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画师罢了。“太后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声,”不必理会。崔相还是说说,怎么这时候突然要见本宫吧。可是朝中有什么急事?“
她的声音紧绷,脸上也冷淡至极,全然没有一丝方才与甄珠独处时的放松,仿佛一根上紧的发条,又仿佛擦亮锋刃的刀剑。
甄珠从未见过她这般全神戒备似的模样。
崔相的目光从甄珠身上移开,淡淡一笑。
“不,臣本次冒昧求见,非是为公事,实则——“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眸微闭,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太后皱眉:“崔爱卿?“
崔相又叹了一口气。
“让太后见笑了。“他张开眸子,轻声道,”臣此次求见,实则是为臣那逆女。“
“那逆女……不日便要抵京。“
“臣请借太医院诸位太医一用,为那病重的逆女医治。“
——
“……虽说臣早已对她失望至极,更断绝了父女情分,然而,终究是血脉相连,前些时日臣收到——那姓方的来信,说她病重危急性命,恳求臣在京城为她延医诊治,而京城,乃至这天下,最好的医者,无不在太医院,臣……“
崔相又闭上了眼。
“太后,天下父母心,您应该也能体谅。“
话声落地,室内一片沉默。
良久,太后紧抿的唇缓缓张开:“……我当什么事。”
她淡淡地道,“不过是请个太医,也值当崔相亲自来跑一趟,平日那些太医,也没少往达官显贵家钻吧,便是崔相——本宫记得,崔夫人在世时,也是经常请太医过府的。还有您那老泰山张老相公,不一样是孝顺的崔相托了太医,月月定时去为张老相公请平安脉么。“
“怎得如今,这点子事儿倒还要来问本宫?”太后端起书案上的茶水,触感冰凉,分明已经冷透,然而她恍然不觉,兀自呷了一口。
“最近皇帝偶感风寒,咳了几天还没好,崔相你也说,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女操碎了心,更何况皇帝还不止是本宫的儿子,更是这一国之主。因此虽只是小小风寒,本宫却也不敢懈怠,这才拘了太医们几日。”
太后弯弯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崔相要请太医便随意请,不必跟本宫请示。“
崔相清癯的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却比太后那硬挤出来似的笑自然许多。
他躬身长揖:“如此,微臣多谢太后!“
起身,却又道:“不知陛下如今龙体如何了?陛下身体一向不好,这几日又未上朝,朝臣们都很是担忧。“
太后眼眸一闪,手中茶杯陡然握紧。
“好多了。“她道,”今儿早上看,皇帝便似乎好了许多,恐怕不出两日便能痊愈了,稍后,本宫便让太医们出宫。崔相大可不必担忧。”
崔相脸上露出释然的笑。
“那,微臣就放心了。”
——
水精帘一阵晃动,那袭青色衣衫也逐渐远去,直到殿外那“见过崔相”的声音也完全听不到后,太后绷直的身体突然向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
仿佛一只充满气的皮球,突然被放光了所有的气般。
甄珠在她脸上看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疲累、灰心、沮丧、不甘——毫不掩饰的。
这让她的思绪顿时从“方朝清和崔珍娘要来京城和崔珍娘病重”的消息中抽离出来,转而看向太后。
而就在甄珠望向她的一瞬,太后的背脊便再度挺直,方才那些疲累沮丧等等表情,也倏忽消失不见。
她看向甄珠,目光里无波无澜。
“对了,甄画师,方才咱们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对着甄珠笑了笑,虽然仅仅只是将那紧抿的嘴角向下弯了弯。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报应,对,报应。”她嗤了一声,嘴角的笑纹却扩大了。
“佛家说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真是灵验的话,崔相那般人物,该有大福报的吧?”
甄珠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而太后显然也没有指望她接话,兀自自说自话下去。
“你不知道吧?方才那位崔相,可是朝中乃至京城无一不夸赞的赤诚君子,大好人,大清官,大孝子,好夫君,好父亲……曾经无数京中女儿梦中的佳婿,多少士子拼搏的榜样啊。”
太后唇角的笑愈发扩大。
“可这样一个‘完人’,你说——他怎么就生了那么个面貌不堪的女儿,那女儿还病重濒死呢?”
