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亭相送的情节显然不在队伍的计划之内,队伍因为汹涌的人潮而暂时停顿了一下,但旋即队伍最前方便传来一阵厉声呵斥。
“速速让开,误了太师大人的行程,岂是你们担当得了的!”
“大人,求求您让我再看女儿一眼吧!”
甄珠掀开帘子,便看到队伍最前方领头的黑衣侍卫首领正大声与身前的人交涉着,而他的前面,是乌泱泱一堆身着各异,但从衣衫看来普遍较为穷困的中老年男女。
他们面带恳求和哀戚之色,有人在求那首领,有人在急切地探头向后面的马车上望。
甄珠又往后看,便看到后面马车里许多女孩子也掀开帘子,把头探出来,甚至还有的已经跳出马车,然后便立即被黑衣侍卫们制住,被威吓着不许乱动,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前冲,口中不停地唤着爹娘。
前方那送行的人群中也立即传来“阿女”、“幺妹”以及各种女孩子的小名。
最前方,那黑衣侍卫首领声音更大地厉声喝了一声,然而身前送别的人群却依旧纹丝不动,甚至因为有人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开始激动地拼命想要冲进来。
甄珠马车的前方,忽然传出一道粗豪而响亮的声音,哪怕此时人喊马嘶,也清楚地传遍队伍的前半段。
“计玄,还不开路。”
是计太师的声音。
这声音冷冷的,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而他这声音刚起,队伍最前方那黑衣侍卫首领,被叫做计玄的,便急忙回头望。
计太师话声一落,那计玄的面上便一冷,腰间挎刀倏然拔出,雪亮的刀刃在日光下陡然放出刺眼的反光。
前方送别的人群还未反应过来,计玄的刀便已经扬起。
“且慢!!!”
甄珠急声叫道,声音有些尖利,不复平日的柔和。
前方,计玄扬起的刀陡然一顿,回头望过来。
见那刀停下,甄珠松了一口气,知道谁才是主事的,因此也不再看那侍卫头领,只下了车,走到前面计太师的马车旁。
而计太师,赫然也正掀了帘子,往外看来,正对上甄珠的目光。
甄珠沉了沉气,微微屈身福了一礼,唤道:“大人。”
计太师面上没有笑也没有怒,只是似乎有些意外:“刚才,是你喊的?”他问道。
甄珠点头,“是,大人。”
“理由?”
甄珠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绪,才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道:“大人,远路出行,还是不要见血光为好,我娘曾告诉我,出门见血,是不祥的兆头。”
计太师陡然笑了,不过却是嗤笑。
“还当你长胆子了,没想到却还净是些妇人的愚见。”他突然一把扯开胸前松松垮垮的衣裳,露出整个精壮的上身,以及那遍布胸前背后,层层叠叠的大小伤疤。
“爷是会信那些玩意儿的人?”他嗤笑着反问。
“爷要是信,这会儿还不知道窝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儿,鼠狗一般地过日子呢!”
甄珠被他身上的伤疤震了一下,但很快便又回过神,镇定地道。
“大人,见血不吉利,这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这些美人是要送去皇宫的,说不准会出什么贵人,她们是大人替陛下遴选的,将来若是成了贵人,甚至……登了后位,也会念及大人的恩情,这本是美事一桩,又何苦为了区区送别的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说完这段,甄珠顿了顿,头颅微低,又道:
“毕竟……父母亲情,乃人之常情,是割舍不断的。”
虽然她有些不能理解,既然这些来送别的父母深爱女儿,又怎么会忍心将女儿送入深宫。但就像采菱的事一样,在采菱之前她也没想过会有女孩子自愿进入深宫,世间诸多苦,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她不了解,便无权过多置喙。
起码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一群普通的为女儿送别的父母,和渴望再见父母一面的女儿。
双亲尚在,且还有机会相见,这是多幸福的事。
她已经无法实现的梦,却也希望别人能够实现。
她话声落下,便听计太师又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似乎不再是嘲笑她的迷信愚昧,却有种满不在乎、睥睨一切的感觉。
“贵人?且不说能不能成,便是成了贵人、成了皇后——又如何?”他不屑地道,声音不大,几乎只有甄珠和马车里的人能够听到,然而语气却异常坚定自信。
甄珠愣了下,心下叹了一口气。
还是说不动么。
“不过,你说得也对。”计太师却忽然又道。
“父母亲情……确是割舍不断啊。”他望着前方那些面容悲戚的女孩子们的父母,话声里有些感慨。
“既如此,今儿爷也做次好人。”
甄珠一愣,却已听他朗声朝前面道:“玄儿,原地修整一刻钟!”
