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是原本两间屋子打通,除了一条书案,几个书架,便再没有别的摆设,格局开阔轩敞,八扇对窗一字排开,使得画室里光线十分明亮,地面上铺着打磨光滑、上了清漆的木板,擦拭地光可鉴人,以致阿圆一到门口,便被甄珠强制着脱了鞋才能进去。
一进去,便看到墙上挂着、书架上摆着、画缸里盛着的无数幅画。
有人有景,有水墨有油画,有长幅有短幅……仿佛进了书画铺子般,只不过这所有的画,都叫人一眼就看出来都出自一人手笔。
而进了这画室,甄珠便像鱼儿入了水,连表情似乎都更放松了些。
她指着那墙上架上的画,一一跟阿圆介绍着,说到她自觉满意的作品时,脸上的快活和骄傲也丝毫不加掩饰的。
阿圆愣愣地跟随着她的脚步,将这琳琅满目的画室走了个遍,也将她那不知画了多少日日夜夜的画,看得七七八八,甚至墙角那堆看上去许久没动过的春宫图,都被他瞅到了。
看到那春宫图,他忽然有些心虚,悄悄别过了头,脸色也微微红起来。
甄珠还以为他害羞,不禁笑着调侃了他几句。
往日坚决不肯落下风的他,此时却呐呐地,红着脸任甄珠调笑。
待甄珠调笑完了,他不禁问道:“你……很喜欢画画?”
甄珠点头,语气里都带着轻松快活:“当然啊。”
从小到大,白昼黑夜,她的生活里唯一从未缺席的便是画画,父母猝然离世后的那两年,她拒绝所有友人的陪伴,却将自己关在画室里没日没夜地画着父母生前的音容笑貌。
于她而言,画画固然也是为了生存,但更是爱,是依赖,是她赖以证明自己存在于此世间的东西。
世人将子女当做自己生命的延续,但对她而言,她的画便是她生命的延续。
终有一天她会老去,她的皮肉会成泥,她的骨骼会腐朽,但是,若是有幸,或许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的画或许仍旧被妥善收藏,仍旧能为某个人所欣赏。
这就是她毕生所愿。
她微笑着,脸上映着璀璨阳光,整个人好像也在发光一样。
阿圆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看着她的侧脸,又看向满室的画。
画室虽不大,但已经被堆地满满当当,显然是只画不出,不出几月,恐怕她又要多添置不少书架画缸了。
而无论再添置多少书架画缸,这琳琅满目的画,统统只能堆在这里,无人得见。
她方才那样快活地为他介绍,分明是喜欢将自己的画作给人分享欣赏的。
也是,文人画师,哪个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流传天下,为人所欣赏呢?
就像方朝清曾经为她做的那些规划一样,让她的画为世人所知,让她的名为世人铭记,让她成为天下闻名,甚至名留青史的一代大家。
这些,也是她所希望的吧……
心虚的感觉越来越重,同时胸口涌上一股热血的冲动,这冲动叫他脱口道:“你想成名么?我帮你好不好!”
甄珠讶异地看着他。
阿圆脸颊有些发烫,双眼却发亮。
“你画地那么好,比很多徒有虚名的画师好多了,我家在京城,在南阳,还有江南都有书画铺子,而且我爹和叔伯们……很有声望,很多人都巴结他们呢,你要出名,只要我爹开口说一句喜欢你的画,就会有无数人捧着银子登门求你的画。”
他越说越兴奋,脸颊通红,仿佛已经成功在望了似的,说完一拍手,亮晶晶的猫儿眼看着她,问她:“——好不好?”
甄珠愣了下,旋即轻笑。
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阿圆立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我想帮你!”
甄珠叹了口气,却还是坚决地道:“阿圆,谢谢你,不过不用这样,我不需要如此。”
阿圆不解:“为什么不需要?你不想出名么?不想像那些大画师一样,一幅画就卖上百两银子么?”他指了指画室,又指了指窗外,“等你出名了,能买比这好一百倍的宅子!”
如今这宅在虽然比柳树胡同那小破院子好上许多倍,但在阿圆眼里,还是十分拿不出手,连他家随便一个别院都比不上,可这一个院子,就掏空了她大半积蓄吧?不然也不会连仆人都寒酸地只有那么小猫三两只。
甄珠失笑,坦诚地点头承认:“你说得对,我想出名。”
“但是,我不希望依靠你和你背后的家族出名。”
阿圆圆圆的眼睛瞪成满月:“什么意思?”
