绝望,仿佛明知前路是悬崖,却还不得一直不往前走。
  她又抬起头,看着方朝清完美的脸颊,脸上满是泪珠,“清郎,我多想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
  “哪怕……只一次……”她梦呓一般,若不是这夜足够寂静,若不是两人仅仅只隔半臂的距离,方朝清几乎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
  听清她的话,他愣怔了一瞬。
  黑暗中,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
  “珍娘。”他唤她的名字,“你不必自责。哪怕事先知道,我也还是会娶你的。”
  崔珍娘顿时泣不成声。
  方朝清摇摇头,躺正了身子,望着黑魆魆的房顶,侧脸平静如沉睡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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