这次,他叫出的称呼赫然从“计玄”变成“玄儿”。
而甄珠也是这时才发觉,那侍卫头领竟然也是姓计的。平日里没听说计太师有儿子啊,难道是侄儿之类?
似乎是发现了她疑惑的目光,计太师竟解释了一句:
“你没见过玄儿吧?玄儿是爷的义子,爷还有七个义子,个个都是铁铮铮的汉子,改日我喊来让你一块儿见见。”
他轻松地道,那语气,竟让甄珠恍然觉得他像是在把儿子们介绍给他们的后娘似的。
不,我并不想见。
因为这诡异的感觉,甄珠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而前方,计太师话声一落,那计玄便身形一颤,旋即立刻将原地修整的命令下达,并且心领神会这命令的言外之意,让黑衣侍卫们不再阻拦送别的人群。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交杂着对计太师的感恩戴德声,以及压抑之后陡然爆发的哭泣声。
甄珠又向计太师福了一礼,在这吵杂的声浪中,慢慢走回到自己的马车前。
她的面前,也即是队伍的后方许多马车里,许多女孩子急急忙忙、脸带泪痕和笑容地跑出来,却也有许多马车,车帘纹风不动。
有人有父母相送,自然也有人无人相送。
她身后的一辆马车里,车帘掀起,车里的人却一动不动。艳丽的脸,清冷的神情,正是好些天未见的金珠。
看到她走过来,金珠目光漂浮似的落在她脸上,声音又轻又飘。
“我还从未见过,大人为谁的话更改主意。”她艳丽的脸上笑容也有些飘忽。“你在大人的心中,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她似陈述似叹息地说,然后未等甄珠回话,帘子便落了下来,那张艳丽又清冷的面容倏忽隐没不见。
甄珠愣了下,无奈地摇摇头。
她走到自己的马车前,却没有急着上车。
明知不可能,却又好像心有期待似的,她的目光在那来送行的人中漫无目的似地扫过。
目所见处,自然是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许多人,没有一人为她送行。
她笑笑,也不再看,抬脚屈身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任离别的人再如何不舍,队伍依旧一刻不停地开拔启程,漫天的离别哭声中,甄珠掀开轿帘,最后望了一眼洛城。
两年前她来时,这座城市无一人相迎。
两年后她走时,依旧无一人相送。
虽然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有些失落啊。
——
悦心堂。
方朝清在倒酒。
八年前那件事后,他便几乎再也没有喝过酒,唯一的一次,便是成亲时的交杯酒。
如今是第二次。
雏鸭色的新酒缓缓倒入酒杯,未几便斟满,酒香在内室满溢出来,还未入喉,便觉得呛口烧喉。
他举起酒杯,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一口饮尽。
酒液入喉,果然如预想般辛辣,那睽违已久的呛口味道,叫他瞬间辣出泪来。
他闭上眼,不叫那泪水流出来,却举起手中的空杯。
正对着城外的方向。
第64章 故人来相迎
三月的京城春寒料峭,混杂着烟尘的濡濡小雨扑面而来,雨滴里都夹杂着冷意,将屹立雨中的人吹打地瑟瑟发抖。
即便如此,城外的十里长亭依然聚集了许多人,有穿着各色官服的京城官员们,有黑衣着甲的太师府护卫们,此时皆是不顾冷风冷雨,齐齐向着官道的方向眺望着。
待地面出现大量马蹄达达践踏着地面的震颤感后,人群陡然起了一小股骚动,随即,远远的官道上出现一个黑点,不一会儿,那黑点越变越大,最后便变成了一列长龙。
威风凛凛的黑衣骑士开道,浩浩荡荡的马车车队随行,飘扬的玄色旌旗上铁画银钩的“计”字迎风招展。
“来了来了!”
来迎接的京城官员们兴奋地叫起来。
“来了来了!”
