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下不禁好奇,便笑睃着楚怡调侃道:“怎么,你哥对这人有救命之恩?”
楚怡心说你问我干啥?
沈映双眸一亮:“这位是……”
“这是楚成的亲妹妹。”沈晰淡然道。
沈映不胜欣喜,深深朝楚怡一揖,接着眸光清亮地向沈晰解释道:“楚公子对我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前两年京中闹疫病,宗亲虽有太医院救治,但太医院看人下菜碟,只顾巴结达官显贵,我的父亲便是那时亡故的。当时母亲也病重,我无计可施,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求人,四处都把我拒之门外。最后我壮着胆子去叩了楚家的门,正碰上楚公子回京探亲,当即慷慨解囊,救了母亲一命。”
所以现在,他砸锅卖铁乃至“卖身”来救恩人了?
这么算起来,倒是一个有善心,一个讲义气。
沈晰心下略作忖度,觉得那他发个善心也无妨。反正要在他这里领差事的是沈映,不是楚成。
他若用楚成,坊间势必说什么的都有。可他用沈映,事情要传出去就是连带始末一起传了,不失为一段佳话。
送到门前的贤名为什么不要呢?
顺水推舟好了。
沈晰便说:“你给孤立个字据。一会儿楚成来了,孤着人拿钱送去刑部,他就可以走了。你暂且住在东宫,给你个什么差事,孤想想看。”
沈映骤然松气,衔着笑跪地一拜:“多谢殿下!”
又过不多时,楚成也进宫了,但他没进书房的大门。
外头进来的宦官紧锁着眉头禀话道:“那个楚成说……见殿下也、也没什么用……没什么事的话,他就先走了。”
嚯——这么牛气?
沈晰好笑地向那宦官道:“你去告诉他,砸锅卖铁也要救他出来的救命恩人在这儿呢,让他进来见见。”
“下奴说了。”宦官低着头,“可他说,是他先救的沈公子,充其量算一命换一命,他不欠沈公子的。”
“……”楚怡在旁边默默地吸了口凉气。
她这个便宜哥哥是个什么怪脾气!
沈晰瞧瞧沈映,笑了声:“那放他走吧,给刑部把罚金如数送去。记着,不是孤赎的人,是沈映。”
“是。”宦官躬躬身,就告了退。沈晰又递了个眼色,张济才便带着沈映也告了退,给沈映安排住处去了。
屋里静下来,沈晰盯着沈映留在案头的字据,某种微微一凌。
嗤,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这出赎人的戏,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完了的。不过,他也乐得瞧瞧楚成接下来还能闹出什么水花,这个让满朝学子都心服口服的楚成,决计不是等闲之辈。
想着想着,他下意识地扫了眼楚怡。
楚怡明显也正在想事情,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
“想什么呢?”他看着她问。
楚怡浅怔,接着就如实说了:“奴婢在想,那位沈公子还真讲义气,是个好人!”
“……”沈晰的心里莫名犯了一丁点儿酸,但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字据上,随意般地淡声问:“那孤呢?”
“?”楚怡被问得一愣,黛眉锁了锁,诚恳道,“殿下自然……也是好人啊!”
她不想和他有什么,但不代表她对他有成见。这阵子相处下来,她觉得他虽然记仇、好面子、有时候还有点别扭,但人品是真没问题!
她只是奇怪:“殿下为何这么问?”
沈晰:“……”
就是,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短暂地怔了怔,不太自在地咳了一下:“随口一问,不行么?”
哦,刚才忘了这条——他偶尔还爱抬杠!
楚怡心里吐着槽,嘴上抑扬顿挫道:“行!殿下您随便问!”
沈晰斜眼瞥着她,嗤笑了一声。
屋外,张济才回来的时候,在院外碰上了周明。周明在云氏、廖氏、楚氏都离开北边后变得很闲,今儿个就索性把余下的差事交给了手下,自己逃了个清闲,来找旧友喝酒来了。
张济才并不算他的旧友之一,但当下,因为周明已对他构不成威胁的缘故,张济才看他也顺眼了起来。
他笑着跟周明打了招呼,还跟他说:“这么着,你替我进去侍候一会儿,我那儿有点儿好酒,给你拿去。”
——这也就是卖个人情。
周明侍候太子不会出岔子,但也不至于这么片刻工夫就把张济才给顶了,张济才什么也不用怕。对周明而言,有这么个露脸的机会也是只赚不亏,俩人你好我好大家好,结个善缘。
周明于是乐乐呵呵地应下,便进了院门。还没走进屋,正碰上楚怡端着刚撤下的茶出来。
“哟——”周明一瞧见这位就堆起了笑,拱手跟她说,“恭喜恭喜。”
楚怡在北边的时候跟他正面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也懒得装什么好脸,并不和善地道:“恭喜什么啊?”