甄珠叹息。
叹息后,忽然笑着问道:“阿圆,你叫什么?是什么身份?”
阿圆张嘴,冲口道:“我、我叫——”
然而接下来,便是憋红了脸颊,却也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
而甄珠也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她笑着:“看,你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连你的具体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阿圆依旧红着脸,瞪着眼,她忽然伸手搂住他脖颈,“不要着急,也不用告诉我。”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温热的吐息喷在他颈间,话声落下,突然便伸出舌头,在他耳边舔了一口。
又贴紧了他,用身体撩拨着他。
晨起时的欲望本就没有发泄,她这么一撩,立时叫他眼睛都红了,旋即反客为主,伸手搂住她腰身,小狗一样抱住她啃了起来。
她轻笑起来,也不反抗,反而配合着,撩拨着,任由他把自己压在身下:“阿圆,不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看,这样不就很好么。”
只要维持这样简单的关系就好了啊。
男女关系里,一方一旦承了另一方的情,甚至产生事业上的交集,那么分开时,就总不如简单相处来地干脆利落,甚至产生无数的纠纷。
她并不是蠢笨的人。
相识以来,阿圆便掖掖藏藏的,她只知道他叫阿圆,知道他来自京城,出身显赫,在洛城不过短暂停留,迟早会回到京城。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连真实姓名都没有对她透露。
或许是因为身份心存顾忌吧。
她没有用心揣测过他这样做的意图,因为,她并不在意。
反正他迟早要离开,迟早要与她结束。
而那时,她与他就再无关系,他回到京城,继续做他的锦衣纨绔,她留在洛城,继续过她的逍遥日子。
既然要断,就要断地干脆利落。
但一旦掺杂了其他,若再要断开,便意味着无穷的麻烦。
她吻着他俊俏的眉眼,身下容纳着他,身体无限紧贴着他,思绪却渐渐飘远。
这场对话,以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收尾,事后两人相拥着,躺在画室原本光洁此时却被他们弄地泥泞的地板上,阿圆累地一动不想动,但身体疲累了,脑子却清醒了。
方才她的话,什么意思?
第41章 不挽留
阿圆低头,看着怀里的她。
因为欢爱,她雪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红,细小的汗珠布满脸颊,仿佛雨后海棠,粉白映着娇红,雨水里浸润出极致的娇艳。可她闭着眼,抿着唇,脸上除了欢爱余韵便再没有其余丝毫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问他的名字?为什么不要他的帮助?
若说不缺钱,可之前她明明跟方朝清合作,现在不过换成他而已,为什么方朝清可以,他就不可以?
而且不止是他,自从悦心堂停止卖她的春宫图后,如今不知多少书画铺子都在找“风月庵主人”,希望代卖“他”的画作。若非知情的人只有方朝清和悦心堂那两个伙计,而那两个伙计又已经丧命,只怕如今甄珠家的门槛早就被踏破了。
她不应该不知如今这情况,但却一直没有与任何书画铺子接洽过,是不准备再画春宫谋生,还是——准备等“方朝元”走了,再继续与悦心堂合作?
阿圆的眉毛纠结地拧成一团,想起这个可能,心里便闷闷地,说不出的不舒服。
看着她的呼吸越发沉稳细小,眼看就要睡去,他忙摇了摇她肩膀:“喂,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不想赚钱,不想出名么?”
怕她误会,他又说道:
“不是靠不入流的春宫出名哦,是正正经经的,成为达官显贵追捧的大画师!”
甄珠本来快要睡着了,被他一吵,不得不翻开眼皮,困倦地看了他一眼。
“别闹。”她说道。
“阿圆,不要想那么多,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她懒懒地说道,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舒缓绵长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着。
徒留阿圆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瞪久了,他终于也扛不住疲惫的身体,便噘着嘴,抱紧了她一起睡去。
醒来已经到了午饭时分,门房传来消息,缺七少八找来了。
看着依旧抱着她不撒手,连衣裳都不穿的少年,甄珠疑惑地问:“你不回去?”
阿圆摇头摇地坚决:“不回!”
说罢又往她身上腻歪,委屈巴巴地道:“本来想去投靠亲人的,结果他不认我,还打我,只能灰溜溜地回官署,你不知道,官署冷冷清清地,人人都对你笑,可没一个人笑地真心,当面奉承我,扭头指不定怎么骂我呢!所以,我才不回!”
