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的光芒,仿佛真的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一般。
方朝清唇边逸出苦笑。
“珍娘……”他轻声道,“我答应过你娘,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所以,哪怕现在她犯了错,他也会尽力帮她,哪怕——她犯的错是差点杀了阿圆。
崔珍娘愣了一下。
片刻后,她低下头:“是啊……你答应过的。”
她喜悦的目光淡了一些,头颅微垂。
陡然,她抬起头,目光灼灼:“那么,清郎,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么?”
方朝清眼眸微闪。
崔珍娘看着他:“求你——救救我父亲!我的确做了错事,但是父亲是无辜的。”
方朝清神情微讶。
崔珍娘笑里带泪:“清郎,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绝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唯一错的,就是假公济私,让刘知府帮我。这一点,父亲的确有错,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只是让刘知府帮我,却没有指使刘知府害人,是我滥用了他的帮助。”
“那些抓他的人,不过是想借着我的由头发作他,借机给他扣上别的大帽子。“
她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在方朝清还未来得及伸手之前,“噗通”一声,跪倒在了他身前。
“清郎,我爹是个好官。”
“无论如何,他都是个好官。”
“求你,救他。”
她跪在地上,含泪祈求。
第96章 大事
方朝清走出刑部大牢时,阳光亮地刺眼。
陡然从黑暗的环境转换,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左右移动了一下。
然后便看到门前牵着马标枪般笔直站立着的少年。
方朝清走上前。
“阿朗。”他唤道。
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沉默地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方朝清笑了。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爱说话啊。”
那些时候,他每月到悦心堂为甄珠送画,也是这样沉默寡言,对什么都不好奇的样子,交了画,拿了钱,数数够数,扭头就走,一点没有这个年纪孩子常有的活泼。刚开始,他甚至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有口疾,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对甄珠以外的所有人和事都很冷漠罢了。
阿朗眼眸垂了垂。
方朝清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躬身长揖,说道:“虽然有些冒昧,但是,这几日在牢里,请你多多照顾一下珍娘,她的身体,实在不堪牢狱之苦。”
他一揖到底,身形顿时便比少年矮了许多。
阿朗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有些难辨。
方朝清起身,为他说起崔珍娘的病情和需要注意之处,又说稍后自己会来送些日常用品和药,拜托阿朗将东西送进去。
说罢这些,他又解释道:“……珍娘的身体太差了,若不吃药,恐怕连十日后的庭审都撑不到,这一点,你尽可向太师禀报,也可以随便找大夫验证,为了庭审,太师也不会阻拦的。”
阿朗终于轻轻点了头。
方朝清舒了一口气,再次长揖到底,“阿朗,多谢。”
说罢,他直起身,而正在此时,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异常清冷:“……你没有别的想说了么?”
方朝清一愣,看向少年的眼睛。
那里面有些冷漠,还有些……愤怒。
少年没有等他回应,目含讥诮地说道:“你就不问一下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因为回了京城,就可以继续做尚书家的大少爷,也不需要卖画赚钱,所以姐姐就没有价值了,就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了是么?”
“姐姐把你当朋友,你把她当什么?”