“啧。”周明意味深长地蹙蹙眉,压着音说,“您瞧您,怎么还非让人直说呢?恭喜您前程似锦啊!如今谁不知道,您在太子身边那是……”他眼珠子一转,“红袖添香!”
红袖添香。
楚怡从云诗那里也听到过这四个字,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描述——太子的书房里有一方窄榻……
她顿时很想骂人,但接着,她想到了太子的警告:以后,不许在孤的门外那样喧哗了。
正好啊!
楚怡磨着牙,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周明被她这副神情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公公啊……”她上前了半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起了周明。
第11章
“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沈晰在书房里听到这样一本中气十足的咆哮,差点把手里的折子砸出去。
屋外,楚怡撸着袖子,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冲周明嚷嚷,生怕太子在屋里听不见。
——太子昨天叮嘱她说不许在他门外喧哗了,这正好啊!
她正觉得这样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混日子不安生呢,一直琢磨着要寻个机会离开。可她是太子跟前的人,而且还有个妾侍身份,想调动哪那么容易?楚怡思来想去,基本只有犯点错让太子亲口打发走这一条路了。
但这个犯错,也有讲究。端茶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砸个茶杯之类的小错估计是不够使的,大错她又不敢犯——万一太子一怒之下砍了她或者把她打个半残可不值当!
这样一来,这种说大不算大、但太子明确表示过很介意的错就很合适。楚怡打算一步到位,直接把太子惹到让她卷铺盖走人,至于若太子给她附加点别的惩罚,那她就扛着!
于是,楚怡不仅在太子屋外大声喧哗了,还一套一套地骂了起来:“你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是不是?不传点谣言浑身不自在?您是想给东宫省粮食吗,还靠嚼舌根填肚子了?!毁人清誉你缺不缺德啊,拔舌地狱踏青一日游了解一下?!”
沈晰在屋里头锁着眉头听,听到最后一句扑哧笑了出来。
屋里的几个宦官打从太子殿下皱眉开始就跪下了,猛地听到这一声笑,几人都惊奇得下意识抬头看他。
沈晰好生敛了敛笑,站起身,慢悠悠地向外踱去。
院中,周明都快哭了。他知道太子就在院中,恨不得找块抹布把这小姑奶奶的嘴堵上。
除此之外,他还很想抽自己一嘴巴——跟她多什么嘴啊!这就是个炮仗,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炸就炸!
周明哭丧着脸,眼看着楚怡跟个说书的似的引经据典骂得没完了,正琢磨着要不要真当着她的面把那一嘴巴抽下去让她消气,太子出现在了门口。
周明膝头一哆嗦,跪地颤声:“殿、殿下……”
楚怡心下松气,噤声,转过身也跪了下去。
沈晰往外踱了几步,声音懒散:“怎么回事啊?”
“这这这这……”周明不知道怎么说。
他其实并没想招惹楚氏,那句恭喜就是个实打实的恭喜——整个东宫都在说楚氏近来得宠,他真的以为她得宠了啊!他是好心啊!
沈晰也没想听周明说,他踱到楚怡身侧,抬脚在她腿边碰了碰:“你进来。”而后转身便进屋了。
楚怡一瞧太子都没让周明起身,觉得自己的计划十有八九能成,窃喜着站起身,面上堆着一脸诚惶诚恐跟上了他。
等她进了屋,沈晰便让屋里的几个宦官退了出去,靠在桌边抱着臂问她:“怎么回事?周明怎么毁你清誉了?”
楚怡眼眸低垂,盯着地面不服不忿道:“他说奴婢在殿下这里是……红袖添香!”
太子哦了一声,点点头:“这话不算错,孤读书的时候你在身边,可不就是红袖添香?”
