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惬意地眯起了眼,嘴角微微上翘。
无论何时何地,阳光总是一样的啊。
她素净的面孔被阳光笼罩着,本就柔和的轮廓更镀上一层柔光,表层的肌肤清净透明,温和的笑意阳光一样,细小的微尘在周身漂浮,安详地跳跃着。
整个人,仿佛与日光融为了一体。
时而温暖和煦,时而冶艳炽热,时而冷清苍白。
说起来长,其实不过一瞬,一笑过后,甄珠很快便又低下头,重新握紧画笔,沙沙声再度在殿中响起。
因为在更靠里的位置,妆台却是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阴影里,太后看着几步之隔,却浑身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目光微微闪烁。
这种时候,还能享受阳光,对着阳光笑出来么?
她垂下了眼眸。
——
一直到了巳时末,将近午时时,甄珠才终于停下画笔,长舒一口气。
其间,太后吃了宫女送进来的简单早点,甄珠却是水米未进,甚至除了抬头看窗外那一眼,目光便再没有离开画纸和太后,所以,才能用这远超平日的速度,完成了画稿。
甄珠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
“画好了?”
一道清冷低哑的声音响起,甄珠一愣,抬头便见太后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看了眼画稿,迟疑了下,答道:“还差一些收尾。”
太后点点头。
“那便快些,耽误这半晌时间,堆积的政务又多了。”
甄珠点头,忙将画稿上细节处做最后的处理。
然而或许是觉得甄珠接下来的工作已经不那么重要,太后忽然有了兴致,不断地开口与甄珠说话。
“甄画师于丹青一道浸淫许久了吧?可是自小学画?”
“……嗯,六岁便开始学了。”
“那是很久了——之后便一直画么?”
“嗯,画画这种事,一日不练就会手生的。”
“可一般闺阁女子,便是擅丹青,也不会将画作卖予商家,还以此成名吧?”
甄珠猛然抬头。
太后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似乎说出的话全无任何不妥般。
甄珠低头。
“生计所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太后赞同似地点点头:“寡妇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甄珠一噎。
寡妇这身份,自然是计太师给她安上的,对外都是这样说,毕竟不管怎样,这名头也比从良的妓子好听多了。
所以她也没反驳,只是略微敷衍地“嗯”了声。
太后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说起来,寡妇的日子不好过,不止是钱财上不充裕吧。甄画师怎么未想过改嫁么,以你这般品貌,想要再嫁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吧?我怎么听说甄画师守寡数年从未改嫁过呢?是对亡夫情深,立志为亡夫首节么?若是如此——”
她忽然笑出了声。
“如此,甄画师也算是烈妇了,本宫便赐你贞节牌坊一座如何?”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甄珠被“贞节牌坊”震了一下,半晌没回过神,回过神抬头看太后。
便见她笑吟吟地,仿佛真心诚意要赐她牌坊一样。
想想贞节牌坊四个字,甄珠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忙不迭地挥手:“不不,谢谢太后美意,只是民妇实在当不起如此奖赏。”
太后忽然“扑哧”笑了。
“瞧你这样子,怎么叫本宫觉得,这贞节牌坊不是奖赏,倒像是祸害似的?”
甄珠不敢答话了。
这话怎么答?怎么答都是错。
只能不停说“当不起”。
好在,太后很快摆摆手,揭过了“贞节牌坊”的话题。
只是却依旧对她怎么不改嫁的事好奇。
“既然如此,甄画师为何不改嫁呢?若改嫁,也不必辛辛苦苦画画,不必抛头露面地将画作卖予商家,更何况,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每个男人撑着,甄画师不觉得多有不便?”
不提贞节牌坊,甄珠顿时正常许多,起码能够正常回答了。
“回太后,民妇喜欢画画,做喜欢做的事算不得辛苦,至于抛头露面——虽然以闺阁画作牟利似乎不合大家闺范,然而民妇出身民间,民间妇人为生计抛头露面也是常事,能以一技之长谋生,民妇其实深感庆幸,况且相比百工商贩,画画毕竟轻松许多。”
“至于没有男人……麻烦是有一些,但有家仆护卫,日子也并不算艰难,而且——”
甄珠顿了顿,终究还是大着胆子说出。
“民妇倒觉得,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不错。”
她说完这句话,便久久不闻太后回应。
再开开口,却先是低低地一声短笑。
然后,那双因为下垂而显得威严的杏核眼便定定地看向她,涂了大红口脂的唇微张。
“一个人的话,甄画师不觉得寂寞么?尤其,是在夜里?”
