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陡然卡了壳,显然是想起,计都对女人可没对兄弟那么好。
不过很快,他又笑道,“他对女人一向大方,可从来不上心,可我瞅着,他对你可不一般。”他朝甄珠眨了眨眼,白眉毛白胡子一起动,显得很逗趣很和善的模样。
甄珠嘴角扯开一抹笑。
周先生便也笑眯眯地,“我老周跟着大当家的十年了,就从没见他这么挂心一个女人,你是不知道,为了你,他可把太后得罪上了。这些天忙地脚不沾地,后院的美人都见不着他的影子,可他却一有空就来看你,可见姑娘是个特殊的……”
“……他这个人哪,就是念旧,他没亲人,我们这些跟他跟久了的,就被他当成了亲人……姑娘你也跟了他那么久,他呀,就把你放心上喽~”
甄珠不言不语,任他说着,直到他最后道:“所以,姑娘你呀,也别怨他,他这次就是不好受,才手重了点儿,其实心里头是在乎你的,不然怎么谁那儿都没去,偏偏来找你呢?”
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一个老父亲,努力说和闹别扭的儿子媳妇似的。
甄珠轻轻一笑,乖巧地点头:“周先生,我当然不会怪太师,太师对我好,我自是知道的。”
闻言,周先生乐地点头,直道“这就好、这就好”。
待周先生收拾药箱走了,甄珠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嘴角露出一丝讽笑。
——
周先生出了门,便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计玄。
“小玄子。”他笑眯眯地叫道,计玄看到他,对他施了个礼。
“大当家的派你守着这儿啊?”周先生又问。
计玄点了点头。
周先生摸了摸胡子。
“果然,大当家的是真对这姑娘上心了啊,连你都给派在这儿了……”他摇头晃脑地说着,嘱咐计玄道,“你仔细看着点儿这姑娘,这姑娘面上看着柔顺,可老头子我看着哪——”他敲了敲自己后脑勺,“怕是脑后有反骨哦!”
计玄皱眉,“什么意思?”
周先生叹口气。
“你也知道,大当家的虽然女人多,可却一直没再娶妻,也没孩子,没孩子也就算了,他把你们这些孩子当亲生的,把我们这些当兄弟,可他也得有个知疼知热的女人哪,后院那些美人,他都是说送人就送人的,也就是些玩物罢了……眼看着他好不容易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我啊,就想撮合撮合他们,然而——”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计玄:“周先生?”
周先生笑笑:“然而我看着,这位甄姑娘对大当家的却似乎并不怎么热络啊。”
计玄皱眉:“义父对她那么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太师府后院美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计玄根本记不清那些女人,却从在洛城时就记住了她,就因为义父对她与众不同,不仅格外宠爱她,还为了她甘冒风险,完全不像义父平时对待女人的作风。
周先生连连摇头,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看着他,“你小子啊,还是太年轻,你当你对人好,人就会喜欢你啊?没这个道理。”
计玄皱眉不语。
周先生摆摆手:“总之,大当家的既然让你守着,你就多注意点儿她,若她真是对大当家的有心结,你就想法子开解开解,也帮你义父说说好话。”
说罢,便拎着药箱摇头晃脑地走了,留下计玄在原地皱眉。
计玄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天色快到晚饭时间,便走进了院子里。
却意外地在院子里就看到了甄珠。
她不知从哪儿搬了只摇椅,此刻便整个儿身子都缩在摇椅上,他走进院子,刻意弄出了脚步声,她却一动不动,双手抱在胸前,目光似乎在看着西边的夕阳。
原本看到这景象计玄绝不会多想,然而刚刚听了周先生那番话,他的目光便不禁往她脸上看去。
她下巴上还包着纱布,裹了厚厚的好几层,将小巧的下巴全包裹住,愈发显得脸蛋小小的。摇椅正对着西边逐渐落下的夕阳,那小巧的脸蛋便被霞光笼罩着,仿佛在雪白的皮肤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胭脂。
而她的眼睛,也的确在看着天上,然而目光却并未确切地落在哪里。
院子里起了风,吹起她盖在身上的薄衫,她依旧一动不动。
计玄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上前。
问道:“伺候的人呢?”