甄珠微微低下了头。
太后忽然冷笑。
“所以,可见哪,什么因果报应,不过是群秃驴忽悠世人的把戏,偏一堆愚民深信不疑,也不想想,这世间,哪来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行善的多半都死了,为恶的倒都过地还不错。“
“所以,行事若还要顾忌什么善恶,就等着被那些不顾忌的给弄死吧。”
太后抬起头,因消瘦而突出的下巴仰起。
“所以,本宫的皇儿,一定会好的。”她笑道,眼眸里有些确定无比的信心和勇气。
忽然,她的眼眸又变作幽深,轻声道:“便是不好……”
后面的话,却全都隐没于唇齿间,没有出声。
——
洛城,方宅。
方宅门口排开数量马车,仆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将一辆辆马车装满了东西,乘人的马车则布置地尽量舒适,尤其当中一辆,车轮用棉布裹了以减少颠簸,车里更是铺了厚厚的被褥和皮毛,务必让车里的人不受一点颠簸。
“清郎……”
崔珍娘低低地唤道,声音细弱如线,从包裹地严严实实地大氅中透出。
明明是暖春三月,她却将那大氅裹地紧紧的,麻杆儿似的身体全被裹着,只一颗脑袋孤零零地露出半边,仿佛糖葫芦签子顶端剩的一颗山楂。
“真的要去京城么?我……”她垂下头颅,声音里带着不安,“我害怕……”
方朝清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
“珍娘,你的身体拖不得了。我已经给相爷去了信。”
珍娘猛地抬头。
方朝清笑笑,安抚道:“走吧,别担心,相信我。”
崔珍娘低下了头:“嗯。”
方朝清叹了一口气。
他牵着崔珍娘的手,护着她慢慢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他望了一眼身后的方宅,又望了一眼前方。
前方,是京城,五年前他离开那里,五年后,又回去那里。
那里,是他曾经的家人在的地方。
也是——
他捂住胸口。
那里放着一封信,一封阿圆的信。
第91章 秘密
“小八,信寄出去了么?”
暖意融融的书阁内,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陡然将手中书卷扔到一边,咬着笔杆,询问着身旁的侍从。
侍从满脸冷漠。
“公子,这已经是您第十八次问小八这个问题了。”
少年瞪大眼,圆圆的眼眸如猫瞳:“诶?这么多次了?”
侍从肯定地、重重地点头。
“唉……”少年长长地叹息,扯了扯自己的面颊,旋即又抬起头,向侍从道:“那怎么还没有回信?会不会中途搞丢了?”
侍从嘴角一抽。
不等他回答,少年陡然起身,“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一次驿站!”说罢就要往门外走。
少八倏地往前一窜,拦在了少年身前。
无奈地道:“信的事您放心,我亲眼盯着驿站的小吏把信寄出去的,不会出错的。大公子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只是以官驿的速度,回信还没来到罢了。”
少年眼珠子骨碌碌转几圈,恍然大悟般:“哦哦,是哦。”
然而,脚步却未停下,挥挥手让侍从让开,“闷死了,出去转转。”
侍从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公子,您忘了,老爷让您好好温书,一个月后就是殿试了。”
少年秀气的眉毛立即垮了下来。
“看书看书,我都看了几个月书了,凭我的聪明才智,殿试还不是小菜一碟!偶尔出去一次又不耽误什么,小八你让开。”
侍从挺直着身子,却坚持寸步不让。
少年秀眉一竖:“小八,你是谁的奴才?听我爹的还是听我的?”
