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温凉盏
时间:2019-01-24 09:05:46

  崔珍娘被反剪了双手,麻绳捆身坐在马车上。
  哭哭啼啼的仆人们,则是被捆了手,一根麻绳串蚂蚱似的串在马车后头。
  唯有方朝清,被格外地优待,身上没有任何绑缚,还坐在最前头的马车上。
  因为崔珍娘是“疑犯“崔相之女,且有份参与谋害方尚书嫡子之事,而方朝清,却是受害人的亲人。
  也是因此,此时的崔珍娘还能有马车可坐。
  从城门押送到刑部,本该畅通无阻的路程,却遇到民众堵了道路,还是为崔相伸冤的民众。
  那自觉立了大功,也坐上马车押送崔珍娘的城门吏脸色不由有些不好看。
  崔珍娘却神色平静,甚至露出了点笑意。
  她看向另一辆马车上的方朝清。从城门被抓到现在,匆忙地像一场梦,她没有争辩,这也不是争辩的时机,方朝清没有反抗,他也无从反抗。
  这不是交流的时机。
  然而,她被匆匆押上马车被赶往刑部时,他跟了上来。
  思及此处,崔珍娘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映着她丑陋的脸和此时的处境,这笑便显得格外突兀。
  城门吏看了她一眼,奇怪她还能笑出来。
  崔珍娘看不到城门吏的表情,她只看着方朝清。
  “清郎,你看,百姓有眼。“
  她想伸手去指前方为崔相喊冤的人群,然而手被捆住,于是只能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方朝清去看。
  方朝清神色木然,没有回话。
  崔珍娘的神色便暗了下去:“清郎……你还是不信我?“
  方朝清看向她,眼神平静地可怕。
  “珍娘,我也有眼,有耳。“
  崔珍娘神色哀戚:“可有时候,眼见耳听,或许也并非全部都是真实。”
  方朝清颔首:“所以,我等着你说。”
  崔珍娘笑了,重重点头。
  前方突然传来喧哗。
  鲜衣怒马的禁卫军突然出现在街角,将聚集的人群立即惊地四散,当然也有骨气铮铮,至此也不逃跑的,见禁卫军来了还为崔相喊冤,更甚者,还有大胆地唾骂禁卫军是太师走狗的。
  而那为首的禁卫军也不啰嗦,直接将叫嚣的几个人拿下,原因是毁谤当朝官员。
  而对那些只是替崔相喊冤的人,却并未捉拿。
  “十日后刑部公开审理崔相一案,是非曲直,届时自有定论,在此之前,任何因此而毁谤辱骂太师之人,皆严惩不贷!“
  一个冷淡而清朗的声音扬起,不威吓,不软弱,平铺直叙仿佛只是陈述事实,伴随着禁卫军只捉辱骂太师者而毫不为难为太师含冤者的行为,便叫许多人停下了奔逃的脚步,甚而有人心中生了疑。
  “是啊,既然禁卫军都说了十日后公开审理,那再等十日又如何?“
  “我现在倒有些怀疑崔相是否真的清白了……“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远远近近地响起。
  押送马车上的城门吏脸上也扬起笑:“我就说嘛,都证据确凿了,这一帮愚民还非不信!世上哪来那么完美无缺的人?太师既然敢公开审理,自然是因为崔相必定干了坏事!“
  崔珍娘一直平静的脸色为之一白。
  而方朝清的目光亦变得幽深。
  他看向街角处说出这句话的身影。
  骑在马上的少年身影颀长,鲜红的衣衫随风猎猎作响,背脊挺直犹如苍松劲柏。
  然而,却莫名地有些熟悉。
  眼前前方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城门吏忙催促着叫车夫赶车上前。
  也不过百来米,转眼便到。
  “大人!“城门吏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谄媚地朝那马上的少年邀功,”这便是崔相之女崔珍娘!小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马上的少年转头看过来。
  清秀的脸庞上,两道狰狞刀疤格外醒目。
  方朝清目光微闪,半晌,喉间才逸出一声叹息。
  “阿朗啊……“
  他唤出少年的名字,仿佛还是那时,他是一个普通的书铺老板,而对方是替姐姐每月给他送画的沉默少年。
 
 
第95章 过关
  刑部大牢很快便到了。
  鲜红箭衣的少年一言不发,将崔珍娘押送至暂时收容疑犯的牢房,却并未反对方朝清跟来,甚至在方朝清道出崔珍娘重病在身,不堪牢狱之苦时,特意给崔珍娘安排了一间较为安静整洁的牢房,牢房里床铺被褥俱全,比之一般牢房要好上许多。
  面对计玄疑问的眼神,他也未加解释。
  方朝清向他道谢,他只点点头。
  然后便离去,放任夫妻两人独处。
  少年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本就安静的牢房顿时更加寂静。虽然还是白天,然而没有窗户的大牢深处是暗无天日的,好在这间牢房里还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发出昏黄的微末光线,将屋中两个人的脸庞都映地好像蜡油捏成的一般,闪着朦胧的光晕。
  牢房内自然没有桌椅,方朝清便只能站着,而崔珍娘坐在唯一一张床上,身体因为长途跋涉和方才的惊乱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便斜靠在了墙壁上,墙壁阴冷潮湿,那冷意透过单薄的春衫,侵入她的皮肉骨髓,叫她灵魂都为之寒颤。