又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你收留我好不好?”
甄珠失笑,哪怕知道他言语里多有夸张,仍旧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然后立刻被少年像小狗一样啃了满脸。
接下来几日,阿圆便赖在了甄珠这里。
以往都只白日来,不到傍晚便回去,如今却是日日夜夜都跟她缠磨着,不知怎么,比以前缠人了许多,若说以前像高傲的猫,如今便像驯服的小狗,还会围着甄珠撒娇卖乖,倒是很讨人欢心。
除了需索无度了些,像是抓紧时间,生怕以后没机会了似的,不分白天黑夜地欢好,别的倒没什么让甄珠困扰的。
应该是快要离开了吧。
从他反常的表现,甄珠心里隐隐有了这样的揣测。
只是依旧不甚在意。
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事情,如今真到头来,便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果然,不过两天,缺七又给阿圆送了次信,看过信后,阿圆一言不发了好久,然后不顾甄珠还在画画,霸道地压到她,便在画室里胡天胡地起来。
激情过后,两人气喘吁吁,疲累不已,阿圆抱紧她,闷闷地道:“我快要走了……”
京城催地急,而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拖延下去,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天,总归要走。
甄珠愣了下,随即微笑祝福:“一路顺风。”
阿圆委屈地瞪大眼睛。
“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甄珠失笑,“不然呢?”又眨眨眼睛,“挽留你么?挽留的话,你就会留下么?”
阿圆气闷地说不出话,手臂却愈发抱紧了她。
是的,他们都知道,他不会留下,无论挽留的话说地多么情真意切,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可是,他还是想听她挽留一下啊……哪怕只是一句话。
而不是这样洒脱地,好像……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他忽然将脑袋埋进她颈间,像风雨来袭之际,雏鸟钻到亲鸟的羽翼下,汲取着温暖和柔软。
甄珠揉着他头顶柔顺的黑发,心里到底还是有了些淡淡的不舍。
再怎么洒脱,也不可能全无感情,虽然他们这段关系的开始不怎么样,他又对她并不坦诚,但起码,这段关系里她是愉快的。
她低头,却没有亲他那花瓣一样的唇,而是只亲向他的眼睛。
他闭上眼。
“阿圆,祝你好运。”她微笑着在他耳边道。
说罢,便闭上了眼睛,任疲累的身体将她带入沉眠。
感受到那温润的唇离开眼睛,阿圆睁开了眼,心里却愈发难过。
直到这时候,她还是没有问他的名字。
这两天他也又提起几次帮她卖画的事,她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所以,这次回去京城,除非他再来洛城,便跟她再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任何交集了吗?
他忽地一愣,醍醐灌顶一般,几天前没有想明白的事情豁然开朗。
“阿圆,不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看,这样不就很好么。”
她笑容甜蜜,身体热情,叫他昏了头脑一样被欲望裹挟着,只知道索求着她,而她回应着他,声音却始终冷静,温柔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那时他不懂,此刻却忽然懂了。
不想把事情弄得复杂——因为在她心里,与他只是一场露水姻缘。
这样就很好——因为分别后可以各回各位,彼此不相打扰。
她就是这样想的么?
他回京城,她留在这里,他再也无法关涉她的生活,她却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勾搭哪个男人就勾搭哪个男人,就像之前那铁匠一样,也能想跟谁合作卖画就能跟谁合作,就像之前与悦心堂合作一样。
圆圆的猫儿眼睁到最大,呆愣愣地看着她的睡容,然而除了安详,什么也看不出。
阿圆又愣了许久。
他的身体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目光拂过她身上每一寸皮肤,直看得眼睛发疼,才强忍着将视线转移,漫无目的地在画室里逡巡着。
直到忽然定格在一张字画上。
那是张普通的山水画,只是山形水势跳脱肆意,颇有灵性,而山水只占了画幅的一小半,另一半却是留白处的一首山水诗。
诗也不是重点,而是写诗的字。
那字写地飞扬跳脱,潇洒肆意,恰与那水墨山水相呼应张,字画浑然如一体。
阿圆一眼就看出,那字是临的《登临贴》,笔形走势乃至笔意,与那人当年的字,都有七八分相似。
他小心抽出压在甄珠脖颈间的手臂,悄悄地站起身,凑近了去看那画,果然越近,便越能看出那字里行间,十分浓重的模仿《登临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