然后便看到那双空落落的眸子眨了眨,仿佛从梦中初醒似的,目光渐渐对焦,凝聚在他的脸上。
她抱住自己的双臂,躺在摇椅上的身子更缩了缩,轻声道:“我让她们下去了。”
计玄皱眉:“以后不要一个人待着,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甄珠笑了,“在这里,能出什么事……”
外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笼子里的鸟雀最安全,毕竟那安全是用自由换来的。
计玄紧皱的眉峰未散,瞬间便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想起她方才望着天空的样子,不由道:“你不想待在这里?为什么?义父对你不好么?莫非——”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有些凛冽,“你还想着那个安王?”
他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凶意,似乎她说一个“是”字,就会伸出手,将她扼杀一般。
甄珠笑。
“你想多了。”她说道,声音十分平静。
计玄仔细看她的脸,试图在她脸上寻找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却没有找到。她看上去很正常,即便他提起安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波动。
但是,感觉不对。
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可是,哪里不同了呢?
他皱着眉,苦苦思索。
然而,还没思索出结果,她的声音忽然又在耳边响起,这次明显离得近了一些。
“为什么你总是皱着眉?皱眉不好看。”女人的声音软软的,暖风一样在他耳边徐徐地吹来,有些温热。
计玄抬头,便发现女人已经坐起身,身子微微前倾,绷成了一道漂亮的曲线,而那双潭水一样的的眼睛,则正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目光落在他眉头。
他猛然后退,眉头皱地更紧了。
女人笑了起来,笑声仍旧是软软的,还带着些娇。
计玄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大步地迈出了院子。
左右她在这里也不会出事,与其守着一个女人,他还不如出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义父。
计玄越走越快,直到离那院子很远了,却忽然顿住脚步。
他想起来她哪里不同了。
——她似乎,完全不怕他了。
第104章 计玄
“守城结束了么?”
计玄一踏进院子,就听到女人这样问他。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从他甫一踏进院子开始,就像巢里的雏鸟看到归来的亲鸟,目光里除了他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别的物,直白专注地近似于无礼。
他下意识地皱了眉,然后便又想起那次她说,皱眉不好看。
于是眉峰又下意识地舒展了一些。
他看向她,她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又问了一次:“守城结束了?讨逆军退了么?”
是因为这几天义父也没有来,而他是她唯一能够接触到外界消息的渠道,所以才这样期盼他的到来,才那样看着他吧。计玄这样想着,脸色才微微自在了一些,回答道:“嗯,逆军已退。”
顿了一下,他又道:“义父亲自上城墙守城,又受了些伤,好在并无大碍,反而大大鼓舞了士气,才将逆军打退。
得到想要的答案,甄珠便没什么兴趣了,淡淡地“哦”了声,刚刚前倾的身子便又缩回摇椅上,她衣衫单薄,摇椅宽大,一缩回去,愈发显得身子小小的一只。
计玄又皱起眉来,想起方才婢女禀报的情况。
这几日守城到了关键阶段,尤其义父居然决定亲自上阵守城,他放心不下,一直贴身保护着义父,对这边自然就顾不上许多了,直到昨日逆军终于退去,他才有余暇关心这里,然后便听婢女说,她这几天吃地很少,也不说话,白天就搬个摇椅躺在院子里,一躺就是一整天,对什么都没兴趣,义父为她准备的各种珠宝首饰,华衣美服,她看都不看一眼。
最重要的是,短短几天,她就瘦了许多。
他看向她的脸,发现前几天还饱满如苹果的脸颊,此刻赫然已经瘦削许多。当然,仍旧是好看的,甚至以时人以瘦为美的审美来看,现在弱柳扶风似的她比之前有些丰满的样子更惹人怜惜。
然而他皱起了眉。
义父把她交给他照顾,他怎么也不能把人给照顾瘦了。
他说道:“饭菜不合口味?喜欢哪里的菜?我找厨子给你做。”
甄珠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摇摇头,淡淡道:“不用,饭菜很好。”
不好的是她的心情。
计玄的眉头皱地更紧了,拧眉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她画师的身份,便又道:“你不是喜欢画画?怎么不画了?待会儿我让人送纸笔和颜料过来。“
这次甄珠倒没有拒绝。