侍从苦笑。
“公子。”他叹气唤道。“您现在就是出去,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啊,之前的事您都忘了?反正——”他顿了一顿,还是直白地说了出来。
“反正甄姑娘就在皇宫里,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您还是听老爷的话,先专心应付殿试,等殿试过了再说。”
被陡然说中心思,少年的脸一红,旋即又一灰。
他垮下了双肩,怏怏地又坐回去,捡起方才扔掉的书卷,翻到方才看到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眼前再次浮现那人的影子。
她来京城前,方朝清来信嘱托他照看她,谁知他却只在她抵京时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在太师府时,不管他是用自己的名字,偷父亲的名帖,最后甚至连爬墙的招都使了出来,却都无法进去见她一面,正待他再想法时,却发现会试将近,他被父亲压着好好读了几个月书,一举过了会试,取得殿试资格,才终于又有了些许自由。
然而,这时候她已经进宫了,而且迟迟未回。
一打听,才知道她竟然被太后配给了那疯子安王做侍妾,一起被囚禁在永安宫!
差点没气疯他!
后来,他想了许多法子,进了几次宫,却一次都没见到她。甚至他还打听到皇帝的新妃子里,有一个是方家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于是厚着脸皮登上人家娘家的门,想跟着人家母亲一起进宫,到时候再偷溜出去找她,结果计划还未成行,便被发现他逃家的父亲拎了回去。
最后,实在无法,才给大哥写了信。
这也是他离开洛城后第一次给他写信。
虽然误会说开了,可到底还是有些别扭,因此回京后他也没有往洛城写过信,连回程的时候遇袭的事都没说,直到这次,他实在没了办法,才下意识地给方朝清写了信,将甄珠如今的处境告诉了他。
然而,告诉了他又能怎样呢?
已经没了功名没了家族没了功名的方家大公子,又能怎样插手宫里的事?她已经成了那疯王爷的侍妾,难道自己还指望着谁能把她救出来?而即便真的救了出来,自己——又能怎样?
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少年扬起头,目光看向皇宫的方向。
她现在在那里,还好么?
——
甄珠现在感觉非常不好。
“启、启禀太后,陛下——”头发胡子全白的太医佝偻着身子向太后回着话,保养良好的脸上冒出颗颗汗珠,仿佛身处三伏天一般。
然而此时明明是暖春。
与太医情形相反的,是躺在床上的小皇帝。
融融暖春,正午时分,小皇帝却盖着厚重的被褥,面色苍白泛青,双眼紧闭,口中不时发出上下牙齿打颤的“咯吱”声,像是不堪寒冷侵袭似的。
“陛下怎么了?”太后坐在床前,木着脸,紧紧盯着太医问道。
须发全白的太医眼睛一闭。
“启禀太后,陛下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太后神情未变,只语调平平,仿佛木头人似地继续问道:“怎么个不大好?”
太医额头汗珠滴落。
“陛下、陛下生来便体弱,幼年又遭毒害,当时虽解了毒,却对陛下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使得陛下身体更加虚弱,如今数病齐发,便宛如狂风摧折枯木,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臣、请恕臣无能!”
他闭上眼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上却已然露出赴死一般的神情。
毕竟——已经死了三个太医了。
或许他就是第四个。
他闭着眼,等待死神的降临。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道饱含着疑惑不解的问话:“你……说什么?”
太后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难以理解的事。
她说道:“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太医睁开眼,脸颊颤抖着道:“臣、臣方才说,陛下、陛下生来便体弱,幼年又遭——”
“停!”太后陡然出声打断,脸上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说——陛下如今这样,是因为幼年遭毒害?”
太医迟疑地点了点头,“……正、正是。原、原本陛下虽体弱,但只要小心调养,未必不能平安一生,然而那场毒害,却将陛下的肺腑功能毁坏大半,当时不显,概因陛下当时年纪尚小,而年岁越长,其害越显,尤其——”
他顿了一顿,嘴唇抖了下,才继续说道:“尤其前几月,陛下频繁宠幸美人,更、更使得虚弱的身体经受不住,一遇风邪侵体,便无法抵挡……”
他说着说着,话声便消失无踪。
太后木木地看着他,目光幽深,仿佛有头幽冥怪兽般,叫他猛然间不寒而栗。
他陡然低下了头。
看着他胆战心惊的模样,太后嘴角却陡然露出一丝笑。
她开口,声音像是飘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