  ——也叫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所以她没有动,依旧倚在那里,抬头看向方朝清。
  方朝清也正看着她,秀雅温润的脸庞被烛光映地更如白玉一般,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脸上也没有怒色和焦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开口。
  是的,从城门口被陡然喊出那样不堪的事之后,他只在最初怔愣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城门吏并非随口唬人,而是真要捉拿她,而他又无法阻拦后,便几乎一直一言不发,只是跟着她来到这里,且还处处顾念着她的身体。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仍旧是那么温柔啊。
  崔珍娘眼里闪过一丝苦笑。
  可这温柔,却不代表他相信她。
  他只是不偏信旁人的话,却不代表她说什么就相信什么,他只是——给她一个自我辩驳的机会。
  所以,她抬头看他,眼神平静,裂成三瓣的嘴微微张合,极其温柔地唤了一声:“清郎。”
  方朝清的目光便对上她的眼睛。
  崔珍娘眼角漫溢出难过至极的笑容,明明在笑,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那兔子一样的嘴唇再次微微翕动:
  “我的确——派了人刺杀方朝元。”
  油灯的火焰陡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方朝清面容一滞。
  崔珍娘扬起脸,将那张脸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暴露在火光之中:“因为……我恨他啊。从他来到我们家,从他当众说出那些话之后,我就开始恨他,真的很恨、很恨,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方朝清愣住,似乎没有想到她这个答案,却又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对这个答案又不意外。
  崔珍娘脸上的笑容更大,也更哀伤。
  “清郎,你失望么?在你面前装出柔弱善良的模样,内里……却是个这样记仇又狠毒的女人,只因为一个‘孩子’——在你心里,他还是孩子吧——一个孩子口无遮拦地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我就要置他于死地,简直太狠毒了,太残忍了,是么?你一定……很后悔娶了我这么个狠毒的女人吧……也很庆幸,终于看清我的真面目吧……你、要休了我吧……”
  她说着说着,酸痛的眼眶里便滚下泪来,后背处墙壁的阴冷愈发侵入骨髓,可她全然不管。
  身体再冷再痛,又怎么比得上从小被人当作垃圾、妖怪一样辱骂侮辱,又怎么比得上——明明有着喜欢之极的人,却完全触碰不到,日日夜夜近乎无望的心火煎熬?
  这点痛苦,于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以她只紧紧地、贪婪地,仿佛眼前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看着方朝清。
  而被她这样看着的方朝清,却只是低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直到崔珍娘实在忍不住身体的寒冷,陡然打了个哆嗦。
  方朝清走上前,摸了摸牢房墙壁。
  然后,他便强制地将崔珍娘从墙壁处扶起,将被褥堆在她身后好让她倚靠,又脱了外衫,搭在冻得瑟瑟发抖的崔珍娘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垂下眼眸,轻声道:“不要糟蹋身体。”
  崔珍娘抬头仰望着他,近乎呓语地喊他:“清郎……”
  方朝清叹了一口气。
  “你恨他,也是应该的。”
  他说道。
  “那件事,阿圆的确太过分了。”
  伤人并非只能用刀剑,言语亦可伤人,甚至有时候,言语的杀伤,要比刀剑的杀伤更痛过千倍百倍。
  尤其阿圆那样——大庭广众之下,找准了人痛处便死命地戳,不把人戳地鲜血淋漓痛到心死不罢休的做法。
  他没有忘记,那天夜里珍娘被噩梦纠缠的模样。
  没有谁能代替谁感同身受,从小长相出众的他和阿圆,也无法体会珍娘对于自己的容貌到底有多在乎多自卑,所以他低估了阿圆那些话对她的杀伤力,所以天真地以为替阿圆道句歉就能将她的伤痕抹平。
  如果他当时能更重视一些……
  归根结底,他太自以为是了,也……太偏心了。
  就像父母面对自己犯错的孩子,明明知道是自己孩子的错,明明知道他做了对别人而言很过分的事,但即便明事理的父母会严厉地教训孩子,然而心底里——却仍是偏袒的,会下意识地轻视他所犯错事的严重性,会在心底百般为他开脱。
  毕竟,孩子再怎么错,也是自己的孩子。
  而外人……
  方朝清突然闭眼:“对不起,珍娘。”
  他轻声道。
  崔珍娘愣了下,旋即,眼泪难以自抑地大颗大颗滚落。
  她张口,低声地、小心翼翼地问:“清郎,你、你……不恨我?”