少年的声音冰冷异常,带着一丝莫可名状的急躁和迁怒,仿佛积攒一冬的冰凌无处宣泄,此时突然出现出口,便陡然咆哮着倾泻而来。
方朝清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的目光与少年的目光对峙着,少年凛然不退,仿佛一头愤怒的小兽,用那微微有些狭长的眼睛怒视着他,里头仿佛有一簇热火跳跃。
方朝清首先收回了目光。
他敛下眼眸,唇边逸出苦笑。
“阿朗。”他轻声唤道。“我没有忘记她。她也不是无足轻重。”
“她,很重要……”
他的声音渐低,最后几个字,甚至完全隐没于唇齿间。
——
方朝清走后不久,果然便派人送来了许多东西,吃穿住用一应俱全,还有足够十天服用的药,再加上打点上上下下的银子,完全能让崔珍娘在牢房里也安心养病。
因为阿朗的缘故,这些东西被顺利地送进去。
不到两个时辰,这事便被报到计太师那里,计太师便派人将阿朗叫去。
计都坐在座上,即便是坐着也魁梧的身躯山一般压迫着下方的人。
“阿朗,你与方朝清交情不错啊?”他说道,脸上带着笑,然而那笑却无法让人感觉到一丝轻松。
阿朗答道:“以前在洛城,他算是帮过我和姐姐……我请了大夫,他没有说谎,崔氏的身体的确无法承受牢狱之苦。”
除了关于甄珠的那段隐去未说,他一五一十地将与方朝清的对话一句不漏地合盘托出。
他语调正常,声音平稳,目光也没有一丝躲闪,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又坦荡至极。
计太师听他说完,脸上的笑便从威慑多了几分真心。
阿朗出去时,计玄跟了上去。
“幸好这次义父不追究,以后可别这么莽撞了,做事先跟义父禀报,不可擅作主张!“他皱着眉道,“义父对我们好,我们也要赤诚以报。”
阿朗沉默着点头。
——
打点好崔珍娘在狱中的事后,方朝清便乘了马车,直往城东而去。
马车夫是在洛城时新采买的下人,不熟悉京城路况,每每都要询问方朝清路况。方朝清坐在马车里,几乎不用打开车帘,便能精准地为车夫指路。
毕竟,那是方府,是他曾经的家。
暮色降临时,马车终于抵达方府。
天色已经微暗了,然而方府门前却还没挂起灯笼,整洁气派的大门紧闭着,门前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座石狮矗立在暮色里。
车夫上前拍了门。
过了许久,门才悄悄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奴仆衣衫的老头悄悄探出头来,看到车夫,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敢问——?”
方朝清走上前。
“福伯。”他轻声唤道。
老头浑浊的眼睛眨了一眨,又眨了一眨,一直眨了三下,喉咙里才突然冒出混杂着哽咽的声音。
“大、大公子!”
老头浑浊的眼里冒出泪,仿佛找到主心骨般,枯瘦的双手陡然抓住方朝清:“大公子你可回来了,老爷、老爷被禁卫军抓走两天了!”
方朝清瞳孔猛然一缩。
——
“……不、不止是崔相和老爷,礼部的张大人,兵部的孙大人,还有好几位大人,都一起被抓进了大牢,说是什么结党营私……我们几家都派了人打听消息,又写了折子给皇上和太后,可这两天不仅皇上没上朝,连太后都没再见朝臣,说是身体抱恙,呈上去的折子没一点儿回音……连探视都不让探视,说是为防串供,昨儿孙大人的儿子闯了刑部大牢,结果——当场便被抓进了牢里!”
方府客厅里,方韩氏捏着手帕,一边哭一边说着,说罢,惶惶不安的目光看向方朝清,仿佛在等他一开口,就能将方尚书救出来一般。
“娘,你别哭了。”阿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旁边,一个青年嗤笑:“母亲,您跟他说什么?他一个废人,还能救出爹不成?”
其余几个青年纷纷附和。
“就是,他也有脸回来?我看这次就是他带的灾,父亲也是受了崔相连累,要不是他那老丈人,父亲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
阿圆陡然跳起:“你们给我闭嘴!”
然而他这话却并没有起什么效果。
“哼,这时候倒是耍起威风来了,是谁跟计太师说自己被刺杀的?计太师要不是抓到这个把柄,也扳不倒崔相,也就不会连累父亲了!”
几个青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浑然不顾阿圆快要气炸了的神情。
方韩氏只是哭泣着,失去了丈夫的她方寸大乱,此时已经完全无暇他顾了。
“啪!”
一道清晰而响亮的瓷器碎裂声陡然响起,使得嘈杂的指责声顿时一滞。
方朝清目光冷然。
“够了!”他说道,目光从那几个名为他“兄弟”的脸上一一扫过,“这个时候了还内讧,你们是在比谁更蠢么!”
一个青年陡然瞪大眼:“你个废人你说什——”
“啪!”
一只瓷杯掠过他的耳边,重重撞上他身后的墙壁,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方朝清站起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还想做你的尚书府公子,就别再说话。”
“蠢货!”