甄珠陡然张大了口。
“甄画师不必否认,若是不寂寞……又怎么会画春宫图呢?是不是甄画师,或者说——风月庵主人?”
“啪嗒!”
是笔落在地上的声音。
仿佛没听见那声音,也没看到甄珠脸上的震惊,太后微笑着,缓缓起身,朝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直到走到她跟前,站在画架前,目光看向画纸。
甄珠陡然身子发紧,落下的笔也顾不得捡,目光不由也看向画纸。
画纸之上,一幅美人图栩栩如生。
美人年约三十,斜倚妆台,青丝如瀑,身子被艳丽的银红袍子裹着,那袍子并不贴身,更不暴露,偏偏腰身纤细,衣衫成褶,只此一处,便显出女子的玲珑妩媚。
而那张美人脸,亦是如此恰到好处的妩媚。
柳眉黛青,红唇炽艳,大大的杏核眼微张,更惹眼的,是脸颊上那若有若无的绯红,和唇角微微的笑意。
乍看仿佛美人娇慵,一枝海棠睡未足,细一看,却分明是风流妩媚,恰如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滴露牡丹开。
这份风流不张扬,不刻意,不似春宫图上女子那般直白粗暴,却更加幽微细腻,细品后方得其味。
最后,则是点睛的双眼。
画纸上,美人一双大大的杏核眼,微微有些下垂,这使得她少了几分活泼,却多了几分沉稳,然这沉稳却并不死板,因眼梢处藏着机锋,一点似睡觉压着的红痕,便叫这沉稳多了丝风流意味。
而美人眼瞳中,黑瞳占据了全部的眸子,眸中赫然无光。
太后看向那眸子。
甄珠弯腰捡起笔,向调色盘里轻轻蘸了一下。
笔尖分别在两只眸子里轻点两下,仿佛蜻蜓点水,又像飞鸿踏雪,甄珠的手拿开,那被遮住的两只眸子便露了出来。
原本无光的眸子忽然被点上两点亮光。
在瞳孔稍稍偏上的位置,轻轻的两点,却亮若繁星,叫这画上的美人陡然鲜活起来。
她斜倚妆台,嘴角轻勾,脸颊微红,然而最惹眼的,还是那双灿亮的眸子。
坦坦荡荡地望着你,没有害羞,没有窘迫,没有婉约,没有端庄……就是那样直白坦荡的一双眸子,没有任何多余的矫饰。
太后伸出手,弯下身,轻轻地抚摸那双眼眸,用近乎痴迷的神情。
许久,她才直起身。
“怎么办,甄画师,本宫突然有些不舍得了。”
第75章 成囚
甄珠眼睑微垂,并没有因为太后的话而放松一分一毫。
而太后说完那句话后,亦是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目光在甄珠与画之间来回不断地切换着。
甄珠握紧了拳,目光并不看向太后,只看向那幅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固然风流妩媚,但却绝不适合作为一国太后的画像。
哪怕她已经尽量用隐晦的笔触来展现那份妩媚风情,使得它并不像春宫图上的女子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正在沉沦欲海的模样,然而,再怎么隐晦,她终究还是画出来了。
画出了太后真正渴望她画出来,然而却又绝不能袒露人前的,太后的另一面。
她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
果然啊,早该想到,被太后征召就不会有好事,毕竟她是以画春宫图闻名的,而一个寡居的太后,不远千里地召她一个春宫画师画像,又怎么会怀着光明正大的心思呢?
她早该猜到,只是不愿意猜罢了。
毕竟,若是装痴扮傻装作不懂太后的意图,或许还可以全身而退,可要是将窗户纸撕破,那就只能深陷其中了。
就比如现在。
画出那样不合乎太后身份的画像,就好像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而知道了上位者的这种隐晦秘密,结果会是怎样呢?
无数的小说电视早就告诉了甄珠答案。
可是,不画也不行。
不画就是必死,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只能画,权当赌一把。
目前看来,她似乎赌赢了,起码这画让太后很满意,甚至让她生出“不舍”的想法。
可是,会这么简单么?