  方朝清摇头:“这句话……你应该问阿圆。”
  恨与不恨,都应该由当事人来说,而他,并没有恨的资格。
  崔珍娘一愣,“那、那你……”
  方朝清看着她:“珍娘,你还是我的妻子。”
  所以,不会休妻。
  崔珍娘愣住久久不动,然后,本就不停的泪水更加汹涌,溪流一般遍布她枯黄的脸颊。
  “清郎、清郎……”她不断地呢喃着。
  她的清郎啊,就是那么好,那么好。
  她就知道,那么好的清郎,一定能够理解她。
  她目光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对方是什么稀世珍宝。
  ——
  方朝清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只是看她哭地快要喘不过气时,才将手帕递给她,旋即,才又问道:“珍娘,你还有别的要说么?”
  崔珍娘哭声一顿,痴迷的目光稍散,仿佛刚从臆想中清醒一样茫然地问道:“清郎,你说什么?”
  方朝清眼眸微闪:“除了记恨阿圆、刺杀阿圆以外,除了这件事——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么?”
  崔珍娘握紧了手中手帕,三瓣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半晌才道:“……有。”
  当然是有的。
  承认了派人刺杀方朝元,便等于承认了她手中有他不知道的力量。
  她咬着唇:“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其实……断绝关系之后,父亲便后悔了,只是拉不下面子重修于好,但我们到了洛城之后,他便派人保护我,洛城知府刘大人早年曾受父亲恩惠,因此——”
  后面的话便也不必说了。
  方朝清默然。
  他轻声道:“那么,那些年我做生意出事,被官府刁难时——”
  “是我让刘大人不要插手。”崔珍娘闭上眼睛,“因为我不想你再做生意了,我怕……怕了尘大师的批命再度应验,怕你再出事,有父亲的暗中帮助,有丰厚的嫁妆,清郎,我们完全可以过上平平安安的小日子。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又不顾你的感受,可是、可是——”她忽然捂脸痛哭起来。
  方朝清低着头,自语般地轻轻叹息:“这样么……”
  崔珍娘仍旧痛哭着。
  方朝清沉默了一瞬,旋即,捡起她刚刚掉落的手帕,拉开她捂着脸颊的手,用手帕为她擦泪。
  “别哭了。”他安慰道。
  崔珍娘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他望向牢房的入口,轻声道:“珍娘,我要走了。”
  崔珍娘愣了一下,眼泪倏地止住。
  她定定地看着他,却没有着急心慌地询问他为何要离开。
  果然,方朝清顿了下后,解释道:“等出去后……我会跟阿圆和父亲沟通。”
  他现在无权无势,又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这里除了能稍微照顾下崔珍娘之外毫无用处,然而离开后,他起码可以去尝试说服阿圆和父亲。
  虽然崔珍娘的确让人刺杀阿圆,但毕竟刺杀未成,虽然有罪,但还不算彻底无法挽回,尤其如果作为受害者的阿圆和方家不追究的话,那么她的罪责就能大大地减轻。
  唯一的难点在于——她是指示刘知府刺杀的阿圆,而刘知府又派了官兵假扮山匪。
  思及此处,方朝清微微垂下了头。
  崔珍娘却破涕为笑。
  “清郎,我很高兴。”她轻柔地道。
  “其实不必为难的……该受的惩罚,我不会逃避。你也不必为我去求方朝元和你父亲,事实上,你能有这份心,我就非常、非常、非常地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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