——
夜色渐渐降临,其他人都散去了,厅里只剩方朝清与阿圆两人。
气氛凝滞了片刻。
最后,还是方朝清先开口。
他看着自洛城分别后初次相见,却似乎比那时瘦了许多,脸上的肆意和笑容也消失的少年。
“阿圆,把最近所有的事都告诉我,父亲,崔相,太师,如今朝中的局势,还有你的遇刺,还有甄珠……”
——
兄弟两人交谈完毕,已经是深夜。
方朝清听完了阿圆的叙述,沉默了很久,最后抬头望着厅外黑沉的天色,手掌陡然握紧。
“阿圆。”他低低地唤道,然后,在阿圆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道:
“要发生大事了。”
不只是珍娘刺杀阿圆,也不只是崔相和父亲被扣上那样的名头抓捕入狱,现在的形势,比他原以为的,要复杂地多。
方朝清陡然站起身。
“阿圆,我出去一下。”他说道。
阿圆也站起来,问道:“去哪里?”
方朝清一连说了几个名字。
却是方才阿圆说出的几个当朝重臣之名,也是与崔相素日交好之人。
阿圆睁大眼睛,“大哥,你找他们做什么?他们能救爹么?”
方朝清深呼一口气。
“或许……吧。”
——
方朝清骑马狂奔出府。
夜色浓黑如墨,黑沉沉地仿佛暴雨将至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里,第一天被抓进大牢,牢房环境尚可的崔珍娘已经平静地睡下。
而已经被抓进大牢三天的崔相以及方尚书等人,却完全不像崔珍娘那么好命,阴暗的环境,腐臭的气味,忍饥挨冻的身体……甚至连审讯的人都没来一个。
简直要将人逼疯。
第97章 君临
“呸!你这狗贼,死了心吧!我便是死,也绝不齿与尔等奸逆为伍,去干那残害忠良的背信弃义之事!”
正气凛然的怒喝声从身后传来,计都没有回头,倒是身边的计玄回头,瞥了眼那在小小的牢房里憋闷了三天,却依旧活力十足跳脚大骂的孙大人,问道:“义父,要不要给他点教训?”
计都摆摆手:“不用,这种呆子,你越教训他,他倒越上头,觉得自个儿是个大英雄呢。”
说罢,便又继续往下一个牢房走去。
一个又一个,直至将那日在相府所抓之人所待的牢房差不多走访了一遍。
结果,不出意外地又收获了几波怒骂。
“真是铮铮傲骨哪……“计都摇头啧啧叹道。
“都是些不识好歹的东西。”计玄皱眉道,“义父不必为此置气,便是没有他们,崔相也翻不了身了。”
计都不在意地嗤笑:“这几人都是崔相亲信,或多或少受过崔相恩惠,又都是一根筋,向着他也不意外,要是立马反水,我倒还要怀疑他们有几分可信呢。”
“况且——”他看向身后的牢房,想着那位方尚书的反应,幽幽笑道,“这会儿嘴硬,可不代表能一直嘴硬,这里头,可有几个聪明人呢!”
计玄眼眸一亮:“义父说得对。”
计都笑笑,“走,接下来,咱们就去看看那功高德劭,令几位大人宁死也要追随的崔相吧。”斗了两年的大敌终于落到他手里,不去显摆显摆出口气,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哪。
崔相的牢房在刑部大牢的最深处。
外面有重重守卫把守,除非计太师和手下八义子,其余人谁也不能进入,真正是插翅也难飞。
计都进去时,崔相正倚着墙闭目休息。
听到脚步声,那双眼睛缓缓睁开,看到来人是计都,神色也未变。
狱卒开了锁,叮叮当当的锁链相撞之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刺耳,计都迈进牢房,站在崔相面前,高大魁梧的身躯映衬地坐在地上的崔相愈发矮小。
计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崔相淡定地回视,眼里没有半分深处窘境的窘迫之感。
计都冷哼一声:“崔相倒是淡定。“
崔相淡淡一笑:“沦为阶下囚,插翅不得逃,不淡定也无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