计玄松了一口气。
然而,虽然没拒绝,却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谁随意扔在摇椅上的一个物件儿,没一点生气,说话点头都只是微微的动作,不仔细看不仔细听就会错过。
这时候,她已经不看他了,她的目光又对着天空,水晶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她着迷的东西一样,计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一排从天空飞过的飞鸟。
他低下了头,想起周先生交代的话。
于是他硬邦邦地道:“义父这几日忙于守城,并非故意不来看你。”
她的眼睫眨了眨,然后目光看过来。
仿佛得到了鼓励,计玄继续说了下去,“崔相联合了几个高氏宗室,又广发檄文妖言惑众,笼络了南方数道,我们这边只有倚靠北边的河北、陇西等道,前几日河北道和陇西道的援军来到,义父便计划一举将逆军打退……”
“连续几天不眠不休,逆军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回京城十里之外,义父的意思是乘胜追击,彻底歼灭逆军,但太后不同意,认为应该徐徐图之,昨日逆军一退,义父下了城墙就进宫与太后商议,直到现在还未——”他猛地住了口。
他本意是想说计都并非故意冷落她,而是忙于政事,入宫与太后讨论政事到现在都还未归,但是——计都跟太后可是有着那层关系的,而这个女人在宫里那么久,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再说什么昨夜入宫后到现在还未归的话,简直让人无法不想歪。
计玄紧紧地绷上了嘴,眼里有明显的懊恼。
看着男人失言后懊恼的模样,甄珠唇角却忽地一弯,浅浅的笑容在瘦削却仍旧美丽的脸颊上水波般荡漾开来,春末煦暖的阳光之下,刹那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计玄无意一瞥,顿时便愣在了那里。
而转瞬之间,那笑容便又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太师事务繁忙。”她淡淡地道,目光又看向天空,此时那飞鸟已经不见,只剩一片瓦蓝的湛湛晴空。
“只是,一个人,有些无聊……”
何止是一个人,是被关在一个小院子,手足不得伸,羽翼不得展,每天每夜所见的都是同样的人和事,伤好后,除了计玄偶尔来,便接触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笼子,结果并没有更好,甚至更糟糕。
毕竟在永安宫时,她不是一个人。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但计玄却突然领悟了她眼中情绪的含义。
他突然道:“很快。”
他的声音有些急,像是冲动之下突然开口,迥异于平时的冷静,因此引得甄珠立刻看向了他。
他舔了舔唇,又道:“不用急,很快,你就能出这个院子了,到时候,会有很多人……”会有很多人陪着你,那样……就不会无聊了吧?
甄珠眼睛闪了一下。
“不是……说我的存在要保密么?况且现在太师与太后正有分歧,我的消息,应该更不能透露了吧?不然……”她低下了头,“就算是只见见阿朗,我也满足了……”
计玄摇头,声音有力:“不用太久的,你相信……义父,他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藏头露尾地过一辈子,让自己的人受委屈,那绝不是义父的性格,他说他答应过阿朗,要把你好好的带出宫来,他做到了,不是么?现在他既然说是暂时隐瞒你的存在,那就肯定不会太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笃信,仿佛虔诚的信徒说起信奉的主神,是一种完全下意识地、盲目的信奉,甚至已经远远超出普通儿子对父亲的信任。
甄珠看了眼他的眼睛,垂下眼眸。
隐瞒她的存在是为了不刺激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若哪天不用隐瞒,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太后想开了不介意,而只能是——无论太后介不介意,都不会再对计都造成什么影响。
而这,只能有一个原因——那时太后的势力已经在计都之下,甚至——完全被计都反杀。
果然人人都有野心啊……
计玄又继续道:“至于阿朗……其实让你见他也无妨,只是义父一来怕他不小心泄露你的消息,二来——”他顿了一下,看着甄珠,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二来,则是用她作为刺激阿朗前进的动力。直到现在,阿朗都还以为她还在皇宫里,所以他迫切地,甚至是不顾性命地拼命表现,对于义父的野心和计划更是全盘支持,但若现在让阿朗知道她已经被救回来,他还会像现在那样拼命么?
这是第二个原因,甚至计玄猜测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不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