少八也高兴地叫了起来。他身形消瘦了许多,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一边的缺七安静地侍立着,左手稳稳地为身边的一个锦衣少年人撑着伞,右边的衣袖却空荡荡的,被风吹地飘来飘去。
“小七小八,你们去亭子里等。”
忽然,那伞下的锦衣少年人说道。
少八转头,笑嘻嘻地:“公子,我们陪您一块儿等。”
“不,你们身子还没好,吹不得风的,我自个儿等就行了。”
少年人微笑着道。他软绵又带了点儿奶味儿的少年音总让人觉得是小孩子,但此时,那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少八没有再坚持。
他看了看缺七的断臂,又看看同样瘦了一圈儿的公子,忽然又窝心又有些酸楚。
“那公子,我们先去亭子下面了。”
少年点点头,接过缺七手中的伞,目送着两人跑到亭子下面,才又转身,继续向着来处的队伍看去。
乌泱泱的一条长队,除了打头骑马的,其余的任是怎么看都看不到。
少年自然也没有看到想看的人。
然而他依旧翘着脚,甚至左右瞅瞅,便找了块儿高高的石头,又站在石头上往前望。
他个头本来不算高,在迎接的人群中也不起眼,这一下却立即鹤立鸡群了。
待那条长龙缓缓接近并停下,最前头的马车里,计太师下了车来,等待的官员们和太师府护卫们登时一拥而上。
身边的人都拥上前了,少年却依旧一动不动,只目光不停地在后面的马车里搜寻。
后面的马车里,也有不少大胆的人掀开了轿帘,露出一张张或娇美或明艳的脸来。
然而却没有一张是他想要见到的。
他有些沮丧地垂下了肩膀,伞也打地歪歪斜斜,零星的春雨扫进来,打湿他的鬓发,像一只被雨打湿毛的小狗。
忽然,不停来回扫视的视线里闪过一张脸。
仿佛落了一层灰尘,不如记忆里美丽地惊人,然而五官轮廓却毫无疑问是记忆中那张脸。
他陡然睁大了眼,急忙在无数辆马车中寻找那一闪而过的面孔。
然后,就在第二辆马车里,看到那微微掀起了车帘,露出小半张脸,饶有兴致地向外看的脸。
少年有些消瘦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圆圆的猫眼如星辰般璀璨。
他忽然扔掉手中的伞,任春雨淋在身上,任春风吹进衣衫。
少年穿着一袭鲜艳崭新的锦衣,鲜活如春日的一株小白杨,无论风吹雨打,都坚定地屹立在大石上,却举起双手,疯狂地、拼命地挥舞着手臂,顿时便引得许多人侧目。
远远地,甄珠一手托腮,一手掀着轿帘,目光漫无目标地游弋着,却忽然定格在远处,那个风中狂舞的、傻子一样的身影。
比之记忆里消瘦了许多的脸颊,因为显瘦而更显地大的猫眼,还有那浑身漫溢的、丝毫不加掩饰的喜悦。
有些变化,但更多的还是熟悉。
甄珠笑了。
她伸出手,朝远处的少年挥手。
——
被人群簇拥的正中心处,计太师自然也看到了那鲜衣耀目的少年,顺着少年的目光,很容易便看到向少年挥舞着手臂的甄珠。
他浓黑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一番热络寒暄后,前来迎接的官员们纷纷让开,车队再度涌涌前行,甄珠依旧掀着车帘,看着外面的少年。
春雨中,少年一直挥舞着手臂,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直到车越行越远,再也看不到少年的身影。
——
因为府邸主人的即将回归,太师府从几天前开始便热闹起来,今日一大清早,太师府的护卫队便分列整齐地立在太师府门前。
身着全身铠甲,甚至连脸上都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太师府私卫,身形笔挺如标枪般站立着。
队伍的末尾,阿朗笔直地站立着,一张清秀却被狰狞刀疤破坏的脸大半被铠甲包裹着,只一双露出的眼睛灿如繁星。
身旁的同伴因为长久地一动不动的站立,身姿还不显,眼神却大多已空洞麻木。
唯有他,自始至终,清亮漆黑的瞳眸都灼灼地望着来路。
等到马蹄震地的震颤感传来,街角显出领头的黑衣侍卫的身影,他清亮的瞳眸猛然绽放出无比炽热的光芒。
胸口那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胸而出。
车队继续前行,领头的黑衣骑士纷纷下马,恭敬地与他们一同列队,然后后面第一辆马车里的人走了出来,虽未佩刀执剑,满身的气势和魁梧的身形却足以盖过全场无数人。
他一下车,所有侍卫顿首稽礼,响亮整齐的喊声震耳欲聋:“恭迎太师回府!”
看着那个给了他出路,治好他的腿的男人,阿朗同样高声喊着,且声音比许多人都更嘹亮,抬头后,看向男人的目光也闪闪发亮。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在男人身上停留多久。
不过片刻之后,他的目光便移向男人身后,那数量庞大的马车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