楚怡继续道:“可不止这些。这种流言奴婢听得多了,还有说……殿下书房里有一方窄榻的!这叫什么话!”
沈晰哑了一下,局促地干咳了声:“这是他不对。”
楚怡浅怔:你等等……?
太子眉心蹙了蹙,望着院子的方向沉吟了会儿:“来人。”
两名宦官应声而入,他吩咐道:“那个周明,押出去杖三十,打发到慎刑司去。”
楚怡懵逼:这个剧本不对!
两个宦官低头应了声是,躬着身就要走。楚怡汗毛倒立,顾不上多想,赶紧闪身挡了他们。
她一边挡一边凌乱地跟沈晰解释:“殿下,窄榻那个不是周明说的,是奴婢从别处听来的!”
沈晰看着她这伸开双臂站成了个“十”字的样子,忍着没笑,冷脸跟她说:“不碍事。他是北边的掌事宦官,谣言传得四处都是他自有责任,拿他做个例,让旁人心里有数。”
……别啊!
楚怡快疯了。
她倒不是块当白莲花的料,但凡周明从前实实在在地欺负过她一点儿,她现在都可以心如止水地看他倒霉。
可问题是周明还真没对她怎么样过,他二人间之间的不快仅限于见面斗嘴。
这回的事,又是她谋划着想自己惹事离开——现下让她眼瞧着周明被挨顿板子被打发到慎刑司,她亏心啊!
而且太子那个话虽然听着有道理,但其实并不成立。谣言这个东西只怕从文明起源那天开始就有,罚个管事儿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楚怡于是从两个宦官之间挤了过去,到太子跟前跪下了:“殿下,不是周公公的错。周公公就跟奴婢道喜来着,奴婢虽然不爱听,但他未必是不好的意思,刚才在外面争起来,是奴婢惹的事!”
哟,这人——
沈晰眯着眼悠悠道:“你若这么说,那孤可就罚你了?”
这话正中楚怡下怀,楚怡当即应道:“行!”
骤然唰地一静。
她在为周明求情,心一横把自己豁出去了不算奇怪。可在她应话的一瞬间,沈晰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即便转瞬即逝也依旧非常明显的喜悦。
那不是简单的救人成功的喜悦,那一瞬间里,她的眼睛都亮了,就像办成了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
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总不能是成心找罪受,没人会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沈晰一语不发地思量了起来,楚怡跪在那儿,突然感觉到周围一股危险的味道正在升腾。
她……那句话说过火了吗?
楚怡心惊胆战地反思着,面前的人忽地蹲身,一下子撞入她视线的面孔弄得她思绪打结。
她一时间只能怔怔地和他对视,而沈晰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怡深吸气,他一字一顿地把话问得更清楚了些:“你是不是不想在孤身边待着?”
“……”
楚怡真真切切的,感觉自己连肾上腺素都飚高了。
他怎么看出来了?他怎么问了?她怎么办啊!
她呆若木鸡,沈晰从她这副神情里毫无难度地读出了答案。
是以周围的危险好像更明显了点儿,沈晰冷淡地问她:“为什么?”
“……”楚怡强咽了口口水,“那个……奴婢觉得,殿下您……不待见奴婢,所、所以……”
“孤什么时候不待见你了?”沈晰锁起眉。
楚怡想继续说,但紧张到喉咙都绷紧了,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沈晰兀自想了想,接着问:“因为孤听到过你说孤的坏话?”
楚怡迅速点头,又补充道:“而而且……奴婢姓楚,是罪臣之女……”
“孤还没那么记仇。”沈晰犹自冷着脸,鼻中一声轻哼,“至于你的出身,孤若想计较,早已计较了。”
楚怡:“……”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但才过了两秒不到,她就又不安地抬了下眼皮,正好跟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沈晰睇着她这副瑟瑟缩缩的样子轻笑:“你性子直,孤也不跟你兜圈子——去别处当差这事你死了心吧,想都别想。”
“……为什么啊。”楚怡懵然问出,心说殿下你怎么还较劲呢?
沈晰抬了抬下颌:“因为孤看上你了。”
——!!!
楚怡感觉天顶盖正上方惊雷炸开,劈得她大脑空白,浑身一阵凉汗。
凉汗之后,她的脑子有点想哭,可又一点也哭不出来,连哽咽都没有。