起码甄珠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她可以立刻包袱款款出宫离开了。
她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果然,片刻后,殿内忽然响起清脆的击掌声。
甄珠抬头,便见太后双掌相击,一脸轻松的模样。
“算了,既然舍不得,那就留下吧,多养个画师而已。”
她看向甄珠,脸上的表情仿佛普度众生的佛祖般,慈悲又和善。
“甄画师,以后,就要劳烦你为本宫画更多的画像了。”
——
甄珠从太后寝殿出来时,已经是午时,日上中天,正是该用午膳的时候。
因为上午一直在画像,太后的早膳简单至极,此时一见事毕,宫女太监们便急忙为太后布午膳,食物的香气缭绕着,让擦肩而过的甄珠更加饥肠辘辘。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可是一点东西都没吃啊。甄珠摸了摸肚子,仰天叹了一口气。
只是太后的午饭她实在是无福消受了。
只得跟在引路宫女身后,想着快点回偏殿,先填饱肚子再说。
那宫女似乎知道她心思似的,走地又急又快,甄珠也只得埋头跟在后面走,走到一段回廊,刚转弯,前面宫女忽然脚步一顿,身子向侧一转,随即便弯下了腰,顺手还拉住甄珠,一把把她的头给摁了下去。
视线突然变窄的甄珠:……
还没等她回身,身周便响起错落起伏偏又叫人觉得整齐划一的声音。
“见过相爷。”
“见过相爷。”
“见过相爷。”
……
声音如潮水一般,从远处蔓延到身前,待那拉着自己的宫女也喊出一声清晰的“见过相爷”时,甄珠只能看见地面及以上一尺的视线里,便出现了一角青布衣衫,以及衣衫下一双黑色朝靴。
片刻过后,那朝靴便消失在视线里。
而又过了一会儿,宫女的手才终于放开了甄珠,两人直起身来。
甄珠下意识地朝那双朝靴去的方向看去。
朝靴的主人已经走到甄珠所在这段回廊的尽头,远远的,甄珠只看到一身朴素不加修饰的青布常服,穿在一具修长清癯的身躯上,虽然看不见脸,但只看那人行走的步态以及背影的气势,便有种疏朗君子之感。
甄珠愣了下,想起方才听到的喊声,扭头问同行的宫女。
“那是……崔相?”
因为太后经常在寝殿处理政务,这些时日在太后寝宫,尤其在敏学殿时,甄珠也直接间接地见了不少大臣,虽然不怎么记得名字,却也知道有不少都是位高权重的,但是,这人却还是第一次见。
宫女点头,肯定了甄珠的猜测,又趁机教育道:“以后路上遇见贵人记得行礼避让。”
原来那就是崔珍娘的父亲,方朝清的岳丈啊。
甄珠又看了眼那转眼即将转弯不见的身影,面上点头回答着宫女,心里却叹了一声。
说起来,她如今会在宫里,起因便是计太师从方朝清那里买了她的图,之后她更是因为方朝清的身处困境,以及崔珍娘将此事告知,才会主动找上计太师,最后一步步到现在。
倒也算跟那崔相有着拐着弯儿的关系了。
只是,这对她目前的状况也没有丝毫帮助吧。
不说她能不能联系上崔相,便是联系上,对方又有什么理由帮她呢?他跟崔珍娘可是断绝了父女关系的。
她又叹了口气,往前走去。
——
回到原来所住的偏殿,刚刚吃了饭,便有宫女来,说太后有令,命甄珠搬到冷泉宫。
甄珠打听了下,才知道那冷泉宫在皇宫的西北角,远离太后和皇帝寝宫这些中心地带,可以说是皇宫的冷僻角落。
而且冷泉宫位于内廷,也就是皇帝后妃居住的区域,冷泉宫原本也是做妃嫔居住所用,但因为如今的皇帝年纪小,尚无后妃,后宫大多数宫殿都空置着,冷泉宫便是如此。
冷泉宫,包括周围的许多宫室,都是冷冷清清地无人居住,几乎形同冷宫。
甄珠没有反抗地——也根本无法反抗——乖乖搬了进去,然后便发现,除了地方偏僻冷清了点儿,她在这冷泉宫的待遇可以说是十分的好。
与内廷的其他宫室相比,冷泉宫并不大,但只住了甄珠一个人,再小也显得大。
太后给冷泉宫拨了十个宫女十个太监,若是甄珠想,便能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入睡,几乎事事都被人服侍着,只是甄珠自己不习惯,便叫那些宫女太监都只做些杂活儿,不用贴身伺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